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拿破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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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溪(1)[11]

如此神圣的灵感总是与青春和创造力联系在一起,而拿破仑就是古往今来最有创造力的人物之一。

——歌德

1

(危险的预言 衣衫褴褛的部队 进军意大利 上帝应许之地)

在海湾上方,阿尔卑斯山脉的雪峰熠熠闪烁,轻蔑地俯视着蜂拥而来的法军官兵。白色的云崖峭壁上端呈锯齿状,直插清晨的蓝天。大自然在此构筑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似乎在勒令新任统帅波拿巴停止前进。同时,这道天险也将他的祖国与他先辈们的祖国一隔两断。

他是个从不单纯依赖武力的人,而是常常将智谋置于武力之上。最近这些年,他为如何逾越阿尔卑斯山脉这个古老的问题绞尽脑汁,总算没有白费心计。当年汉尼拔[12]曾经翻越这座山脉,他则准备绕山而过。对于这个敌人,也要抓住其最薄弱的环节。在亚平宁山脉与阿尔卑斯山脉的交界处,有一道不很明显的山沟,从此处过山,难度大大降低,部队就不必干等着夏天来临。时间越早,积雪越结实,发生雪崩的危险也就越小。赶快行动,进入先辈们的领地!

因为停留意味着毁灭。这并不是说,敌人在紧追不放。相反,他们正在冬季营地睡大觉,奥地利人在伦巴第之东,撒丁人在伦巴第之西,还有意大利很多小共和国和公国的军队。在融雪天气到来之前,他们都不会料到敌人会采取行动。然而法军士兵正在挨饿,而巴黎正面临货币贬值导致的毁灭,只能寄给部队一些可笑的纸币,但就这点可怜的东西还被供应商中饱私囊。就在波拿巴抵达部队前,一位将军在家书中写道:“要是能够数清这里死于饥饿和瘟疫的人数,法国将会颤抖。”如果新来的统帅既不能带来钱也不能带来粮食,他能做些什么呢?

“士兵们!你们缺衣少食,而政府一无所有,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在这荒山野岭表现出的耐心和勇气令人钦佩,但这既不能带给你们荣誉,也不能带给你们面包。我会把你们带往世界上最肥沃的平原,富庶和繁华在那里等待着你们,你们将得到荣誉、享受和财富。士兵们,面对这样的前景,你们还会缺少勇气和毅力吗?”

第一次检阅部队时,他说了这番话。队伍中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回应。士兵们回帐篷躺下后,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他看上去体质并不好,眼睛的巩膜都发黄了。什么肥沃的平原,尽会说大话。要走到那里,他总得发双靴子给我们吧?”当年摩西向以色列人谈到上帝应许之地时,以色列人不也是这种感受吗?除了抵触,新统帅从士兵们那里没发现别的反应。

这支部队的士兵里有谁了解他呢?他们已在此地的山脊驻扎三年,四分之一的人进了医院,还有四分之一的人阵亡、被俘或开了小差。军官们呢?不是也会像七年前奥松的上尉们那样,暗中与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作对?有时他坐在那儿写啊、算啊,扑过粉的头发前面在耳下呈直角剪短,后面则长及肩膀,穿一件几乎没有刺绣的上装。有时他来回踱步,一边用时常出错的法语向手下口授着什么。在参谋本部,除了三四个追随者,没有人对他怀有好感。这次赴任他把这几个追随者带在身边,其中一人说:“他要么被看作数学家,要么被当成幻想家。”

难道他就不可能是两者兼备的天才?

他首先似乎只是个会算账的人。除了用骑兵和大炮进行的征战,他还怀着同样的激情马上给督政官们写信,由此开始了另一场战争,并且取得了同样的成功:“你们要求我的是奇迹,我无法做到……伟大的目标只有通过谨慎和智谋才能达到。从胜利到失败只有一步之遥。历史经验告诉我,对重大事件起决定作用的最终往往只是些细枝末节。”对伟大的军事组织者卡尔诺,他却可以说些正式场合不想说的话:“您会相信吗?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工兵军官,没有一个参加过攻坚战的人!……这里根本没有炮兵,您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愤怒!”确实,他总共只有二十四门山炮,四千匹病马,三十万枚银法郎,按半额配给三万人一个月的粮食。他奉命用这些废铜烂铁去攻占意大利。

然而既然已经当此重任,他唯有利用现有的一切,尽力而为。这支可怜的部队已经毁坏,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又开始唱国王颂歌。但是,在他雷厉风行、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它终于变成了一支共和国的军队。

他到达后第三天的卷宗中有这样的记录:派遣一百一十名筑路工人;平定发生在某旅的叛乱;部署两个炮兵师;就盗马事件给两位将军下达命令;应另外两位将军的请求回复关于指挥权的问题;命令土伦的一位将军率部前来尼斯;命令另一位将军集结昂蒂布的国民自卫军;命令一位将军在发生叛乱的旅中物色有才能的军官;给参谋本部撰写目标描述书;用当日军令检阅部队。在最初二十天中,有一百二十三项书面命令单纯针对部队给养问题,其中有许多是痛斥贪污、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等行为的。所有这些命令都发布于行军途中,发布于先后变换的十二处指挥部和六次战斗之间。

刚通过狭窄的关隘,他就根据集中全部兵力各个击破的新原则,发动两次战斗,切断了敌方联军之间的联系。其实这些只是前哨战,符合法国人的性格和法军的传统。对他们来说,在疏于防守的战线采取大规模的行动还是陌生的: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指挥官的速度和大胆,而不是纸上谈兵式的谋划。

当他在双方大炮的轰鸣声中纵马疾驰,穿越隘口峡谷时,上装口袋里那枚被他吻过千百次的约瑟芬小画像表面的玻璃突然碎裂。他顿时像个幼稚的少年似的,脸色发白,勒住马对布里昂说:“玻璃碎了。我的妻子不是生病就是做了对我不忠的事。继续前进!”

