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拿破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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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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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动 逃兵 在巴黎这只大锅里)

现在中尉要成为古罗马大将科里奥兰那斯,尽力拉人、拉选票。因为自人民当家做主以来,我们便需要人民的拥护。刚巧伯父在这个时候去世,留下一笔遗产,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一些。波拿巴动员家族的另一个神职人员——舅舅费什加入自己所在的雅各宾俱乐部。哥哥约瑟夫可以在市议会帮他说话。这个岛上还有谁学过如何指挥炮队?领导国民自卫队可是实权。但如果他不能当选呢?

这一次,假期到元旦就结束了。当心!他写信给上司:“紧急情况迫使我延长在科西嘉逗留的时间,无法如期归队。但我是无可指责的,因为我要履行更神圣、更有意义的义务。”切勿把他开除!没有回音?他还是得冒这个险。

选举国民自卫队指挥官的时候到了。亲戚到处都是,但这还不够。于是他的母亲成天在家设宴招待他的党内朋友,山里来的人也常到这里过夜,他就这样替自己拉票。“当时,”一个伙伴写道,“他时而默默地沉思,时而友好地恭维大家,与每一个人交谈,拜访对他有用的人,争取每一个人的支持。”当特派员到来时,他把其中一位强行扣留在自己家中。他还派人殴打竞争对手的支持者。这就是科西嘉的选举日。

激动人心的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他终于如愿以偿,当选为自卫队的中校副司令。

现在,他这个意大利人会脱离法国吗?当心!统帅们的书告诉他:千万不要自断退路。“面对这样艰难的局势,”他写信到瓦朗斯,“一个合格的科西嘉人应该报效祖国。这正是亲朋好友们留我在岛上的原因。但我又不懂得在职责方面讨价还价,所以我打算辞职。”但他根本没有提交辞呈,反而去信要求支付欠发的薪俸,还在信中称法国为“贵国”。于是法国革除了他的军官职务。

就这样,他一下成为孤注一掷的冒险家,比他希望的还要快。他没有了依靠,除国民自卫军的革命权利外一无所有,而任何一个打击都可以使这支队伍土崩瓦解。现在请你露一手给大家瞧瞧!他得利用阿雅克修市民与自卫队之间潜在的内战,煽风点火,然后在混乱中成为救星。国王的正规军驻守的护城堡垒不是构成很大的威胁吗?腓特烈大帝和恺撒[7]不都是先进攻护城堡垒的吗?必须抓住正规军的指挥官,赶走这个贵族笨蛋,一举把科西嘉从法国手中解放出来。而现在法国正忙于战争,根本无力反扑。于是,他便可以成为科西嘉的主人,而老保利将成为一个传说。

战斗在一七九二年复活节那天打响。是自卫队寻衅滋事吗?市民们充当了同谋吗?是谁先动的手?这是些永远具有讽刺性的问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波拿巴率领人马,企图攻占堡垒。但守军毫不畏惧,用大炮将他击退,并向巴黎控告他叛乱。有关他叛国罪的起诉即将开始。他那空洞的辩护说服不了谁。甚至连保利也急忙宣称忠于法国,将他老朋友的这个儿子撤职。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个放肆的同胞缺乏信任。

“你不愿站在我这边,保利,”波拿巴想,“那我就要跟你作对!你给我小心,我会赶去巴黎!那儿毕竟是革命的发源地,我会找到机会的!”

夏天,这个一败涂地、无钱无业的冒险家游荡在巴黎的街头。他在法国或多或少是个开小差的中尉,在科西嘉是个被撤职的中校,面临着最严厉的审判。他衣衫褴褛,明天便将挨饿。他唯一的希望是那些激进分子,于是加入了罗伯斯庇尔一派。因为只有旧王朝垮台,只有发生彻底的变革,他才能获得拯救。

赤日炎炎,巴黎的物价又贵。终于,他把表送进了当铺,接着又做了件出生二十三年来一直避免的事——欠债,欠一个酒商十五法郎。之后,他向朋友布里昂建议一起做房产经纪人。他羡慕那些统治者吗?不,他只是鄙视他们。“如果仔细观察这一切,就不得不承认,竭力博取各国人民的好感是不值得的。这里的人也许更卑下,更热衷于诽谤……激情只是激情,法兰西民族已经衰老。每个人都在一味追求自己的私利,千方百计往上爬……野心毁坏了一切。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为自己和家人平静地生活,拿四五千法郎的养老金,前提是宁静的想象不再折磨人。”

然而,那些遭受想象折磨的人可没法平静地生活!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在巴黎这只大锅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不会发生呢!因为他是个外国人,一个纯正的意大利人,他可以极度冷漠地观察并利用这些法国人的命运。雅各宾党已经占据优势。

当激进分子冲向杜伊勒里宫时,波拿巴就站在旁观的人群中。这个穷困潦倒的人说了些什么呢?“谢天谢地,我又自由了。”但作为军官的他又怎么说呢?“看到士兵受平民胁迫,我感到震惊……如果国王骑着战马现身,那么胜利就属于他,这就是早上的情景。”几天前,当国王被迫戴上象征自由的红帽出现在公众面前时,他说:“真是头蠢驴!他应该用霰弹击倒几百个歹徒,那么剩下的便会四散奔逃。”

不管怎样,他感到自己获得了解放,敌人已经垮台。第二天,他写信给舅舅:“别为你的外甥们担心,他们会照顾好自己。”新政府真是值得夸奖,他们不仅接纳了这个开小差者,还马上将他提拔为上尉。现在他会服从命令,赶往东部战场寻找他的队伍吗?普鲁士国王在摩泽尔河畔,这关他什么事!法国的战争又关他什么事!我永远是科西嘉人!再见,我要回科西嘉去!

