在我看来,拿破仑的童话恰似约翰启示录,每个人都感到其中还隐藏着一些东西,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歌德[1]
1
(科西嘉的抗战)
一个少妇身裹毯子坐在帐篷里,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听着远处的轰隆声。太阳都下山了,难道还在交火?会不会只是秋天的雷雨声在这布满岩石的荒山里回荡?或者是风吹过四周狐狸和野猪栖身的原始森林,使冬青栎和松树发出阵阵涛声?她坐在缭绕的烟雾中,披肩半掩着白皙的胸脯,看上去像是一个吉卜赛女人。今天外面的战况如何?她猜测着,却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突然,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向帐篷靠近。是他吗?他说过要来的,可是这儿离战场那么远,而且现在雾气弥漫。
帐篷的门开了,一名男子带着一阵清新的空气踏了进来。这是位二十多岁的贵族军官,穿一身彩色军服,扎着带羽饰的头巾。他体形瘦长,动作敏捷,亲热地向少妇打招呼。少妇急忙站起身,把婴儿交给女佣,端来了葡萄酒。然后,她摘下头巾,走到他的面前。只见她栗色的鬈发下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漂亮的嘴巴急切地提着问题。她的下颌修长,显示出旺盛的精力;鼻子又高又尖,在火光的映衬下透出一股魅力。她的腰际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短剑,在这山区她从未将它摘下过。这位美丽的女中豪杰给人的印象是,她出身于坚毅有为的古老家族。而事实确也如此,她的祖先与青年军官的祖先一样,早在几百年前就已是领袖人物和战士。他们原本在意大利,后来搬到这个多山的海岛。
现在,为了赶走法国侵略者,全岛的人都团结起来。这位十九岁的女子也随丈夫来到这片最荒凉的山区,为祖国而战。此时此境,没有人希望她是一个在去做礼拜的途中吸引众人目光的耀眼贵族,因为在这里,荣誉和勇敢才是高贵的证明。
她那机敏而充满活力的丈夫把最新消息全告诉了她:“敌人已被赶到海边,无路可退。今天他们派代表与保利谈判,明天我们就停火。莱蒂齐娅,我们胜利了!科西嘉将重获自由!”
每一个科西嘉人都希望多子多孙。因为这里的风气是受到侮辱当场复仇,动辄兵戎相见,宗族间的仇杀绵延不断。在这样的氛围里,这位年轻的军官跟别人一样想要许多孩子,以确保家族永远后继有人。他的妻子则从母亲和其他女性长辈那里认识到:孩子意味着荣誉。十五岁那年她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但直到今年才有了第一个男孩。
自由又活生生地展现在科西嘉人面前。因为这位军官是民众领袖保利的副官。今后,我们的孩子不会再成为法国的奴隶!
2
(拿破里奥尼 宗族)
然而翌年春天,形势的变化令大家的心为之一沉。敌人的增援部队登陆了,科西嘉的儿女们再度武装起来。少妇又追随在丈夫左右,肚子里怀着孩子——这是在去年秋天的风雨中怀上的。“那些日子,我经常离开山上的藏身之处,悄悄到外面打听消息,有时一直走到战场。我清楚地听到子弹的呼啸声,但我相信圣母。”后来她这样回忆。
到了五月,他们战败了,开始了可怕的撤退。有孕在身的莱蒂齐娅骑在骡背上,臂弯里抱着一岁的孩子,与大队男子和少数女子一起,穿越丛林和悬崖峭壁,向海边行进。六月,战败的保利不得不带着数百随从逃往意大利。七月,他的副官与一小队使者向占领者投降。岛民们的骄傲不复存在。八月,副官的妻子却生下了一个复仇者。