一切都取决于能否实现他对官兵们许下的大胆诺言。他知道,如果这次他能说到做到,部队就会相信他的话;而一旦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马上就会对他产生信赖。果不其然,在他做出预言十四天后,自下山时起就一路凯旋的部队站在了最后一个山丘上,将士们禁不住欢呼起来,像蜗牛似的在山谷中走个没完,忽然看到皮埃蒙特平原就在他们脚下,一望无际,繁花似锦,能够提供他们长期匮乏的东西。波河及其他河流在远处流动,冰雪世界终于被抛在身后,“这道巨大的屏障魔术般地消失了,它曾经像另一个世界的边境似的显得不可逾越。”

现在这一切都是你们的了!因为统帅已经迫使两个对手之一的撒丁国王订立停战协议,交出其土地上生长的一切。这是波拿巴的第一个停战协议,是他通过战争诡计和虚张声势取得的。他拿可怕的军事力量威胁撒丁国王,而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这种力量;即便有,在敌人的两面夹击下也无法施展。不管怎样,士兵们为之惊讶:这是个守信的人!仅仅两个星期时间,他就不折不扣地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从这一天起,士兵们对波拿巴心悦诚服。由于这场战争使意大利成为敌国,因此自签署作战的第一份文件起,他就去掉了Buonaparte(波拿巴)这个姓氏中的字母u,使它不再是意大利的姓氏。

不久以后,他将再次改名。

2

(无产者出身的将军们 担负解放使命的部队 理想与抢劫 推翻王公贵族历史与荣誉)

他为什么能够取得胜利,并且在此后几周里捷报频传?他的秘诀在哪里呢?首先在于他的年轻和健康。无论怎么骑马行进,他的身体都不会疲倦;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想睡就睡。他的脾胃能够吸收任何食物,从不挑三拣四;他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并且去粗取精。

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能在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成为统领,开始独揽大权的尝试,这只能归功于革命。平等的新观念注重的是一个人的才能而不是出身。只有在这种氛围里,像波拿巴这样年纪轻轻资历不深的人才有可能脱颖而出,成为领袖人物。

他的对手们怎比得上他?英俊的查理[13]大公长着一个哈布斯堡家族典型的热衷于颓废事物的鼻子,凭他所受的教育,当然不可能像波拿巴那样吃苦耐劳公正待人。奥地利军队的统帅博利厄就更不是对手了:他已七十二岁,而波拿巴才二十七。科利将军患有足痛风,战争期间一直要人抬着。阿尔文齐六十多岁,撒丁国王更是老态龙钟。老实巴交的维尔姆泽将军双耳失聪,反应迟钝,行事谨小慎微,而波拿巴的口号是“时间就是一切”,他可以每天变换指挥部,而且身边围着的全是年轻人。

他身边年龄最大的四十二岁,就是那位听话的贝尔蒂埃。由于他熟悉意大利的情况,波拿巴在其前任走后将他留任。此后二十年里,他一直担任波拿巴的参谋总长,对他如奴隶般忠实。热情似火的马塞纳当过见习水手,接着四处流浪,然后在波旁王朝军队里服役,十四年还升不了中士。而现在,短短几周时间他就成为将军。爱吹牛的奥热罗曾经在三支军队里开过小差,是个冒险家和大盗。一句话,这些人都是社会渣滓,而他们的头目,最年轻的波拿巴,很快使他们成为英雄和将帅,后来又封了亲王和公爵等头衔。

在每一份报告里,他都建议提拔并且只提拔那些骁勇善战的人。有一个掷弹兵在三次战役后即升为上校,后来继续晋升。与此相反,对那些留任的将军,他则断然拒绝提拔:“从来没打过仗,坐坐办公室还差不多。”谁若吃了败仗,他不一定会追究:“亲爱的马塞纳,战场的运气每天都在变,等明天或以后,我们必将赢回你失去的一切。”有一个师因为表现很糟,被他集合起来大骂一顿,还打算在他们的军旗上配上讥讽的文字。士兵们当即向他表示:“明天我们来打头阵!”第二天,他的队伍里就多了一千来名热血沸腾的士兵。部队胜利后,他会在当日军令里称呼他们“战友们!朋友们!”他就是这样领导着人民的子弟。

他领导的是一支人民的军队,这是他频频获胜的第二个原因,也是革命的功绩和形式。敌人的队伍由雇佣兵组成,花费巨大,不易补充,不得不加以爱惜。这些雇佣兵来自很多民族,其数量超过了德意志皇帝所统治的民族。他们共说六门语言,没有一种思想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而法军则全部来自一个拥有三千万人口的民族,这个民族斗志昂扬,在今后二十年里一直锐意进取。

法军为什么而战?为了把新获得的自由,把与此相关的几种朴素的思想传播到全世界。他们要的是世界革命,没有别的。然而,他们绝不是在理想的推动下走出国门的,而是不得不保卫自由的财富。因为周边国家那些号称正统的统治者已经联合起来对付法兰西共和国,与其说是为了保护被推翻的波旁王朝,毋宁说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这些君主们想要阻止人民效仿法国人,于是蓄意侵入法国,将新思想斩草除根。由此可见,法国人民保卫自由的斗争不是在边境能够完成的,他们自动转为进攻。在这种情势下被迫以自由的名义攻占他国,就是正义的复仇行为。

这是波拿巴成功的第三个因素。当他在伦巴第和意大利替法国攻城略地时,自第一天起就在一系列宣言中向当地人民宣布,他的目的是帮他们摆脱哈布斯堡王朝和撒丁王朝的压迫,把他们从王公贵族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一切不满于现状的人,岂能不为这些令人鼓舞的号召所动?那些饱受压迫的民众,不是早就在盼望王侯总督们被赶下台?况且,革命的思想早就越过邻国法兰西的边境,在这里的许多城市引发了大学生和市民暴动。毕竟这里也有追求自由的青年,呼唤意大利统一的群众领袖。反抗虽然仍被压制着,却有一触即发之势。这些进步人士都相信法军的崇高使命,对后者的到来表示欢迎。

对他们来说,法军统帅的意大利纯正血统,他的姓名、他的母语,都说明他根本不是在替法国而战,反而像个自由和平等的使者。在他每一封信的上方,都写有这两个危险而伟大的词语。如果发现来的只是一个压迫外族的侵略者,他们将会感到可怕的失望!波拿巴明白一切都取决于民意,并马上看到了自己的两难境地:他能否管束住早已一贫如洗的士兵,使他们犹如刚来自给养充足的驻防地?