9

(阴谋家的岛屿 在科西嘉的最后一搏 放逐)

这可能吗?永远清新的海风,甚至山中纯净的空气,都未能驱散随处可见的思想争斗熏陶而成的党派思想?诽谤、腐败和无政府主义,这就是科西嘉岛上各种思想的表现形式。由于波拿巴家族成了保利的敌人,科西嘉派驻巴黎的国民公会代表、保利的死对头萨利切蒂便与他们交好。阿雅克修的雅各宾俱乐部分裂了,大多数成员似乎属于激进派,保利这个岛上唯一清廉的人,因为采取温和立场而被他们骂作“叛徒”。

掌权的是谁呢?谁都是,又谁都不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处处设防,因为在巴黎,人们发明了断头台,砍下了国王的脑袋,谁也不知道明天执政的会是谁。所有的人都带着武器,而不仅仅是山里人。沿海的政令到了内地,就变成一纸空文。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自己的复仇者。对这个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冒险家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吗?他第三次尝试成为科西嘉的主人。

波拿巴家族成了反对派的集聚地,哥哥约瑟夫、弟弟吕西安以及在教会的舅舅费什都有各自的追随者。但直到拿破仑回来,才将这些力量汇集在一起,因为他带着国民公会代表萨利切蒂的信任。萨利切蒂需要一名出色的炮兵军官在科西嘉替他撑腰,以便在下一次政变中保全自己。俱乐部也试图拉拢他。如果指控保利叛国,情况会怎样呢?他享受了英国二十年的款待,难道就没有把我们出卖给英国的企图?假如吕西安去马赛,把这些怀疑悄悄告诉特派员们,萨利切蒂马上便可向国民公会报告。科西嘉这个小岛是一所培养阴谋家的大学。由于这里的公共生活被几个家族把持,因此家庭生活完全消融在公共生活中。

不久,国民公会派代表到科西嘉,未征求保利的意见便任免了一批军官,在法国重获任用的波拿巴上尉也很快成为科西嘉部队的指挥官。由于他既老练又受士兵们欢迎,之前他已再次夺取了军队的领导权,此次的任命不过是批准一个既定事实而已。他的机会在增加。

这时,巴黎下了一道可怕的命令:逮捕保利。但是,由于对手们做得过分,岛民们的心又偏向这位老英雄。他们联合起来拥护保利,于是保利拒绝服从命令。

年轻的波拿巴深感意外。他一直留意着大众的心声,但不是像恋人那样,而是像一名医生和研究者。现在他试图赢得时间,转走中间路线。他公开替保利叫屈,同时也拥护英明的国民公会,虽然后者对他也有猜忌,准备将他一并逮捕。保利一眼看穿了他的两面派手法,对他颇为不满。他的追随者在一份呼吁书中说:“波拿巴兄弟支持诽谤,与委员会沆瀣一气,跟这样的人来往有损科西嘉人民的尊严。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并受万众唾骂!”

对手们杀气腾腾地冲进波拿巴家,大肆抢劫。若不是躲到委员会那里,波拿巴兄弟早被打死了。

或许这正是拿破仑所希望的?现在他可以向来自巴黎的实权人物表明,他是一个多么坚定的革命者。果然,他重获信任。一年前,他曾率领科西嘉志愿军对抗政府的炮兵;而现在,他被政府任命为炮兵指挥官,负责剿灭科西嘉志愿军。大炮!虽然最佳的据点被别人占据着,但他终于获得了一点权力,享有全权甚至奉命保障沿海的安全。来吧,保利,让我们一决高低!

然而,凭借民众的支持,老保利在战场上也享有优势,占据着护城堡垒。年轻的波拿巴以法国人的身份向堡垒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但与上次一样归于失败。他又从周围的岛屿出发做了最后一击,结果仍是徒劳!

现在,科西嘉岛已没有他和家人的容身之地了。一个人民委员会宣布放逐他们,并宣布他们不再受法律保护。以自己家族深感自豪的母亲,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和哥哥——所有的人都因为上尉的暴动失败而无家可归,不得不在几个小时内逃离科西嘉。二十四年前,她曾在森林里躲避法国人;而如今,她在法国人的保护下穿过这片寂静的森林,向海岸逃去。除了身上的衣服,她一无所有,财产全都落入敌人手中。

他们登上了一艘驶往土伦的帆船。二十三岁的上尉站在甲板上,看着科西嘉岛在六月的晚霞中渐渐远去。那里的每一个山头,每一道山脊,他都了如指掌。他曾三次想要以解放者的身份占领该岛,现在却作为法国人而受到自己同胞的驱逐。仇恨和报复欲在他心中产生:法国的胜利会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有朝一日他仍将成为科西嘉的主人。

然而,当这位冒险家朝西转身,望着法国的海岸越来越近时,他却感到一种四处为家的自由,这是一个失去祖国的人的幸福和命运。

10

(流亡 土伦城前 外行指挥官 首战告捷)

“她们的衣服已穿得多么破旧啊!”看到两个半大不小的女儿从外面买些廉价的生活必需品回家时,四十岁出头的莱蒂齐娅·波拿巴在心里叹道。这个骄傲的女人与孩子们住在马赛的一幢没收充公的房子的五楼,房主是个被处决的贵族。孩子中有三个开始挣钱,最小的两个留在科西嘉岛的亲戚家里。作为“受迫害的爱国者”,他们从当地司令那儿领取一部分口粮。但莱蒂齐娅从不抱怨,她保持着原有的骄傲。

不久,拿破仑在旅途中办成了一件事:通过关系卖武器给他哥哥。舅舅费什脱下神父的长袍,做起了丝绸生意。长得一表人才的约瑟夫不仅外貌酷似父亲,而且因为是长子而像父亲年轻时那样自称波拿巴伯爵。他娶了马赛一位已故丝绸商的女儿为妻,很快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拿破仑也开始琢磨如何把富商的另一个女儿,即他嫂嫂的妹妹德西蕾娶回家。