她叫他拿破里奥尼(Napolione)。
与战场上表现出的勇敢和男子气概不同,在紧邻海边沙滩的大房子里,她是一位聪明、节俭的家庭主妇。能不这样吗?她那年轻的丈夫总是沉湎于空想,没有什么收入。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他一门心思想要打赢一场遗产继承官司,无暇顾及别的。在比萨上大学期间,虽然他自称波拿巴伯爵,过着优裕的生活,却没学到多少东西,直到现在第二个儿子出生后,才匆匆结束了学业。他拿什么养活自己和家人呢?艰难的时光令人变得现实,他只好与占领者妥协,更何况法国人为了在岛上站稳脚跟,对当地贵族采取了许多优惠政策。
不久,他当上了新成立的法院的陪审推事,并成为一个苗圃的监管人。法国国王意欲通过这个苗圃在岛上推广桑树。当科西嘉的元帅前来造访时,他不惜花最多的钱招待这位贵宾。另外,他在山上有羊群,在海边有葡萄园。他的哥哥是主教堂的大司祭,家产丰厚。他妻子的同父异母兄弟也是司祭,善于做生意,不愧是商人之子。
他那美丽而骄傲的妻子三十多岁时,身边已有五男三女共八个孩子。这充分体现了科西嘉居民的家庭观念。对他们来说,竞争和族间仇杀乃最高道德。要把八个小孩养大成人,是件艰难而费钱的事,因此孩子们在家里成天听到父母在谈论钱。后来,父亲终于想出了办法。有一天,他带着十一岁和十岁的两个男孩坐船去法国。他们先到土伦,然后前往凡尔赛。
在科西嘉元帅的推荐下,主管头衔、等级和徽章等事务的铨叙局确认了波拿巴的贵族地位,路易国王赐予这位效忠法国已达十年的官员两千法郎,并让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免费就读贵族学校。毕业后,两个儿子一个将成为神职人员,另一个则当军官。
3
(贫穷 独来独往的男孩)
布里埃纳军校的花园内,一个矮小、腼腆、寡言、喜欢独来独往的男孩坐在那儿看书。学校把花园划成小块分给学生,男孩把属于自己的一块连同旁边属于同学的两块,一起用篱笆围了起来。除了那两位同学,他不准任何人闯入这块领地。谁若胆敢擅入,他会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就在不久前,几位被焰火烧伤的同学碰巧逃到这里,也被他挥舞锄头赶了出来。
对此,任何处罚都不起作用,老师们只得听之任之。“这个男孩是花岗岩做的,里面埋藏着一座火山。”一位老师这样评价他。是的,这个小王国尽管有三分之二是强占来的,但他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对个人自由的感觉就是如此强烈。不久,他在给父亲的信中说:“我宁愿在工厂工人中排名第一,也不愿成为科学院院士中最末的一个。”这句话他是不是在普鲁塔克[2]的书中就已看到过呢?普鲁塔克描写的许多伟人,尤其是罗马英雄的生平,令男孩热血沸腾,神往不已!
没有人看见男孩露出过笑容。在同学们眼里,这个意大利人犹如半个野人,至少是个奇特的外国人。他几乎不会法语,这是他的敌人的语言,他似乎不愿屈尊去学。多么古怪的小矮个,多么古怪的名字!他的外套太长,身边总是没有零花钱,什么都买不起,却宣称出身贵族!那些来自达官显贵家庭的同学嘲笑他:“科西嘉的贵族算什么呀!还有,要是你们真的英勇善战,为什么会被我们战无不胜的军队打败?”
“我们是以一敌十。”男孩怒不可遏地喊道,“你们等着!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好好教训你们这些法国佬!”
“你爹不过是个小小的中士!”