“抢劫事件在减少,”他在给国内的信中写道,“这支一无所有的部队最初的饥渴已经缓解。这些可怜的人其实情有可原,他们在边境的阿尔卑斯山脉上待了三年,现在突然来到了富得流油的地方……饥寒交迫的士兵难免胡作非为,他们的行径简直不是人做的……我将重整纪律,否则我就成了强盗头子……明天我会下令处决几个偷窃教堂花瓶的士兵。三天后可望恢复纪律。意大利人将惊叹我军的克制,而不再仅仅钦佩我军的勇敢。唉,那真是些可怕的事件,令我不寒而栗。幸好敌军撤退时的所作所为更加严重。”

他希望士兵们看重自己的名声。在最初的一份公告中,他呼吁道:“请向我发誓:你们会爱护你们正在解放的人民。如果不这么做,你们就是人民的祸害,你们的胜利、你们的勇敢和荣誉,还有阵亡弟兄们的鲜血,都将毁于一旦,我和将军们将会因为领导一支没有纪律的部队而脸红!”然而,尽管他三令五申,仍然难以做到令行禁止。整次战争期间,他都拖着惩戒抢劫的沉重负担,不断向将军们发布新的命令,要他们处决每一个二十四小时内拒不交出强占物品的士兵,哪怕强占的是马和骡子。

期间也曾发生暴动和敌人反击的情况。僧侣、贵族、王侯们的密探煽动某个城市进行反抗。他毫不留情地下令枪杀占领区内胆敢反抗的任何人,并焚烧该地的房屋。不过,由于城里的知识阶层懂得启发市民对新秩序的理解,此类事件日渐减少。波拿巴熟悉意大利人的语言,善于利用他们的名言、范例和历史上的名字唤醒他们古老的激情,而这是他成功的又一个源泉:“意大利各民族的人民:法兰西军队来到这里,是为了打碎你们的锁链!我们是你们的朋友。请信赖我们!你们的财产、风俗和宗教将得到尊重!”然后,他向他们讲起雅典、斯巴达,讲起古罗马。

可以说,是历史给了他灵魂。在他自己快步走进历史的同时,历史也给他的精神插上了翅膀。少年时代他已仔细阅读过普鲁塔克的著作,成为少尉后又研究了各个时代的历史,现在他随时都在利用这些知识。由于他熟知这里每一个地区以往的统治者,由于他熟知他所推翻的政府的组建过程,因此,他可以对每一个地区都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进行管理。由于那些不朽的形象总是在他眼前浮现,而他决意要赶上和超过他们,因此,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马上会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并把这种感受强加于他的军队,他的国家,甚至整个欧洲。其实,他最初赢得的只是几次较大的遭遇战,但被他用文字渲染后,马上成了战役,这些战役又被他夸大为历史性事件,而其中一半的效果是通过文字取得的。他总是启发他的士兵和他解放的那些国家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完成的,并且是为了自己。

在米兰,他对士兵们说:“战士们,你们像一股湍急的溪流,从亚平宁山脉直冲而下……现在米兰是你们的了……我们是所有民族的朋友,那些布鲁图、西庇阿[14]及其他伟人的后裔尤其是我们的朋友。重建古罗马的朱庇特神殿(the Capitol),在那里竖起英雄们的雕像,唤醒因遭奴役而昏睡了数百年的罗马民族——这就是你们的胜利果实,后世将对此惊叹不已!你们给这个欧洲最美丽的国家带来了全新的面貌,这是你们不朽的荣誉……等你们回到家乡,同胞们会指着你们说:瞧,他参加过解放意大利的战争!”

有哪位统帅曾向自己的部队和合作者,向敌人和交战国民众发表过如此动人的讲话?有谁曾经像他这样懂得对人们的想象施加影响,而不是简单地要求服从?在阿科拉,他对士兵们呼喊道:“让世人看看,你们究竟是懦夫还是洛迪大捷的勇士!”几个月后,他又拿阿科拉的胜利鼓舞他们。“我们已经越过波河,第二个战役已经打响。”他向督政官们报告说。在给巴黎的每一份报告中,他都使用了完美的措辞技巧。虽然他讲述的都是事实,但经过巧妙的渲染,一经政府向报界公布并传到国外,这些事实马上变得不同凡响。

波拿巴就是这样用笔给他用剑取得的成就锦上添花。

3

(将军成了危险 主宰世界的感觉苏醒了 专制或引退 首次入城仪式 “我想要这样”)

“我已收到你们与撒丁的合约。军队已批准此条约。”

读到这个句子,督政官们心惊肉跳,恐慌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巴黎愈来愈多的缴获军旗带给他们的快乐。历史上有哪个将领胆敢这样跟他的政府说话?“光凭这封信,这个年轻的英雄就该被枪决!”他的政敌们喊道。然而,攻克伦巴第等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已使他英名远播,在民众心目中确立了不容触动的牢固地位。不久前,当他的科西嘉同乡、政府特派员萨利切蒂来到军营时,他就曾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自行与撒丁签署了停火协议。这是他第一次扮演外交家的角色。当对方试图讨价还价时,他拿出表宣布了下一次进攻的时间,劝对方尽快做出决定,因为“我可能打败仗,但从来不会因过于自信而失去几分钟”。通过这个停火协议,他首次把一位国王赶下台。接着,他又与大公们、与托斯卡纳谈判。下一步他会不会独自与教皇谈判?该怎么对付这个危险的胜利者呢?

“给他派个搭档。”想到这个主意,督政官们禁不住微笑。他们决定让克勒曼与他共同行使最高指挥权,由萨利切蒂接管政治事务。

波拿巴在洛迪接到了这项命令,就在发生战斗的次日。

洛迪之战是他赢得的第一次真正的战斗。通过虚张声势和大胆出击,他向阿达河上的那座桥梁发动进攻,击溃了惊慌失措的奥地利军队。今后,他还会获得许多比这更大的胜利,但在他心灵的历史上,这次胜利有着最为重要的意义。

这一仗之后,整次战争第一部分的胜败已成定局,他以极小的损失换来了极大的收获。桥上一个小时的激战,使他成了大片领土的主人。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感觉到梦想与现实、模糊的计划与明确的战事如何交织在一起,意识到他的力量将给予他不可限量的机会。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谈论这些目标。他对朋友马尔蒙说:“我感到,有一些当今人们意想不到的事业等着我去完成。”很久以后,他又回忆说:“直到洛迪那个晚上,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不同一般的人,产生了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而在此之前,这些大事业在我脑海里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

正是在这种情绪下,巴黎的决定送到了。什么?他心里已在酝酿占领几个洲的计划,这个时候却要与克勒曼分享指挥权?他紧闭着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口授给政府的回复:

“如果你们替我设置各种障碍,让特派员的意见左右我的行动步骤……那么就别再指望我有什么好事……在这方面,给予指挥官充分的信任是绝对必要的。如果我得不到这样的信任,我将毫无怨言地奔赴其他任何岗位,并努力在新的岗位赢得你们的尊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战方式。克勒曼将军经验比我丰富,会比我干得更好。但是,他跟我两个人一起指挥,只会把事情搞砸。只有在你们给予我充分、专一的信任的前提下,我才能替祖国效劳。我感到,给你们写这份报告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很容易被指责为傲慢、有野心。但是,我有责任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我无法与一个自视为欧洲第一号统帅的人共同指挥。而且,一个蹩脚的将军胜过两个优秀的将军。作战就像执政,根本上是领导者是否合拍的问题。”

看来这位统帅根本不愿让点位置给别人。如果巴黎方面坚持要他分权,他难道不会一意孤行,继续向前挺进,凭他的天分获取一个又一个胜利,然后反过来与法国为敌,像个雇佣兵头目那样推翻政府?所以这件事还是别坚持为好。督政官们看完他的报告,苦笑着做了让步。这是他第一次战胜政府,胜得悄无声息。从此,他感到自己成了主宰,行事基本上像个独断专行的国王。不过,在给养和兵员的补充及某些条例的审批方面,他往往需要反复恳求才能达到目标。经年累月,他都以属下的口吻继续写他的报告,只提出建议,而不敢威胁。而在其他场合,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已经与东方的苏丹无异,他那专横的性格使他对苏丹的一切充满向往。

派往巴黎的信使已经上路,他的第一声“不”正在途中。还要在军营里度过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明天我们便可开进米兰。

他处处模仿着古罗马凯旋的统帅:前面是俘虏,只是不像古罗马时代那样戴着铁链,后面是五百名骑兵。米兰的市民们习惯了漂亮的军装,看到破破烂烂的衣服,衰弱不堪的战马,有气无力的士兵,还有骑在一匹不起眼的白马上的瘦小统帅和他那帮憔悴的随从,不由得大为惊讶。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中午,这一切显得多么灰暗!当年迈的大主教率领伯爵和公爵们在城门口欢迎他时,他没有留在马上,而是跨下马,但没有走近欢迎的人群,只是带着强装的礼貌表情倾听着。所有的人都在猜测,他会如何回应。只见他狭长的嘴唇紧闭了几秒钟,然后说了句“法国对伦巴第人怀着善意”,跨上马,向大家问了声好,便继续向前行进。

这一举动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有人感到振奋,但每个人都感到惊讶。这位胜利者身上没有一丝傲慢,只有坚定和一个令人不能不服从的意志。他还从未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如果这种印象是他预先算计好的,如果这些都是“演戏”,那就更显出他对人心的了解,对统治艺术的精通。

尽管如此,他今天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现在,人们开始放松自己,于是街上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他们好奇地望着统帅身后一千来名士兵开进城来。这些士兵神色憔悴,几乎没有秩序可言,穿着打满各色补丁的军装,也没带帐篷。在衣着方面,他们看上去比俘虏们还差。

统帅在大主教的宫里休息,他在洗澡。这是他唯一的奢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习惯愈来愈执着,洗澡的时间愈来愈长,洗澡水愈来愈热,直到去世为止。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一习惯,这是他放松神经的唯一方式。晚上是招待活动。“你们将获得自由,比法国人还安全。米兰将成为这个五百万人口的新共和国的首都。你们将得到五百门大炮和法国人的友谊。我将从你们中间选出五十人,代表法国治理这个国家。请你们接受我国的法律,并根据你们的风俗习惯做些修改……有了聪明和团结,一切都会顺利。我想要这样。假如哈布斯堡家族再来侵犯伦巴第,我在此向你们发誓:我将与你们站在一起,永远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如果这个国家毁灭,我也不会苟活于世!斯巴达和雅典也是灭亡了的。”

自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们以来,从来没有一位统帅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波拿巴为组建议会发表的第一次演讲,其中包含了今后二十年他在口头和书面两方面影响欧洲精神的一切元素。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已确定,人人都因这高度的确定性而乐于服从。你们是附庸,但你们是自由的。我是你们的主人,但我会保护你们。五百门大炮和法国的友谊。我想要这样。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在五月的这个夜晚,富庶的米兰城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烟花和音乐。住进塞贝洛尼宫的这位年轻统帅正站在窗口。宴会已经结束,少年时代幻想的入城仪式也已举行,第一个非凡的时刻就这样飞逝而过。他在回想过去,还是展望未来?他在考虑些什么?

他问副官马尔蒙:“你说,巴黎人在怎么想我们?他们会满意吗?”当马尔蒙按常人的想法回答时,拿破仑却望着他,继续说:“可是巴黎什么也没看到!将来我们会取得更辉煌的胜利。幸运女神之所以眷顾我,并不是因为我不屑于接受她的恩惠。她赐予我愈多,我向她索要的也愈多。几天后我们将抵达阿迪杰河,届时意大利便在我们脚下。或许我们会离开意大利继续前进。我们这个时代还没有人做出了不起的建树,我要开这个先例。”

4

(约瑟芬不来 “我很绝望” 痴狂与干劲 “小白脸”与丈夫)

波拿巴躺在塞贝洛尼宫一张王侯的睡床上。这辈子他从未躺得这么舒服过。只是这张床对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宽了。约瑟芬在哪里呢?没有她在身边,入城仪式、胜利、烟花和彩旗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为什么没来?她真的病了吗?会不会有了情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从第一天起,在公务之余跟人聊天时,这个令资格最老的将军们都不得不尊敬的年轻统帅,总喜欢拿出约瑟芬的画像给对方看,从而使别人对他的尊敬大大降低。“你很快就来,对吧?”他在几乎每日都有的情书中写道,“你必须在我身边,在我的怀抱里!快,飞过来,飞过来!”他知道她生性轻佻,随时都准备着经历新的风流韵事,委身于新的崇拜者。可是现在,现在!是什么让她脱不了身?他在这宫殿里等她,从残酷的战场走进王宫贵族们的府邸,本就是他的理想。他希望在这只有他们两人才有资格享受的王家氛围里,尽情感受她的妩媚,她的性子。

然而,这位精于计算的人意想不到的是,使他们夫妇天各一方的恰恰是他战场上的成功。经过了这么多年不够体面的风流生活,她终于扬眉吐气了。现在,她的丈夫已成为所有报纸和各界人士称颂的统帅,她要以合法的方式在巴黎展现她的光彩。难道这位矮个子将军以为,她是出于爱才嫁给他的?第一批胜利的旗帜到来时,她坐着马车招摇过市。当群众向她欢呼致意时,她觉得这比去陌生的城市与粗俗的士兵们为伍好得多。她几乎从不给他写信,而他给她的信则写得越来越迫切。有一次他说:“你是不是有了情人,比方说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如果真是这样,你可要当心奥赛罗的拳头!”她看完此信后笑了,对女友塔丽昂夫人说:“这个波拿巴,真是个怪人!”