这个夏天他东奔西跑,忙个不停。时而在尼斯他所属的团,时而在罗讷河畔,时而在土伦。但不管身在何方,他那军人的目光和炮兵的头脑都在留意山川地形,如这狭长的海滨每个据点的工事。很快他便会用到这些。与此同时,他还写些政治对话,其中一则甚至由政府出钱印成传单。

这则政治对话中的工厂主属于很常见的一类人。在土伦,有钱人担心自己像其马赛的朋友们那样,被罗伯斯庇尔砍头或没收财产,因而内心愈来愈倾向可怜的、被驱逐的王室。为了保全自己的财产,他们向祖国的敌人求助,把舰队的剩余部分交给英国人,英国人则答应保护他们。

这对年轻的法兰西共和国无疑是个可怕的打击。反动势力从各个方向的进攻已使它疲于应付,比利时沦陷了,西班牙人正翻山越岭而来,波旁王朝的势力在旺代增强。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土伦的富豪们出于恐惧,竟把舰队出卖给自己的死敌!现在,政府把所有的男子都发动起来,还征募妇女入伍,把全国变成一座巨大的军营。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更是大受欢迎。

在土伦城前,人们摩拳擦掌,准备赶走英国人。至于如何作战,国民公会委托画家出身的指挥官全权负责。这名指挥官只有革命热情,对军事一窍不通。

这时,年轻的波拿巴上尉正好从阿维尼翁运弹药回来,顺便拜访他的同乡萨利切蒂。萨利切蒂把他介绍给画家将军。饭后,两个军事外行陪波拿巴散步,从一门离海有好几里的二十四磅炮旁边经过,外行们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他们的作战计划。波拿巴却认为他们的计划一无是处。他放了四炮,证明炮弹根本打不到海里。外行们目瞪口呆,把他留下来帮忙。

总算看到了绳子的一头,抓紧它,别松手!这位孤独、坚强的上尉想道。他以惊人的干劲把远离海岸的大炮拖到海边。六周后,海边已聚集了一百多门重炮。

现在,年轻的上尉还会向我们展示他的指挥才能吗?他的计划是怎样的呢?

土伦的海湾被一个岬角分成两部分,波拿巴准备在岬角上布置炮队,以切断敌舰的出海通道。这样,英军元帅肯定不愿待在死胡同里挨打。他会下令炸毁弹药库,把部队撤离土伦城。

“真是异想天开!”外行们讥讽道。然而波拿巴在国民公会也有朋友。这名二十四岁的上尉向国民公会状告其上司,并把长达数页的炮轰土伦计划寄往巴黎,其中也有如下一般性的建议:“必须永远集中火力。只要轰出一个缺口,敌方就会乱了阵脚,所有抵抗都将是徒劳,阵地就归我方所有。生活需要分散,战斗需要团结。没有统一的指挥就无法取胜。时间就是一切!”

在巴黎,他有一位强有力的朋友——小罗伯斯庇尔。尽管其兄大权独揽,气氛令人窒息,但小罗伯斯庇尔依然可以在他耳边吹吹风:“如果你哪天需要一个善于巷战的钢铁战士,”他说,“那肯定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个新人,那肯定就是这个波拿巴。”之前曾有人提议请波拿巴领导这些恐怖分子的卫队,出于谨慎,波拿巴没敢接受。现在,他的计划获得批准,画家将军被召回。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

波拿巴气得咬牙切齿:来的又是个外行!新任命的将军是位医生,一上任就到处查找有没有贵族阴谋叛乱,结果让敌人抢先占据了那个宝贵的岬角。与此同时,一群穿着华丽军服的男子坐着金色的宫廷马车从巴黎抵达军营,慷慨激昂地表示要一举夺回土伦。波拿巴带他们来到几门没有掩蔽的火炮前。当敌人向他们开火,这帮人大声问掩蔽工事在哪里时,波拿巴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了,我们用爱国主义来代替。”这个长着蓝灰色眼睛的年轻男子喜欢实干,不喜欢空想。他再次向巴黎表示不满,于是指挥官再度更换。这次派来的是一位行家,他马上任命波拿巴为营长,并下令按后者的计划赶走岬角上的英军。

终于,部队根据他的计划发起冲锋。在战斗中,他的坐骑中弹倒下,他的小腿肚被英军的长矛刺中。这是他第一次也几乎是最后一次负伤。这也是他的第一次胜利,虽然他不是正式的指挥。这是一场对英国的胜利。敌人连夜逃到军舰上,点燃弹药库,撤离土伦。一切都如波拿巴预言的那样。

大火,死亡,战斗,恐惧。成千上万背叛祖国的土伦市民试图逃命。在这个烈火熊熊的十二月之夜,透过浓烟和惨叫,在成堆的尸体上方,在即将溺死的市民的咒骂和趁火打劫的士兵的狂呼声中,拿破仑一举成名,像一颗新星升上天空。

11

(入狱 “请砸断我的锁链!”)

为庆祝土伦解放及北线和东线取得的新胜利,巴黎举行了盛大的民众集会,波拿巴的名字顿时家喻户晓。他被提拔为准将。司令官在报告中称他是土伦战役作战计划的制订者,并带着钦佩和惧怕的心理加上了令人惊讶的一句话:“即使国民公会里的人排挤他,他仍会闯出一条自己的路。”然而,与波拿巴一起出名的还有另外五个年轻人。当他在政府公报《通报》(Moniteur)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他一定为未能独享威名而烦恼。要想出人头地多不容易啊!