男孩勃然大怒,提出决斗,结果受到禁止外出的处罚。他写信向父亲求助:“我已厌倦了解释自己的贫穷,听够了外国小子们的嘲笑。他们只不过比我有钱而已,精神上远远不如我高贵。难道我真的必须向这些只会吹嘘自己如何奢侈的家伙低头?”但父亲从岛上回信说:我们没有钱,你必须待在那里。
他一待就是五年。如果说,每遭受一次歧视都会增强他心中的革命情绪,那么对别人的蔑视则加深了他的自信。他的老师们均为修士,他与他们处得不错。功课方面,他只是擅长数学、历史和国别地理。对于精确的思维、探究的眼睛和一个被征服者的怒火,这三门课有着某种吸引力。
因为他的目光总是离不开科西嘉。在内心里他谴责父亲与法国人为伍,并且下决心接受国王赠予的学习机会及其他好处,以便将来用这一切去对付法国。他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解放科西嘉。然而,他现在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家人给他寄些关于家乡的书籍和研究报告——要想创造历史,就得先研究历史。与此同时,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伏尔泰、卢梭以及伟大的普鲁士国王去世前夕就解放科西嘉所写的文字。
这样一个孤独、叛逆、胸怀大志、以怀疑的目光审视一切的少年,首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一个早熟、知人、充满优越感的人。当他的哥哥约瑟夫打算把职业目标由神职人员改为军官时,这位少年写道:“第一,他缺少面对战场危险的勇敢精神……他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卫戍部队军官,英俊、幽默,喜欢说些轻佻的恭维话,在社交场合应付自如。但在战场上呢?第二,现在改行太晚了。作为神职人员他可以拿到丰厚的薪水,这对家庭多么有利啊!第三,他加入什么军种呢?海军?一是他不懂数学,二是他缺乏所需的毅力。而炮兵那种长期单调的工作,也是他那追求轻松的个性所无法承受的。”这就是一个熟知人心的十五岁少年的思考。他认为自己具有约瑟夫所没有的个性特点,同时恰如其分地描述了约瑟夫的性格,后者与父亲有着相似之处。
拿破仑自己呢?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想象力和稳重,从母亲那里继承了骄傲、勇敢和对精确的追求。此外,父母共有的宗族观念也传给了他。
4
(第一把剑 喜欢阅读的少尉 洞穴里的想象 大炮)
“只有腰带属于法国,剑是属于我的!”——第一次系上佩剑时,他这样想。当时他十六岁,刚刚成为少尉。在后来的生涯中,他只有寥寥几次脱下军服。他是在巴黎军官学校获得这一军衔的。在这里学习的一年中,他像在布里埃纳时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学校里那些法国高等贵族的礼仪,令这位斯巴达人般俭朴刻苦的少年感到格格不入和反感。然而,他天生比别人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因此很快地从逆境中总结出一条规则。他在一份报告中阐述说,富裕的生活不利于培养未来的战士。他不喜欢负债,因为他太了解家里的贫穷。父亲去世后,这个意大利人对家庭产生了强烈的责任感。从现在起,几乎还是个孩子的他开始省钱接济母亲。
他以不好不坏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在成绩单上获得如下评语:“他内向、勤奋,不爱娱乐,喜欢各种类型的钻研,喜欢优秀的作家……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比较情绪化,高傲,十分自私。回答问题时,他总是简洁有力;参加辩论时,他表现得机智敏捷、胸有成竹。他很自我,在各方面都争强好胜。”
这个矮小的少尉穿着新军服,奉命前往驻扎在瓦朗斯的某团。因为经济拮据,他有一半的路程是步行的。一路上,他感到年轻的心中有三个志向:蔑视和利用那些大多没有思想却狂妄自大的人;摆脱贫穷;多多学习以便统治别人。这条道路的手段和目标则是:在科西嘉的战斗中成为领袖,然后成为海岛的主人。
驻地的生活多么无聊啊!他必须学习跳舞,参加有趣的社交活动。他做了这方面的尝试,但很快又放弃了,因为像他这般骄傲的人总要掩饰自己的贫穷。如果跟普通市民交往,与律师和商人打交道,却可以听到巴黎那些青年贵族似乎毫不知晓的新鲜事。是真的吗?伏尔泰、孟德斯鸠和雷纳尔著作中的思想已经传播到外省的小人物?这些预言家们呼唤的运动就要来临,我们真的面临着一场革命?