第二天,他一边忙于处理紧急公务,一边给卡尔诺写信说:“我太太没来,我很绝望。她肯定是有了情人,所以才不肯离开巴黎。我憎恨所有的女人!”然而约瑟芬终于来信了。由于无法再拿军营危险邋遢做借口,她便撒谎说,她怀孕了。

这使他大感意外。莫非所有的幸运精灵联合起来赐福于他?在这功成名就之际,他唯一还希望的正在于此。命运将把他引向愈来愈高的目标,这是他的预感,也是他的意志做出的决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约瑟芬,我们更需要孩子。只是这个战役刚刚制订好计划,还没有取得胜利,还面临着新的危险。

他浑身颤抖:这是真的吗?孩子是他的吗?

“我错怪你了。”他在统帅的公务信笺上奋笔疾书,字迹难以辨认,“我责怪你,而其实你是病了!爱情夺走了我的理智,而且我再也无法将它找回来,请原谅。我的生活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梦,一种朦胧的预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我陷入了绝望。请写十页信给我,只有这能给我安慰。你病了,你爱我,你有身孕,而我却看不到你的一丝影踪。谁在你身边?奥坦丝?一想到这个可爱的女孩在照顾你,我对她的喜欢增加了千百倍……你的怀里即将有一个跟你一样迷人的孩子!啊,要是我能见你一天该多好!……你知道,我绝不能容忍你身边有情人,否则我会立刻将他撕碎!”

可是谁能帮她呢?这世上没有友谊,只有血缘的纽带。同一天,他写信给约瑟夫:“我妻子病了,我很绝望,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怕的预感在折磨着我的心。恳请你写信给我。血缘和爱好从小就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请你去关心她一下,替她做些事情。如果你处于她这样的境地,我也会同样热心地帮你……你了解我的爱,知道它有多么炽烈;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知道约瑟芬是我爱慕的第一个女人……她现在的状况令我急得要发疯……如果她恢复健康能够旅行了,你叫她到我这儿来,我得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爱她爱得发狂,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如果哪天她不再爱我,我在这个世上就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啊,朋友!别让信使在巴黎耽搁超过六小时,你叫他早点带个回音给我,好让我振作起来!你高兴一点吧!我注定只能获得一些外在的胜利!”

在写这两封信的当天,他口授了如下内容:命令贝尔蒂埃占领亚历山德里亚;为急需的给养给督政官们写报告;为杀害士兵一事给热那亚元老院发最后通牒;替前往热那亚元老院的缪拉写介绍信;制订出售还在里维埃拉的大炮的计划;命令马塞纳从威尼斯的军火库采办弹药;命令拉纳停止前进;下令把所有可疑人物押往托尔托纳;下令派一个大队去土伦;通知克勒曼,钱和部队已在途中。

他的信起作用了。约瑟夫说服约瑟芬与他一起前往米兰。现在她还能找什么借口呢?只好唉声叹气地收拾行李。在卢森堡宫的告别宴会上,她忍不住哭了。终于,她上了马车。不管怎样,明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热门季节已经结束,而且同行的人并不差:虽然坐在对面的约瑟夫是个潜在的对手,但朱诺却是个干净整洁的小伙子,哈巴狗“幸运儿”跟平时一样可爱,还有就是那个年轻的伊波利特·夏尔——自从不久前跟她相识后,他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是想平步青云,还是想把她追到手?伊波利特——这名字多么动人!他穿着轻骑兵军服显得多么帅气,他的腿多么完美!另外,他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对最新流行的披肩和假发了如指掌。

波拿巴不在米兰?去维罗那附近指挥新的战斗了?没关系,这里的情况比想象的好得多!宫殿华丽,所有的人都来向她躬身行礼。不过,伊波利特依然是无可比拟的,他带着佩剑在气派的大道上行走的样子,谁也无法企及。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面对那么多好奇的眼睛,她不得不小心在意。好在伊波利特十分精明,已发现一道隐蔽的楼梯。

突然一阵喧闹,有人通报说,统帅从维罗那回来了。此后两天两夜,她仿佛淹没在火山的岩浆之中。

5

(战地情书 危机 吃醋 危险与绝望 胜利与失望 一段自白)

波拿巴占领曼图亚后,德意志皇帝手下的司令官三次奉旨解曼图亚之围,因为这是个战略要地。现在,老将维尔姆泽率领新部队沿加尔达湖而下,击退了法军。为了保护自己,波拿巴不得不暂时放弃曼图亚。然而,此时敌军已切断法军往米兰的退路,形势危在旦夕。波拿巴急忙离开米兰,顶着七月的烈日疾驰在波河平原上,将部队一支支集中起来。这是些极度忙碌和紧张的日子。

“离开你之后,”这段时间的某个晚上他写道,“我的心情一直很忧伤。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感到快乐。我不住地回忆你的吻,你的眼泪,还有你可爱的醋劲。我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的魅力一再点燃我心灵和感官的火焰。何时我才能不必为公务操心,与你共度所有的时光,除了爱你什么事都不做?……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你的崇拜与日俱增,可见布里埃那句名言‘爱情是突然来临的’是多么错误!大自然的一切都有其过程,都是逐步发展的……希望你别这么美丽,这么温柔,尤其是别这么爱吃醋,因为你的眼泪会使我的血液沸腾……赶快随我而来,以便我们临死前可以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幸福的日子!给你一百万个吻,也给那讨厌的‘幸运儿’!”

赶走这条小狗的计划在此前和此后都没有成功。据他自己讲述,新婚之夜他就在妻子的床上看到它,“当时我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要么与她和她的狗一起睡,要么一个人睡。这实在可恶,但我只能接受或拒绝。最后我死心了。这家伙一点都不驯服,我腿上至今还有它留下的纪念品!”