不过,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那天夜里注意到这颗新星的升起。两个默默无闻的青年军官马尔蒙和朱诺表示愿意与他共命运,他任命两人及自己十六岁的弟弟路易为副官。这样,他便有了自己的一帮人。

大炮!国民公会交给他一项任务:加强从土伦到尼斯整条海岸线的防御。科西嘉的宿敌热那亚不就在那一带吗?必须拿下热那亚,那样科西嘉就在掌握之中。热那亚不是到处都是外交官和间谍吗?那里营造着中立的气氛,耳聪目明的人可以获得很多情报并三缄其口。波拿巴设法获得了一个人民特派员的任务,并以几个边界问题为借口,求见热那亚的首脑人物。

事实上,这是外交官波拿巴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步骤。他与各种类型的间谍建立联系,留意着当地的法国代表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同时察看何处有大炮。当他返回尼斯写报告时,却突然被捕。

原来,罗伯斯庇尔已被推翻并被送上断头台。所有人立刻与他划清界限,并声称当初跟这位暴君交往纯属被迫。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他们四处寻找替罪羊。那些不在巴黎、无法攻击别人的人,成了最理想的人选。快点找,否则自己就要被指控为罗伯斯庇尔一派的了!瞧那位波拿巴将军,他不是刚去属于敌方的热那亚执行秘密任务吗?把这个卖国贼抓起来!他与罗伯斯庇尔密谋消灭我们的南线部队,把他押到巴黎受审!

就这样,波拿巴被关进了尼斯附近的卡雷要塞,所有的证件都被没收,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今天我满二十五岁了”,他想,一边透过铁窗望着大海。假如能从窗口探出身去,他大概还能看见科西嘉的海岸。“有哪个奋斗中的青年像我这样屡战屡败,以一连串的灾难构筑青春?普鲁塔克会怎么说?在我们自己的岛上先后遭到革职、放逐,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现在又带着满脑子的雄才伟略成为法国的阶下囚,也许一周后就会在军营的空地上被几十发子弹射死。怎么办?”

忠诚的部属劝他逃走。他用一种在他总共六万封书信中罕见的感动语气做了回复。他先对部下的情谊表示感谢,然后告诉他们说:“别人可以对我不公正,但只要我是清白的,就不必介意。我的良心是我审判自己行为的法庭,它现在并无不安。所以你什么都别做,否则只会使我身败名裂。”在这封伤感的殉道信里,只有最后一句话才是真的。他对狂热的朱诺做了点拨,朱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由于他与罗伯斯庇尔的联系缺少证据,因此他其实只是不想令自己身败名裂,而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

他从狱中写信给一位有影响力的外交家说:“小罗伯斯庇尔的惨死使我有些难过。我喜欢他,认为他是纯洁的。但如果他想成为一个暴君,那么就算他是我的父亲,我也会一刀刺死他。”这岂不是像一个罗马人说的话?在给国民公会的信里,他表现得更为机智:“虽然我无辜遭受诽谤,但无论委员会做出什么决定,我都绝无怨言……但现在恳请你们听听我的话!请砸断我的锁链,重新给予我这个爱国者应得的尊重!如果恶人们想要我的残躯,我一小时内便可赴死。我并不看重生命,我已有了太多出生入死的经历。只是因为心中存有报效祖国的念头,我才一直平静地承担着生命的重负。”

一周后他被释放了。诬告他的是他的同乡萨利切蒂。最初的恐怖过去后,他觉得自己平安无事了,这才担保波拿巴。这个阴险的科西嘉人在担保书末尾所说的一句话,无意中预言了波拿巴今后的军事成就:“此外,军队需要此人。”

12

(失业 忧郁 孤独 人生如梦)

所有的人都躲避他,有权有势的朋友对他一封又一封的长信不理不睬。为了迫使一个担任要职的朋友给他回信,他甚至不得不借口向他要些小东西,如“一台部队用的高质量测量仪”。

这时科西嘉又有消息传来,老保利向英国人求助。现在应该替法国拯救科西嘉了!到巴黎去,把火煽起来!那里已决定开战,他惴惴不安地请求担任指挥,但两周后舰队已大败而归,返回土伦。他再次感到失望。要是让他指挥就好了!他不是占领过土伦,在沿海设防,并制订了与科西嘉作战的计划吗?

然而反动势力正在反扑,上面不信任他,试图派他去旺代担任要职,以此将他与手下隔绝。同时他还被当作冗员调入步兵。对一个受过全面训练的炮兵来说,这等于是降级处分。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没门!他向主管战争事务的人民特派员提出质疑。当对方称他“太年轻”时,他盯着这位几乎没上过战场的大人物的眼睛说:“一个人在战场上成熟得很快,而我就来自战场!”他默默地拒绝从命,等待着政府的垮台,就像三年前那样。

怎么办?称病?告假?这位失业的将军思索着。还是待在巴黎吧,这儿毕竟是世界的中心。马尔蒙和朱诺未经请假便来陪伴他,他们也没有钱。布里昂在干什么?做投机生意?你也可以试试,可是纸币在急剧地贬值。上次的政变你们搞得多糟!没有大炮你们就想夺权?萨利切蒂如今也受到严重的指控,躲在一个要好的科西嘉女人家里。波拿巴写信给他说:“你要明白,你那样害我,我本来可以报复的……你我扮演过的角色,谁的不光彩呢?我可以复仇的,但我没有那么做……你走吧,去找个可以更好地学习思考祖国的避难所。我永远不会透露有关你的一切。好好反省自己,珍惜我的动机,它们是高尚的、宽容的,值得你珍惜。”

这些自我陶醉的言辞后隐藏着怎样的企图,他那标榜的高尚里笼罩着怎样的阴影!这种假装的宽容大量,只是为了给无所事事的日子注入一些生机。

因为在这个夏季,生活的波涛伴随着沉闷的响声,沉重地拍打着海岸。他被诗人奥西昂(Ossian)作品中那种忧郁的激情深深地吸引了。奥西昂戏剧的悲剧性结局也感染着他,为了不至于被悲剧结束后加演的滑稽短剧败兴,他会急匆匆地离开剧院。“简直是瞎闹!《保罗和维尔琴》在一出新歌剧里竟然变成维尔琴获救,以大团圆收场!”听到这番话的一位女士问他:“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幸福?”波拿巴回答说,“就是充分发挥我的才能!”