各种书籍都在发出呐喊。阅读就像呼吸一样不必付钱。在读完了租书店里的书后[3],他还可以偶尔用省下的两个法郎买本新书。虽然隔壁房间打台球的声音很烦人,因为他住在一家咖啡馆里,但搬家比这更烦人。在生活习惯方面他比较保守,不喜欢变化。
他的情感方面怎样呢?可想而知。因为他与同时代所有其他青年一样,没有什么比国家和社会更能令他激动的了。他孤独地坐在台球室的隔壁,面色苍白,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同事们在结束短暂的执勤后纷纷外出寻欢作乐,有的去赌场,有的找女人,这个贫穷的少尉却坐在陋室里,凭着坚定的直觉研读并且只研读那些将来对他有用的东西:炮兵的原理和历史,攻坚战的法则,柏拉图的理想国,波斯、雅典和斯巴达人的宪法,英国历史,腓特烈大帝[4]的征战,法国的财政,鞑靼人和土耳其人的国家与风俗,埃及和迦太基的历史,印度概况,英国人关于当代法国的报告,米拉波[5]、布丰和马基雅维利,瑞士的历史与宪法,中国、印度和印加帝国的历史与宪法,贵族的历史,贵族的罪行,天文、地理和气象学,繁殖规律,死亡率统计……
对这些书籍及其他许多资料,他并非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而是深入研读,并用几乎无法辨认的字体在笔记本里做了详细的摘录,其中仅后来在报刊上登载的就达四百页。这些笔记的内容有英国七个撒克逊王国的完整手绘地图及三个中世纪的各位国王,古代克里特岛的赛跑形式,古希腊在小亚细亚的要塞一览,以及二十七个哈里发的基本资料,如他们的骑兵数量及嫔妃们的恶行。
最多的摘录是关于埃及和印度的,其中包括大金字塔的尺寸和婆罗门的各个教派。例如他曾摘抄了雷纳尔的一段话:“看到埃及的地理位置在两海之间,名副其实地位于东西方交界处,亚历山大大帝[6]产生了一个计划,要把其世界帝国的首都放到埃及,使之成为世界贸易的中心。这位最开明的征服者意识到,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把他所有的占领地联合为一个国家,那么这只可能是埃及,它能把亚非两洲与欧洲连接在一起。”三十年后,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段话。可见他读了不知多少遍。
同时,他自己也开始动笔,在几年内写了十几篇文章和提纲,内容涉及大炮的架设、自杀、王权和人类的不平等,其中最主要的是科西嘉。他那客观和现实的笔触,令当时最受欢迎的作家卢梭相形见绌。在摘录卢梭关于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的观点时,他不时地插入自己的评语:“所有这些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在接下来的几页纸上,他阐述了相反的看法。他认为:“人类最初并非过着孤独的游牧式生活,而是幸福地散居着,因为当时他们为数不多,不必紧挨在一起居住。随着人口的增多,想象从长期禁锢它的洞穴里钻了出来,自信、激情和骄傲应运而生。脸色苍白、胸怀大志的人们也来了,他们抢占各种事务,把那些衣着光鲜、成天泡在女人堆里的好色之徒踩在脚下。”
我们是否已经听到,他在囚禁他和他那非凡想象的黑暗洞穴里,咣当咣当地试图挣脱锁链?我们是否看到他一脸苍白,以仇恨的目光瞪着军中那些春风得意的好色之徒?