在战争的混乱中,将军夫人被送到布雷西亚。但她几乎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不得不返回米兰。夹杂在大炮和新兵中间的她差点成为敌人的俘虏。经历了这一风险后,她以后便有了很好的借口。从此,对丈夫要她陪在身边的要求,她愈来愈多地加以拒绝。

在这几个星期,波拿巴第一次失去勇气,虽然这只是一个夜晚的事。他没有下达命令,反而召开作战会议,令将军们大为惊讶。面对严峻的形势,他准备撤到波河后面,但暴躁的奥热罗拍着桌子叫道:“我不想你声名扫地!我们必须打!”说完便冲出屋子。其他将领意见不一。

波拿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他走进另一间屋子,独自面对地图坐着,考虑是战还是撤。飞蛾绕着蜡烛起舞,最后却被烧死。盛夏的夜晚一片闷热。外面传来鼓声和叫喊声。我们能否保住伦巴第,明天便可见分晓,他想。也许这是我的荣誉和命运的转折点。我该孤注一掷吗?要是维尔姆泽的兵力比报告中所说的强呢?这个时候约瑟芬睡在那张大床上。也许她正在某个迷住她的小白脸怀里窃窃地笑,谁知道呢!

他选择了战。第二天,他在卡斯蒂廖内附近取得了胜利。

不久他写道:“三天没有你的信,而我每天都给你写。分离实在可怕,夜晚那么漫长无聊,白天又是那么单调!”与此同时,约瑟芬写信给女友说:“我很无聊。”他忙于战事,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她则忙于参加庆典,接受人们的称颂。但两人都觉得生活单调:他是因为她离得太远,她则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三天后他写道:“敌人打败了,亲爱的,一万八千人被俘,其余非死即伤。维尔姆泽只剩下曼图亚。我们还从未取得这么大的成功,我们替共和国保住了意大利、弗留里和蒂罗尔。几天后我们便可重逢,这是工作和辛苦的报偿。给你一千个热烈的吻!”

总司令波拿巴的每一次作战间隙,政治家波拿巴总是加以利用。在摩德纳,他召集了包括最南部的波伦亚在内的各邦议员大会。他给他们一部宪法,让他们联合组建一个国家,一个新的共和国。作为国家的缔造者,他感到快乐吗?米兰那个女人肯定有了新欢,否则她的信是不会这么写的!

“你的信冷冰冰的,”同一天他写道,“那语气就像是结婚五十年的老夫老妻,只剩下友谊和冷漠。您[15]太无理、太狠毒了!您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不再爱我了?这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恨我?好。这是我希望的。一切都使我尊严丧尽,只有恨不会。但我受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大理石做的心,漠然的眼神,有气无力的步态……给你一千个吻,像我的心一样温柔!”

新的危机又迫使他北上,战斗,败退。沉重的十一月,一切又岌岌可危,却得不到她的任何安慰。相反,米兰几个了解内情的好友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统帅夫人在那儿享受得很。

卡尔迪埃罗一战失败后的次日,他绝望地请求巴黎增援。

一切似乎都乱了套,将士们丧失了勇气,七嘴八舌地围着他。那些日子,他几乎把一个脑袋当成三十个用,因为阿科拉将会有一场大战。当天晚上,他以同样的速度和绝望的心情给她写信:“我不再爱你,我恨你!你又丑又蠢,一点没脑子。你不给我写信,不爱你的丈夫。尊敬的女士,您整天在忙些什么?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使您没时间给最爱的人写信?……哪个了不起的情人占用了您所有的时间,不让您给丈夫写信?请您小心,约瑟芬,我会在某个美好的夜晚破门而入!我是真的充满了忧虑。亲爱的朋友,赶快给我写上四页,用可爱的话语给我带来快乐和幸福!我希望不久就能抱着你,用百万个赤道般滚烫的吻把你覆盖!”

他的心七上八下,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任她。假如不能信任,他将多么不幸!与外面战场上的情形一样,他的内心也是危机重重,被责任和怀疑搅得惴惴不安。今天他也许已在家里丢尽颜面,明天则可能在战场上声誉扫地,而他偏偏又是个想要统治世界的人!那几天军中发生士兵自杀的事件,他借机向部队发布命令说:“军人应战胜感情的痛苦和忧郁。”

写完上面这封信两天后,他站在阿科拉附近横跨阿迪杰河的一座桥上。敌人正在炮轰此桥,法军如潮水般后退,看来这条河难以突破。他高声督战,士兵们终于又向前冲,这时有人喊道:“别再往前了,将军先生!否则你会被打死,那我们必败无疑!”走在他前面一点的马尔蒙回过身,想看看别人有没有跟上,却发现统帅倒在副官米尔隆怀里,好像受了伤。随从们马上停了下来。冲锋的士兵们见状,纷纷沿堤坝的斜坡往后退。波拿巴醒来后,一不留神滚到了堤坝下面的水沟里。马尔蒙和他弟弟路易把他拉了上来。突然枪炮声大作,人们乱成一团,米尔隆用身体掩护主人,自己却倒下了。波拿巴骑上马逃跑。

晚上,他呆呆地蹲坐在军营里。第二天,他再次发动进攻,但还是失败了。这条可恶的河似乎是不可攻克的。第三天,情况依然好不了多少。

最后关头,他想到了用计。

当战斗在河边进行得愈来愈激烈时,他召集了所有的鼓手和号兵,再配上一部分卫兵,让他们悄悄迂回到敌军背后,突然吹号、击鼓、开枪。疲惫不堪的敌军闻声大惊,有一个师开始后退。法军士气大振,很快把部分敌军的惊慌变成了整支敌军的败退。凭着勇气和计谋,新的胜利在绝望的泥潭中诞生了。从此,又一个村庄的名字载入传奇。不久后,巴黎铸造了阿科拉纪念币,画家替同时代人和后人创作了一幅纪念画像,画中波拿巴站在桥上,举着一面他从未举过的旗。

危险暂时过去了。敌人虽然解了曼图亚之围,但它很快便会被攻克。波拿巴重新部署了部队,匆匆赶回米兰。现在,他终于可以坐镇首都统治这个国家,并且真正拥有和留住约瑟芬。

然而,约瑟芬比维尔姆泽更难抓住。“我到了米兰,冲向你的住处。为了与你重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搁在一边。但你却不在!你在各个城市间晃悠,参加一个个庆典。当我赶来时,你却跑开了!你一点也不关心你的拿破仑。当初你一时心血来潮爱上我,现在又因为见异思迁冷淡我。我习惯了各种危险,懂得如何应付生活的恶作剧……我的这些话你别在意,尽管让自己快乐。你注定要享受幸福,所有的人都乐于向你献殷勤,不幸的只是你的丈夫。”

第二天早上:“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的幸或不幸,你不必关心。而我的命运却是爱你……别理会你丈夫的不幸,他只为你而活着。要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这是不公平的,凭什么要求柔软的织物与黄金一样重!……我的过错在于大自然没有赐予我拴住你的魅力。我只配让约瑟芬稍加顾及,稍加尊重,因为我爱她爱得发疯,并且只爱她一个……保重,值得爱慕的女士!……如果已经确定她不能再爱我,我将埋藏自己的痛苦,满足于尽力替她效劳……我再次打开信吻你。啊,约瑟芬,约瑟芬!”