然而,现在他的才能恰恰没有用武之地,这令他无法忍受。他变得越来越忧郁,心中莫名地恼怒。一位朋友的妻子讲述说:在观看一出喜剧时,所有的人都在大笑,只有波拿巴冷冷地坐在那儿。有时他会离开一会儿,然后阴沉着脸出现在正厅前座的另一头。有时他的嘴角也会露出笑容,却显得不自然、不合时宜。他能把战场的趣闻讲得有声有色,但之后的笑声却很粗鲁。经常可以看到他拖着两条短腿在街上游走,一副面黄肌瘦、烦躁不安的样子,“举止笨拙不稳,戴一顶圆形旧帽子,下面露出两只扑粉扑得很糟的耳朵,形状与狗的耳朵相似,衣领上全是头屑。他的手又长又瘦又黑,没戴手套。他的靴子一看就知道不合脚。”

他开始与国外做图书生意,往巴塞尔寄去一箱书。但这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

有时他去参加上流社会的聚会,因为据他在给哥哥的信中说,“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寻消遣……女人无处不有,剧院、公园、图书馆里,到处都是。最漂亮的女人在学者的书房里。是啊,这里理应是她们的天下,因为男人都为她们痴狂,他们通过女人而活,并且为女人而活。”

他也去巴拉斯家参加过聚会。这位督政官的排场和对女人的爱好,令巴黎人议论纷纷。波拿巴走进他家,就置身于最漂亮的女人堆里,如塔丽昂夫人和雷加米埃夫人。由于矮小、阴郁、笨拙,波拿巴只能通过他的机智和神情引人注意,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显得与别人格格不入。

他仍处于孤独之中,只给兄弟们写些长信。弟弟路易的教育由他负责,他评价说,“他是一个好兵。我特别喜欢的是,他集中了一切优秀的品质:热情,机智,健康,天赋,可靠,善良……他肯定会成为我们四兄弟中最出色的人。当然,我们其余几个谁也没有受过像他这么良好的教育。”现在,拿破仑打算把最小的弟弟热罗姆也接到巴黎来生活。他与吕西安的关系却有些紧张。这位天才的弟弟总想要超过他。吕西安与他一样知人识人,是第一个完全了解拿破仑的人,而且在十七岁时就已非常了解这位二十三岁的哥哥。他在给约瑟夫的信中说:“我在拿破仑身上看到一种野心,它虽然算不上自私,却超过了他对公众幸福的爱。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他大概是一个危险人物。我觉得他有明显的暴君倾向。如果他是国王,他就会成为一个暴君。至少,对于后世和敏感的爱国者,拿破仑将会是一个可怕的名字。”这些伟大的预言对吕西安来说不只是想象。他本人的强烈野心使他感到,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家,拿破仑大权在握是完全可能的事,因此他现在已经在为这位哥哥即将超过自己而难受。

拿破仑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连通过财富和乐观走向自立的约瑟夫,也使他羡慕不已。他向约瑟夫提供推荐信和证书方面的各种帮助,还建议他用贬值的钱购置地产。但在给约瑟夫的信中也有这样的话:“你那封谈论政治的信太过枯燥,你应该学习另一种写法。”

一个家!他希望像约瑟夫那样,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在给哥哥的每一封信中,他都敦促他采取行动,帮他追到美丽富有的德西蕾。她给他写充满柔情的信已经很久,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嫁给他,于是他要求一个明确的答复。他看到了一位朋友合约瑟夫的美满婚姻,看到了一些同龄的伙伴已经登上显赫的职位,只有他自己无所事事,孑然一身,徒有雄才大略。

他写信给约瑟夫说:“如果你出门旅行较长时间,请给我寄一幅你的画像。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们的心已合为一体,因此你最清楚地明白,我的心是完全属于你的。当我写下这些话时,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我感到我们不会很快再见,于是再也写不下去。保重,我的朋友!”

他变得多愁善感,有时甚至有些绝望:“一步一步往上爬,这有点像冒险家和竭力追求幸福的人。”最后他写道:“人生就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13

(峰回路转 在战争指挥中枢 巴黎骚乱 与民为敌的将军 街头决战)

情况突然出现了转机。

军务部长[8]换人了,新上任的部长急欲改变意大利前线的战局。有没有新人能够担任那儿的指挥?这个问题传了下去。传到第四个人时,波拿巴的名字被提了出来。他马上被召到军务部。几年来,他的大脑和眼睛早就在留意意大利的边境和海岸,凭着对阿尔卑斯山各处通道的熟悉,凭着对这些地方的气候、地形、农业生产、行政管理及居民性格等的了解,他当场讲述了进军意大利北部,与撒丁和奥地利开战的完整计划。在占领伦巴第后,必须在二月和七月间从奥地利手里夺取曼图亚,接着挥师北上,在蒂罗尔与驻扎在莱茵河畔的兄弟部队会合,然后直逼维也纳,迫使奥地利皇帝缔结和平协定,从而使法国获得早就梦寐以求的东西。

部长被这一连串的奇思妙想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将军,你的计划精彩又大胆,我们必须认真研究。请你给委员会写份报告,不用着急,尽管从容一些。”

“我的计划已经完成,半小时内就可以写出来。”

计划在公安委员会做了宣读。委员们听后说:“很不错的计划,虽然无法实施。”无论如何,这样的人才应该安排到参谋部门。几天后,他已坐在决定一切作战事务的军务部参谋本部。

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是他青年时期一个决定性的日子。现在,他终于站在了通向成功的门槛上。在这个火山爆发般的时代,突如其来的事情比比皆是,就像他突然受到召见。他还不满二十六岁,从今天起,整整二十年时间,他将带着一系列的思想和行动,不懈地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些思想和行动才戛然而止。