离这些人远点,他们是法国人!科西嘉才是他一直注视的目标,并且他已把新的国家观应用于此。他写道:“宣称不得反抗篡权者的压迫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何等的荒谬!照此说来,每一个弑君篡位者都能立刻受到上帝保佑,而事实上他一旦失败就会掉脑袋。因此,民众有充分的理由推翻入侵的统治者。这一点岂不是很适合科西嘉人?……所以,我们可以挣脱法国的枷锁,就像以前挣脱热那亚的枷锁一样。阿门。”
年轻的心灵想要感受自己的存在。在仇恨法国的情绪支配下,他开始创作以科西嘉为题材的一部长篇和几部中篇小说,但均没有完成。与此同时,受贫穷、激情和“有想象才能统治世界,但只有大炮才能把想象变成现实”这一认识的激励,他在职业方面也不断学习。“除了工作,我没有别的慰藉。我每周才换一次衣服,卧病在床以来一直睡得很少……我每天只吃一顿饭。”
他研究大炮和弹药,思绪总是围绕着数字,以至大家都说他是个数学天才。现在,除了那些别出心裁的文章提纲,他还在科西嘉地图上标了很多点:哪儿架设大炮,哪儿挖战壕,哪儿驻扎部队等等。要是他大权在握该多好!除了给科西嘉披上一张文学想象之网,他还在地图上布下了第二张网,上面用十字符号表示大炮。地图,地图!在喧闹的咖啡馆隔壁,他又重新研究一切可以计算的东西,抄录英国国会的完整演说词,把地球上最遥远的地方都做了扼要的记述。他最后一本笔记的结尾是:“圣赫勒拿(St. Helena),大西洋中的一个小岛。英国殖民地。”
这时,母亲从家乡来信了。信中说,他们强有力的保护神、科西嘉的元帅不幸去世,家里随之失去了一大靠山,约瑟夫没有工作,她也被桑园辞退,只好向次子求助。拿破仑马上告假,坐船返回那寄托了他的梦想和计划的海岛。他是作为一个不为人知的胜利者衣锦还乡的吗?请看他的日记: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感到孤单,身边有人时也是如此。我之所以回家,是为了能够沉浸于孤独的梦幻和忧郁。今天这种忧郁通向何方呢?是死亡。但我明明站在生命的门口,能够期望长命百岁。离开祖国六七年,现在很快就能见到家人,这是件多么高兴的事啊……那么,是什么魔鬼驱使我自我毁灭呢?……既然除了不幸还是不幸,没有什么令我高兴,为什么我还要忍受这种一败涂地的生活?……家乡是怎样一番景象啊!同胞们带着锁链,亲吻着那只毒打他们的手……他们曾经充满骄傲和自信,过着幸福的生活,白天为国家工作,夜晚躺在爱妻的怀抱里——大自然和柔情把他们的夜晚变得如同仙境。失去自由后,这些幸福的时光也如美梦般一去不复返了。法国人啊,你们夺走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现在还在败坏我们的风气!眼看着祖国走向毁灭却无能为力,还不得不赞美所憎恨的一切,这难道不是逃离这个世界的充分理由吗?……如果只需杀死一人便可获得解放,我会立刻采取行动!……生命于我已是一种负担,我没有任何享受,只感觉到痛苦……并且,由于不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一切都令我无法忍受。”
5
(绝望 革命的战鼓 最初的自我)
他在科西嘉过得很沉闷,不是为钱烦恼就是为家事操心。一年后,绝望的他不得不返回驻地。这一次他的驻地是奥松,不是瓦朗斯,但这种改变又有什么意义呢?
终于有人重用这位十九岁的少尉了。新将军发现他有点才华,就命他带人在训练场构筑几个“需经过复杂计算”的工事。“就这样,从十天前开始,我带着二百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这次不同寻常的重用招致了上尉们对我的敌视,他们责问这么重要的工作为什么不交给他们,却让一个少尉去做。”
于是他又退回到起点。照此情形,他只能艰难地往上升,等到成为上尉时,他也该退役了,然后回到家乡,在岛民们鄙视的目光中领取法国的养老金,最后被埋在故乡的泥土里——这是他们唯一不能从我们身上夺走的。难道那些书中宣告的自由都是泡影?如果强大的法国自己都不能摆脱贵族的压迫,摆脱贪污受贿和裙带风,小小的科西嘉又怎能从法国的统治下解放出来!