这是怎样的表白啊!他怀着热情和对名望的渴求奔向目标,敌人却逃之夭夭,怎么办?遭受挫折后首先该做的是保持冷静,而不是谩骂和发怒。要保持尊严,让智慧来指导行动。稍微来点嘲弄,用骑士风度加以掩饰,将会对她产生影响。第二天他想:我不能没有她。怎样让她回心转意?称颂自己的战功,对她半点效果都没有。怎样做才有效呢?巴结她,替她效劳。他是这么想的,但他打错了算盘。他敢对国王们发号施令,却看不出富有魅力的约瑟芬本来对他至少有所畏惧,虽然她不爱他。现在他这样表达对她的迷恋,反倒令她有恃无恐了。

这位深谙人心的将军之所以犯下这样的错误,其根源在于他的骄傲。他的骄傲已经达到人所能有的极限,后来他也因此犯下一生最大的错误。现在,这种骄傲不让他掩饰无法控制的激情,因为他不想这么做。在写下“尽力替她效劳”等精心选择的语句之后,愚蠢的心理又来作怪。他像一个幼稚的少年似的,再次打开信“吻你”。

6

(政府开始害怕 拉拢政府 向“蛀虫”宣战)

巴黎怎么样?

那里的人们欢欣鼓舞,因为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才终于又有了一位英雄。商店里挂着波拿巴的画像,诗人们把他比作古代的征服者,演员们在庆祝新胜利的活动上称颂他的名字,卢森堡宫陈列着缴获的敌军旗子,督政官们将他的报告删减后发表在政府公报上,歌曲、纪念币甚至从英国传过来的漫画上也有波拿巴——这一切使大街小巷充满了欢乐和热闹的气氛。

他知道这些。他也知道,随着自己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飞速提高,督政官们开始颤抖了,因为他早就不再听命于他们。“此人这样一再获胜,我们迟早会完蛋的。”于是,他们凑在一起商量对策。人民的军队战无不胜,但如果政府不能完全控制军中将领,这支军队就是一个致命的危险!七年来,对于每一个试图自行其政的将领,政府不是都以断头台相威胁吗?谁不服从我们的命令,不把我们派驻军中的特派员放在眼里,谁就必须滚蛋,哪怕他是波拿巴!萨利切蒂对他过于顺从,他是波拿巴的科西嘉老乡,而且还因为出卖过他而对他怀有内疚。那我们就派另一人去做特派员,让克拉克去,此人聪明,还有野心。

高傲、衣冠楚楚的克拉克本身也是位将军。在赴米兰的途中,他心想波拿巴是不难对付的。他常在巴拉斯那里遇见此人:个子矮小,穿一身破军装。那帮人居然连这么一个笨拙的家伙都摆不平?但是,等他来到塞贝洛尼宫,站在波拿巴面前时,他感到很惊讶。此人个子依然没有长高,但他进门时的架势及所有人等候他、避让他的情景,令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君主,而不是军人。

特派员受到了彬彬有礼的欢迎。然而,他不但未从波拿巴嘴里打探到一点秘密想法给巴黎,反而把本应保密的督政官们的计划一股脑儿告诉了波拿巴。他认为后者才是未来的主宰,于是投靠他一边,依附了更高的权力。现在波拿巴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巴黎的督政官们只是把他的胜利当作与德国人媾和的筹码,并不想保持对意大利的占领,更不想在这个国家实行革命。既如此,他决定做好一切准备以挫败政府的计划。

可是他还需要他们。“增援!增援!别以为这可有可无,别停留在纸上,我要活生生的全副武装的兵员!……我最优秀的士兵都负伤了,所有的将军和参谋人员都无力参战。新来的士兵没有战斗力,没有自信。部队损耗严重,只剩下一小拨人马,而且已经筋疲力尽。我们被丢弃在意大利中部……在力量如此薄弱的情况下,剩下那些勇猛的战士也难免一死。也许要不了多久,勇敢的奥热罗,无所畏惧的马塞纳、贝尔蒂埃以及我自己的丧钟都将敲响。届时,那些优秀的士兵会落到什么境地?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变得小心谨慎,不敢再与死神赌气。在死亡面前,我放心不下的那些人可能会丧失勇气。”

还有比这更狡猾的吗?

有。他还有别的手段。除了以毁灭相威胁,他还诱之以利。几乎每个月,他都把签订停战协议时从王公贵族和各共和国那里索取的黄金打点好,送给贫困的、靠一堆严重贬值的纸币维持运转的政府。这是第一位不向国内要钱,反而寄钱回去的统帅。此外,他还时不时地付点小费给督政官们:“特从我找到的上等良马中挑了一百匹送上,以供诸位替换。”

当巴黎方面以国内任务需要为由,拒绝他调拨南方各省部队的请求时,他回复说:“里昂出乱子而我们保住意大利,总比反过来好。”督政官们又要求他把所有外交事务交给特派员负责,他回信说:“我们不仅只能有一位负责指挥的将军,而且他的行动不得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我的进军与我的思路一样精确……我们不得不以一支相对薄弱的部队承担众多的任务:抵挡德意志军队,攻占要塞,维持后方的通畅,保持对热那亚、威尼斯、托斯卡纳、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威慑。无论什么地方,我们都得保持强势。而这一切要求军事、政治和财政领导的完全统一……每当将军没有统一的指挥权时,各位总会面临危险。但愿我这么说不会被认为是野心勃勃。我的身上已堆积了太多的荣誉,我的健康糟得也许有必要请人来接替我的职务。我现在连马都骑不动了,只有勇气还在……我会把谈判继续下去!部队!部队!如果你们想保住意大利,就派部队增援!波拿巴。”