拿破仑的工作开始了。为了取得最大的成就,他连最小的事也不马虎,以火一般的干劲投身他的“业务”。帷幕拉开了,共和国各种最机密的军事报告他都能看到。同时,由于每天都与非军界的要人打交道,他获得了某种权威。他开始具有个人影响力。

他最先替自己争取的是什么呢?既不是旺代也不是莱茵部队的指挥权,这些都是容易实现的目标。这里,在所有战线的中心,最吸引他的莫过于一个他想象中的指挥权。尽管相应的战场还不存在,但他准备马上去开辟,甚至在十七年后,他还想要开辟这个战场。这就是亚洲。上任伊始,他就迫切强调发动土耳其的重要性,要求把炮兵和现代战术输送到博斯普鲁斯海峡,以便日后对付俄国和奥地利。他仿佛看到自己已在苏丹身边,让国内那些阴魂不散的共和党人再也无法对他指手画脚。在土耳其这个黑暗、落后、未被任何自由思想唤醒的国家,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大显身手。在进军务部的第十三天,他要求调往土耳其。

然而申请未获批准。强劲的对手们已经害怕他,想把他排挤出军务部,调往前线。这时,他用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口吻提出抗议:他搬出还存在于胸中、尚未发生的成就,开始发号施令:“波拿巴将军在最艰难的情况下指挥炮兵,为一项又一项巨大的成就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希望委员们主持正义,恢复他的职位,以免他为自己的职位落入小人之手而痛苦不已。这些小人一向袖手旁观,躲避着危险,现在却跳出来抢夺胜利果实。”

第三人称,钢铁般的史书风格——又是罗马式的。

抗议全是徒劳。这个桀骜不驯的人再次被除名,再次被迫屈服。但他感觉到一个属于他的时代即将来临,因此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斗志。政府面临着更迭,他在信中告诉哥哥,新的政变还会发生。他与各位党派领导人关系不错,他们将掌握军中的任免大权。“展望未来,我只看到光明。即使没有光明,人也得生活在现实里。勇敢者蔑视未来。”

因为他蔑视未来,未来为他所用。同样,因为他蔑视民众,他在民众那儿也取得了成功。

写此信两周后,政府与保王分子支持的温和派之间的矛盾爆发了。与三年前一样,街道再次成为战场。国民自卫军的力量是政府军的四倍。不知是因为谨慎还是胆怯,国民公会的将军与对手展开了谈判。他被称作卖国贼并遭到逮捕。出于种种原因,左翼和右翼激进分子联起手来,失去了保护的国民公会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晚上,波拿巴匆匆赶往国民公会,因为那儿要决定由谁接替被逮捕的将军。听到下面大厅里报出几个竞争对手的名字时,他没说话,心却跳得厉害。他也会获得提名吗?如果获得提名,他该不该就任,去做罗伯斯庇尔执政时他曾拒绝的事情呢?任何与人民为敌的首脑,不都遭人憎恨吗?而且恰恰因为成功才遭憎恨。“任命波拿巴!”——是他的名字。他考虑了“将近半个小时”。这项任务不会带来荣誉,但会带来权力,他想。最后,他接受了委员会的任命。此时已过午夜,而早晨民众就会发起进攻,他必须在几小时内把一切准备就绪。

在这种形势下,他要求不受任何非军方的监督。这在革命领域是不同寻常的事,因为革命的新观念之一就是对军队这个潜在的危险实行有效的监督。“既然你们任命了我,我就对你们负有责任,我就必须能够自行决定一切。把前将军逼上绝路的,正是那些人民委员。难道你们指望民众会允许我们向民众开枪?”他只愿意和巴拉斯分享指挥权。巴拉斯是目前最有影响力的领导人,并且在他的掌握之中。时间紧迫,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在他被除名两周后,人们把保卫政府的重任交给了他。

七年来,每当巴黎的民众采取行动时,碰到的总是些仓促上阵的对手,因此革命才得以蓬勃发展。波拿巴是第一个认真准备开战的人,他连夜把国民公会变成一个堡垒,甚至给议员们也发了武器。这些议员本已惊慌失措,听到波拿巴说要准备大炮,更是心惊肉跳。

一名年轻的骑兵军官接受了从郊区运回四十门大炮的任务。他叫缪拉,今天与他的长官一起开始飞黄腾达。到了街上,他碰到了同样在找大炮的民众。如果没有大炮,波拿巴就无法保卫国民公会,因此这几个小时的形势极度紧张,而波拿巴还得镇静地将那支小小的部队分成几队。清晨五点钟,他终于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那是他的老朋友——大炮运来了。由于缪拉和部下骑着马,他们赶在民众前头抢到了大炮。马上行动!两个小时内所有的大炮都必须就位。

大队全副武装的民众黑压压地向杜伊勒里宫逼近,而在宫内,国民公会的律师们瑟瑟发抖,讲台在演讲者的喧哗中摇晃,人们纷纷要求与民众谈判,撤回部队。天亮以后,民众的阵势看上去更为可怕,那些文职人员吓得斗志全无,士气有些动摇。下午,一部分士兵开始退缩,想要与对手讲和。夜幕渐渐降临,波拿巴面临着抉择:要么现在就打,要么永远都别打了!他该让民众获胜吗?当初他曾嘲笑路易国王的软弱,现在他身边就有大炮,难道还让人骂他软弱不成?