这位年轻作者的日记里写满了新的提纲。要是这个窄窄的本子落到上司手里,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因为里面有如下言辞:“关于王权的报告提纲。详述今日欧洲十二个君主国国王篡夺来的王权。他们当中只有寥寥几个可以不被推翻。”在缄默的日记本里,他咬牙切齿地写下这样的文字,而在外面庆祝每一个王子的命名日时,他却不得不身着盛装高呼“国王万岁!”
在沉闷的执勤中,青年时代的又一年过去了。他沉默着,等待着,专注于写作和数学。
终于,决定性的一年来到了。即使在沉睡着的省份的偏僻角落,人们也预感到战鼓即将擂响。这是一七八九年六月。忧郁的少尉觉得复仇的时刻不远了。那些人污辱他这么久,现在他们的骄横会令他们自我毁灭吗?成千上万民众的呼喊,不也是他为科西嘉战斗的口号吗?他找出他的《科西嘉信札》,寄给流放中的保利,他的偶像。信中写道:
将军:我来到这个世界时,祖国正遭受着毁灭。我的摇篮周围全是垂死者的喘息和绝望者的眼泪……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们的屈服换来了被奴役的结局。卖国贼们为了替自己辩解,对您大肆污蔑……当我读到那些肮脏的文字时,只觉得血往上涌,当即决定驱散这些阴霾。现在,我要用刷子蘸上耻辱的墨水,把所有出卖我们共同事业的叛徒涂得漆黑……公开谴责当权者,揭露所有的丑事……假如住在首都,我会找到其他办法……由于还年轻,我这样做可能显得鲁莽,但热情以及对真理和祖国的热爱会助我一臂之力。将军,您曾看着我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您愿意在这件事上给我鼓励,我会信心百倍……我母亲莱蒂齐娅女士托我问您,是否还记得在考尔特度过的时光。
这是一种新的音调,一部由全新的音调所组成的交响曲:时代的澎湃激情,杀死暴君的姿态,闪光的文字。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日记中那种风格,而是一切都以效果为重的特点。还有一点也是新的,新得让人害怕,为他所独有,那就是信开头那个起决定作用的“我”,一个面向世界提出的重大命题。现在,无限的自信首次乘风破浪地前进,因为新时代的第一阵战鼓已经擂响,宣告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才能。于是,曾经不可克服的唯一障碍消失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要求在心中产生,并且再也不肯安息。在信的最后,他却几乎献起了殷勤,显然希望得到提携。这个一向粗鲁、令人捉摸不透的半大孩子,在所有的信里都表现得那么老练,那么具有骑士风度。
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保利却不喜欢他的高傲。他礼貌地回复说,年轻人不应谱写历史。
四周后,年轻人开始创造历史,这是百年来的第一次:他们攻打巴黎的巴士底狱,发出了伟大的信号。法国匆匆拿起武器。在波拿巴的驻防地,也发生了抢劫事件,直到有钱人和军队联合起来。年轻的波拿巴站在街头的大炮边,向着人群开火。这是他第一次实弹射击,虽说是奉皇家军官的命令,但肯定也是甘心情愿的,因为他对民众的鄙视绝不亚于对贵族的鄙视。
然而,在他的心灵深处,这一切都显得很陌生:这是法国人斗法国人,关他什么事!他只有一个念头:现在该着手解决科西嘉问题了!不管正在发生的事是怒火还是激情,是理想还是一个提示语,都应该蔓延到科西嘉!赶快请假回乡,在这场新运动的纷乱中脱颖而出!
6
(红帽徽 挫折 古罗马英雄)
波拿巴少尉在科西嘉登陆,就像一位先知带着新教义来到外国海岸,因为他第一个把象征自由、平等和博爱的红帽徽带到岛上。这里本来不是生活着自由的山民吗?他们曾经实行自治,但二十年来却遭受着占领者的压迫,后者懂得利用贵族和教会,却不理解民众。
直到昨天为止,这个年轻的雅各宾党人还靠祖先的贵族身份生活,并且完全凭借这个身份才获得国王资助,得以接受教育,但他管这些干嘛!国王又关他什么事!我们不是终于认识到,各民族都有权实行自治吗?如果刚觉醒的新法国如此,那么被旧法国戴上镣铐的科西嘉也必须宣布自由!同胞们,时候到了,快拿起武器!让我们每个人都戴上新时代的帽徽,像巴黎那样组建国民自卫军!我们要夺取国王军队耀武扬威的工具!我对大炮比较在行,我会做你们的领头人!
二十岁的波拿巴急匆匆地奔走在小城阿雅克修的街头。这里的人都认识这个小伙子。他脸色苍白,蓝灰色的双眼透射出冷峻,不停地慷慨陈词。跟在他身后的人渐渐增多,有的是渴望自由,有的是渴望变化。最后,他来到广场上,像个不折不扣的古罗马护民官站在众人面前,心里充满了热烈的希望。在这个半东方式的民族,在这些好斗的家族,“很早就得学会洞察人心”,他后来说。
但是他出师不利。山里的援军迟迟不见踪影,正规军却来了。革命者被驱散,并在几小时内全被缴了械。出于谨慎,正规军没有实施逮捕。拿破仑再次感到失望:他想做殉道者都不能,只能成为一个被打败的民众领袖,这几乎显得可笑。然而,发烧的人会寻找一切手段给自己降温。他给巴黎的国民大会写了份申诉书,先以当时盛行的风格歌颂新自由,然后提出了一大堆申诉和恳求,例如:绞死替国王效力的官吏!武装科西嘉的公民!一个委员会很快随他在申诉书上签了字。
接下来是几个星期的等待。巴黎方面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他猜测着。有一天,信使终于送来了答复:科西嘉是拥有一切平等权利的法国省份;根据米拉波的提议,保利和其他自由战士都将被召回国内。少尉惊呆了:省份?如此说来,尽管有了新思想,甚至恰恰因为这些新思想,科西嘉人仍要做法国人?这是一种多么怪异的自由!然而,为了替巴黎方面的这一决定祈福,由各机关领头的游行队伍已浩浩荡荡地向教堂行进。波拿巴当即决定随大流。他写了火热的告同胞书,在新成立的政治俱乐部里寻找支持者,并帮助他的哥哥入选市议会。与此同时,他继续撰写他的科西嘉史,并把某些章节读给母亲听。
这就是伟大的保利?当心目中的这位英雄在被流放二十年后,终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回到科西嘉时,波拿巴问自己。他的言辞和目光多么中规中矩,活脱脱一个政客,根本不像一个战士。可是必须跟他搞好关系,因为国民自卫军也要归他指挥了。他陪着这位父亲当年的上司,在山里度过了一段时间。
这一老一少两个科西嘉人,一个久经考验,另一个正朦胧地追求着什么。每当他们坐在一起或骑马并行时,拿破仑总是激动地讲述用武力让科西嘉摆脱新法国统治的计划。这时保利会用一种介于骄傲和恐惧的眼光注视他。他觉得,这位《科西嘉信札》的作者确确实实有一种张扬自我的欲望。他身上附有魔鬼,更严重地说,是脑子里附有魔鬼,因为那里只闪耀着剑的光芒。保利摇着头说:“你身上没有一点现代气息,拿破里奥尼,你来自普鲁塔克时代!”