开火的命令估计是波拿巴下达的,也可能是他敦促巴拉斯下的,尽管他在报告里发誓,并且后来又发誓说,他的对手们应“对法兰西人民犯下的罪行”负责。不管怎样,枪炮声响起,马路很快被鲜血染红,群众四散奔逃。两个小时后,街上空无一人,大炮取得了胜利。夜里,他写信给约瑟夫说:“终于,一切都过去了,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们在杜伊勒里宫前严阵以待,敌人发起进攻,被我们打死一大批。我方的代价是死三十人伤六十人。我们缴了对方的械,一切又重归平静。跟以往一样,这次我仍然毫发无伤。波拿巴准将。附言:幸运与我同在。向德西蕾和朱莉[9]问好。”

这是拿破仑的第一份捷报。敌人是法国人,战场在巴黎,罪犯是激进分子,大部分战死者属于敌方。捷报的落款在名字前加上了军衔,在此前和此后的签名中则只有名字。这一破天荒的举动,只是为了取得更好的自我展示效果。不过,其中也夹杂着他的情感:在信的附言中,他悄悄地透露了心头的两件事:运气和女人。

“我是两个人的集合体,”他后来说,“一个是有头脑的人,一个是有心灵的人。”

14

(政府军统领 两次失败的求爱 约瑟芬 自信 结婚的原因 “致命运”)

年轻的骑士波拿巴和他手下的军官们站在国民公会的讲台上,被雷鸣般的掌声所包围。但他对此几乎充耳不闻。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会享受这种暂时的胜利。他冷冷地扫视着大厅,心想:这些就是我们国家的决策者?听到大炮隆隆驶来时,他们抖成什么样啊!告诉你们吧,以后还会有你们发抖的时候!我接受了保护你们的任务,我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直到所有的人都对我俯首听命。

他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内防军司令。一大批追随者归入他的麾下,其中包括那些以前遭受排挤、现在希望与这位曾被除名的将军一起平步青云的军官,以及那些有理由害怕反动势力的文职官员——一句话,都是些从波拿巴身上看到希望的人。民众却肯定恨他入骨,因为那天晚上,数百名手无寸铁的市民(包括妇女和旁观者)被他杀害。可是他对此毫不在乎。他追求的并非受人爱戴。

他突然拥有了金钱、仆人和马车,但他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一切都给了家人。两个弟弟都获得了好职位,母亲又开始像样地生活和存钱,约瑟夫身兼数职,甚至最远的亲戚他都安顿妥当。只是他写给他们的信越来越少,升迁后第一封信的语气就变了:“我不会放过任何对你有利、帮你获得幸福的机会。”兄弟成了保护人,成了一家之主。

在这几周里,志得意满的他陷入了一生唯一的一次热恋。

德西蕾错过了时机。几个星期前,他还从参谋本部写信催促约瑟夫帮他说合,希望她尽快做出决定。“我急不可待地想要个家!”他的信中对上流社会漂亮女人评头论足的话开始增多;由于受到女人青睐的希望愈来愈大,他在社交场合的心情也开始好转。现在他结识了几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感受到她们的魅力和美丽。他在间隔很短的时间里先后向其中两位求爱,但均遭拒绝:一位是出身贵族的科西嘉人,她母亲的朋友;另一位是漂亮的交际花,作家议员谢尼埃的情人。她们的年龄都比他大得多。虽然连碰两次钉子,这些情场老手给新沙龙带来的温馨气氛却也感染了他:“亲吻这两位女士,第一位吻在嘴唇,第二位吻在脸颊。”一直以来,他的生活中几乎完全没有女人,因此他孤寂的心弦很快被拨动。

上任不久,这位新司令就下令禁止民间私藏武器,并实施了全面的搜查,将查到的武器全部没收。一天,一个举止优雅的十二岁男孩走进他的办公室,请求归还从他母亲那里没收的一把剑,因为那是他父亲的遗物。波拿巴同意了。没过多久,男孩的母亲约瑟芬前来向他道谢。这是个多么迷人的少妇啊!任性、优雅,应该已过三十岁,却看不出是三十几。与其说她美貌,不如说她令人倾倒。她未穿紧身胸衣,身材苗条,举止高贵,棕色的面部肌肤显示出一种异国风情——因为她是在巴黎长大的克里奥耳人[10]。在恐怖的年代里,她学会了用妩媚作为取胜的武器。

将军到她位于偏僻郊区的小屋拜访她。他那因贫穷而变得锐利的眼睛清楚地看出,她屋子里的摆设在竭力掩饰家境的贫寒,但他并不在意。这位二十七岁的军官刚刚过上体面、自由的生活,他在乎钱,但并不敬重有钱人。平时,在男人身上他看重的是才能而不是别的。同样,对于女人,他喜欢的也是她们的才能——外表、性格,以及对此的利用。

约瑟芬对其外表和性格的利用堪称到了极点。她比一般人更需要这么做。失去丈夫博阿尔内子爵时,她也失去了位于热带家乡的一切,什么都未能救出来。她和丈夫曾长年天各一方,丈夫从海外回到巴黎后,他们才重新团聚,直到他作为保王分子被处决。她自己也在监狱度过了可怕的三个月。幸亏罗伯斯庇尔垮台,她才得以重见天日。波拿巴被投进监狱之日,正是她重获自由之时。出狱后,一贫如洗的她虽然得到了朋友们的资助,但她和两个漂亮的孩子奥坦丝和欧仁始终过着没有着落的生活。

为了用奢华掩饰贫困,她不能没有男人。何况与生俱来的风骚和享受欲,使她在任何境况中都注定是个风流女人。目前她是巴拉斯的情人,她那位漂亮的朋友塔丽昂夫人把这位强权人物让给了她,自己则投入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怀抱。不过,她与约瑟芬一样控制着巴拉斯,公安委员会成了慈善委员会,提供车马供她们使用。约瑟芬出身高贵,她组织的宴会深受欢迎,她与两个政治派别都保持着来往。只是,出入她家的伯爵和侯爵们从来不带太太。她已成为革命时期一个不折不扣的冒险家。

那么波拿巴呢?他比革命的冒险家又好得了多少?每一次新的政变都可以使他失去现在的地位。如果不久前缪拉没有搞到大炮,这位将军早就被毙命了。他的处境和约瑟芬一样,都是如履薄冰。

还有什么比摆布一个腼腆、很少接触女人的男子更容易的事?布里埃纳军校的老师就已说过,这个沉默的灵魂里埋藏着火山。现在,波拿巴第一次真正拥有一个女人,而且这女人还是一个情场老手,他心中似乎真的为这个克里奥耳女人燃起了熊熊烈火。对约瑟芬来说,这样的好运几乎难以置信,因此她对他的求婚表现得十分踌躇。她在给朋友塔丽昂夫人的信中说:

“您在我这儿见过波拿巴将军了。就是他想要成为我的丈夫和我孩子们的父亲……我钦佩他的勇气和广博的知识……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惧怕他那种试图征服一切的力量。他那审视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奇特的东西,对此连我们的督政官们都印象深刻。他在我面前表现出的那种狂热的激情本应使我心动,我也的确有很多次想要答应他的求婚,但恰恰是这种激情使我不敢答允。我已失去了最美好的青春,还能指望长久地享有这种近乎疯狂的爱恋吗?”