年轻的少尉生平第一次有种被了解的感觉,因为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才是他的理想。保利是第一个发现波拿巴与古罗马英雄相似的人。
他终于听到一句能增强自信心的话。当他受保利委托在乡间起草一篇宣言时,他飘飘然地以“共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于米迪里我的小房间”一语收尾。这是怪异还是自大?不管怎样,在完成这个专制的落款当天,他不得不赶回驻地,因为他的假期虽一再延长,但还是到期了。难道要他放弃这最后的依靠?为了什么呢?现在他留在岛上还有什么意义?第一把交椅已经被人占据了。
7
(八十五法郎 强才是善的 红色中尉)
“我正坐在一间破旧的茅屋里给你写信。之前,我与几个在此屋逗留的人闲聊了很长时间……现在是傍晚四点,空气清新,徒步旅行使我感到很惬意。这儿没有下雪,但已有下雪的迹象……到处都是神态坚毅的农民,他们看上去都准备着为新宪法牺牲生命……只有女人们是保皇分子,这不足为奇,因为自由是个令她们相形见绌的美女。多菲讷的神父们都已宣誓效忠宪法,他们嘲笑那些主教……所谓的高等社会,四分之三的贵族,扮演起了英国宪法的拥护者。科西嘉人特雷蒂曾用刀子威胁米拉波,这使我们脸上无光。我们俱乐部应该送一套我们的民族服装给米拉波:方形帽、马甲、裤子、弹药袋、三刃匕首、手枪和猎枪,那样肯定会取得良好的效果。”
这封写给在家乡做神职人员的舅舅的信,体现出长于观察和计算等政治家的素质。天气与国家,徒步旅行与强者的安抚,以及人的动机,均成为他思考的对象。虚荣和贪婪是人们抓住不放的弱点,而从他这几周在一封公开信中抨击对手的话,我们可以洞察到他的心灵深处:“作为一个真正了解人心的人,您知道个人激情的价格:对您来说,性格的差异不过是多几个金币或少几个金币的事!”
金币!要是有金币多好!当他作为正式授衔的中尉,带着十三岁的弟弟路易回到瓦朗斯时,两人总共只有八十五个法郎。这点钱既要供两人吃穿,还要供路易上学。他们只好自己刷洗衣服。
钱啊,钱!对他来说,钱是为了自我发展,不是用来享受的!他鄙视那些贪图享受的人。里昂的科学院正在举办有奖征答活动,奖金高达一千二百法郎!这笔钱可以武装半个科西嘉岛。“哪些情况和感受最能使人幸福?”看到这个题目,中尉不禁笑了:这个我最拿手了。他先去拜访了出题的院士,那些卢梭的学生。动笔时,他先赞美了一通大自然、友谊和休闲的快乐,这三者他既不了解也不看重。接着,他突然把话题转向政治,抨击国王,主张人人都应自由地享受财产和权利。然后,仿佛他就站在镜子前,几年前那个脸色苍白的形象又游魂般地出现了:“胸怀大志的人脸色苍白,带着肌肉痉挛引起的假笑,视犯罪如儿戏,以阴谋为工具……如果他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众人的歌功颂德很快便会使他厌倦……胸怀大志的大人物们寻找过幸福,得到了荣誉。”
多么杰出的预感,恰似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接着,他做了更清楚的表述:斯巴达是我们的典范,勇敢和力量是了不起的美德。“斯巴达人的行为是充满力量的男子汉的行为。由于他们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因而过得很快乐。只有强才是善的,弱意味着恶。”接着,预感再次闪耀:“真正的伟人就像流星,他们燃烧自己以照亮地球。”
科学院的评委们无法接受这样的言论,他们认为这篇文章“不值得重视”。波拿巴得不到名也得不到利,再度陷入失望。但他继续埋头创作那部关于科西嘉的小说,并开始撰写一篇爱情对话录。
什么?他那暗淡的青年时代,“爱情”这个词也会闪光?我们会听到卢梭式的宏论吗?这位二十二岁的中尉写道:“我也一度陷入情网,对爱情有足够的了解。我不屑于给爱情下定义,因为那样只会造成混乱。我不认为爱情有存在的必要,甚至觉得它对社会和个人幸福是有害的。如果能从爱情中解放出来,那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号角声,来自巴黎的号角声打断了这位政治型作家的思考。国王被抓,人民胜利了,革命趋于尖锐。在攻打巴士底狱两周年纪念日,这位红色中尉送给爱国的人们一篇祝酒词。这时科西嘉岛上的狂呼乱叫也传到他的耳边,那里已陷入无政府主义。因为这几年,巴黎的动荡已经波及边远地区,科西嘉也面临着内战。赶快回去,再做一次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