这个精明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她,也许她隐隐地害怕自己成为某种力量的施展对象。这个男人要么追求一切,要么一无所求;在他得到一切之前,他是决不肯罢休的。他从未为任何人、任何事付出过自己,因为他必须赢得所有的人和事。一个这样的人如果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付出自己,他会把自己的整个心灵都投入到他拥抱的那个人身上:

“我在等你,我的身心全被你占据了。你的画像和那个令人心醉的夜晚,使我的感官久久不能平息。甜蜜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要把我的心变成什么呀?你在生我的气吗?你是不是在伤心?是否感到不安?……可是,当我投身那份狂热,以便在你的双唇和心中吞食那焚烧我的火焰时,我自己又何尝能够平静!唉,今夜我才发现,画像永远无法取代你的真人。你中午动身,三个小时后我就能见到你。再见,亲爱的,吻你一千次!但你可别吻我,那会烧干我的血液!”

他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但字里行间却透露了更多的东西。“督政官们以为我需要他们的保护,恰恰相反!总有一天他们将为得到我的保护而庆幸。我会用剑实现自己的目标!”对此,约瑟芬在一封信中写道:“您对这种成功的信念是怎么看的呢?这种自信的基础除了过度膨胀的自我意识,还能是别的吗?一个准将居然宣称要保护政府首脑!我不知道,然而恰恰是这种可笑的自信使我常常认为,这个怪人想要达到的目标都是可能达到的。”

我们似乎站在一扇紧闭的铁门前,通过钥匙孔看到一颗炽烈的心在燃烧。

然而,他为什么要娶这位他已拥有的女人为妻呢?为了将她独占吗?这不符合他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使真是如此,那也是自欺欺人。是为了获得什么利益吗?也不是。她既不能给他钱,也不能在权贵那儿替他施加他所没有的影响。当然,她对他是有用的,她的贵族出身可以使他觉得脸上有光,他也肯定考虑过,娶这个与旧政权有过交往的女人为妻,可以扫除人们认为他“只是一个科西嘉人”的最后一丝疑虑。正因为他是个科西嘉人,意大利人绵延千百年的家庭观念在他身上根深蒂固,他才想要贵族血统的混合。这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必定热切地希望自我的延续。

繁衍后代——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件不能单独完成的事。他认为自己的后代必须用优良的材料制成。他并非一介平民,而是在古老家族的斗争中,在一个镶有两颗星的徽章下长大的,他一心想把这两颗星合为一颗。他之所以帮助人们打破了对平民百姓的偏见,从来不是出于人道感情,而只是出于对行动本身的喜爱。有什么可以驱使他融合平民的血统?他娶这个早已对他言听计从的女人为妻,只是考虑到她的父母双方世代都是贵族。约瑟芬名声不佳、穷困潦倒,之所以依然成为沙龙里受欢迎的人物,除了她的魅力外,也是因为她的贵族出身。巴拉斯,这个执政官中最有实权的人物,大概有意改组内阁。自上次巷战后,他就把赌注押在波拿巴身上,如今也想撮合波拿巴与自己这个风骚的女友。在这个性爱自由的世界,谁若突然计较颜面,就会贻笑大方。骑士时代毕竟已经过去,现在只有男女公民,他们想合就合,想分就分。

巴拉斯早就决定把意大利战场的指挥权交给他,如今肯定又向犹豫不决的约瑟芬保证了这一点。他也有理由把这个危险人物派到最糟的前线。那项使拿破仑得以进入参谋本部的伟大计划被送往尼斯,但很快又退了回来,上面有驻尼斯司令官的评语:想出这个计划的人是个疯子,让他自己来执行吧!这正是督政府所希望的。他们撤掉了这个司令,派“疯子”继任。

现在,既然拿破仑的地位已完全合法化,聪明的约瑟芬便不再犹豫。一位朋友充当了公证员,证明约瑟芬的出生地,那个美洲的岛屿现在已被封锁,无法取回出生证明,只能相信她自己所说的,她只有二十八岁。拿破仑则夸大了自己的年龄。由于约瑟芬少说了五岁,他的这一举动便显得颇有绅士风度。就这样,一桩婚姻带着两个假数据开始了。双方签署了财产独立协议,尽管约瑟芬除了债务一无所有,而她的丈夫则声称其全部财产只有军装等衣服。至于婚礼,他们并不需要。

在送给她的戒指上,他让人刻了“致命运”几个字。

两天后,他离开了巴黎。在沿途的十一个休息地,他给约瑟芬写了十一封狂热的情书。到尼斯后,他找到了自己的部队,开始正式行使指挥权,这一指挥权将使他跨越欧洲的边界。

时值春分时节,海上波涛汹涌。他站在瞭望塔上眺望敌方海岸。他想:那是我建功立业的起点,是我向往的地方。背后是巴黎和她的卧室,卧室里布满了镜子,这是幸福,我已经拥有。而那边,在山后面的敌国土地,则是荣誉之所在,是我所要获得的。

转过身时,他望见一条熟悉的山脉轮廓线消失在蔚蓝的远处。他已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那是他失落的故土。那是科西嘉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