知名度越提高,他就越频繁地请求引退,而事实上他身强体壮,每天骑马都要骑得使一匹马累垮为止。要是巴黎那些督政官们真的批准他的请求,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他一边巩固法国在意大利的权力,一边增强自己在巴黎的权力——这是他刚刚产生的念头。虽然他既不要民族自由,也不认为意大利已具备这方面的条件,但他还是不顾巴黎那些大人物的反对,强行组建“西沙平共和国”。在那些大人物中,至少卡尔诺是主张民族自由的,但他也只想把意大利当作抵押品。

这里,波拿巴首次把一些离心力量组成一个有机体,以后他还会在愈来愈大的范围内重复这一创造行为。他的目标是一个统一的欧洲。他将意大利北部六个小国合为一体,帮其制订了一部宪法,并任免了一批官员——一切都像个独裁者,但一切又都本着通情达理的原则,在具体内容上有着灵活性。他在感人的公告中宣布给意大利人自由,不管他们愿意与否;同时,他也让他们为此支付现金:

“法兰西共和国痛恨暴君,答应给各国人民兄弟般的亲情。宪法的这条原则也是我军的原则。长期奴役伦巴第的专制君主给法兰西造成了很大的损害……骄横的君主的军队一旦获胜,必定在战败的民族引起恐慌。共和国的军队虽然被迫与其敌人——国王们进行殊死的战斗,却承诺与它所解放的民族缔结友谊。尊重财产、人权和宗教,这是我们的原则。为此,伦巴第人也应给予我们公正的回报,毕竟我们是兄弟……伦巴第必须用各种手段支援我们。因为路途遥远,我们无法从法国取得给养。战争法赋予我们要求伦巴第提供给养的权利,请你们以友谊为重,尽快施以援手。我们向各省征收两千万法郎,我们需要这笔钱。对这么富庶的省份来说,这点钱微不足道。”

于是,他以税收、各州、军需库、国有土地为来源,获取所需的一切。每一次签订停战协议时,他都索取钱、牛和名画,因为他预感到名画和雕像虽然不能令货币增值,却能增强巴黎方面的自信心,而他正需要舆论的支持。在国家财政最困难的时期,波拿巴从意大利向卢浮宫提供的艺术珍品,比以往任何一个国王在最辉煌的时期提供的还要多。

在对付巧取豪夺的法国人方面,他与向意大利人征收钱物一样无情。“军队所消耗的物资比它需要的多五倍,”他在最初的报告中写道,“因为管理人员做假账……挥霍、腐败和贪污达到了惊人的地步。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成立一个三人委员会,有权在三五天内处决任何一个中饱私囊者。”当草料配给量短秤现象得到证实时,他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让一个无赖逃脱。贪欲危害军队和国家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在他的文件中,单纯针对这些蛀虫的就不计其数。

当妇女卖淫现象在部队蔓延时,他下令道:“在本军令宣读后二十四小时内,如果还有女性未经许可在军中逗留,将被涂黑脸示众两小时。”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在破除当时军中的野蛮习气方面,这位严厉的统帅表现出他人道的一面:“殴打士兵逼其招供的可耻习惯该废除了。用拷打的方法进行审讯,只会导致这些可怜的人说些我们喜欢知道的内容。我现在禁止使用这种违背人道和理性的手段。”

7

(与罗马的谅解 福音书与共和国 第一个和平提议 外交家 国家交易 眼望东方 “欧洲不过是鼹鼠挖出的一堆土!”)

作为外交官,他强化了一切外交手段:恭维和威胁,欺骗和坦率,偶尔也扮演大兵的角色。在与梵蒂冈打交道时,他表现得最为机智。

作为彻底的革命者,巴黎的督政官们在废除了基督教后,还想摧毁这一宗教的大本营——教皇国梵蒂冈。这种道德上的成就加上梵蒂冈的巨大财富,比波拿巴组建的所有边境国家更具吸引力。因此,他们要求他进军罗马。自儿童时期以来,波拿巴就在想象中把罗马与权力、伟大和荣耀联系在一起,而现在,这个非同一般的地方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像恺撒那样,亲手从朱庇特神殿摘取桂冠,因为教皇的军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在他眼里,教皇是唯一一个无法用大炮加以废黜的统治者。波拿巴看到了那种影响法国和欧洲千年的思想,也明白殉教行为的道德冲击力。因此他决定不与教皇交战,最多只摆出要交战的样子。“罗马的影响力不可估量,与这个政权断绝关系是我们犯下的一大错误,这对他们有利。”

他挥师南下,渡过卢比孔河,但就此不再前进。提出停火建议的是处于强势的他。这也是他后来惯用的技巧。年迈的教皇接受了提议,因为波拿巴保持了足够的明智,把一切教会问题都暂且搁置。教皇答应向法国支付几百万法郎,并提供一百幅名画,另外还有花瓶和雕像。这些艺术品事先由法国成立的一个委员会挑选。只有两件是波拿巴指名索要的:朱庇特神殿里的尤尼乌斯·布鲁图[16]和马尔库斯·布鲁图[17]胸像。他就像一个来自科西嘉的罗马人:渡过了卢比孔河,没有踏入罗马,却索取两位布鲁图的胸像作为占领费。

当教皇不肯如约支付赔款并制造麻烦时,他再次朝罗马进军,但依然没有进入罗马。一次小小的交战足以敦促敌方缔结合约。他在北部战场马上又要用到部队,而且教皇倘若逃跑,会把所有珍宝一起带走,到时候他拿什么进贡给巴黎的督政官们?他甚至自作主张宽恕了那些拒绝宣誓效忠革命政府、逃到罗马寻求庇护的法国神父,到处结交教会人士,把那位公民大主教比作使徒,并在好几封致教会高层人士的信件中强调:“福音书的教义建立在平等之上,因此它对每个共和国来说都是最有利的学说。”对此,废除了基督的巴黎政府不知会说些什么!

最后,他给准备逃亡的教皇带去消息,叫他不必怕他:“请您转告圣父,波拿巴不是阿提拉。纵然他是阿提拉,也请圣父想一想,他可是列奥的继任者[18]。”他就是如此具有历史意识地对待最古老的御座。然而,当教皇的使节迟迟不肯签字时,这位老练而有教养的男子顿时摆出一介武夫的架势,一把撕碎协议草案,转身扔进火炉:“阁下,我们缔结的不是和平,而只是停战协定。”教皇的代表们大惊失色。他借机把原来的要求提高了一倍。这一次他如愿以偿。教皇给这位“亲爱的儿子”写了封信,并向他祝福。

他从来不像当时的外交官们那样故作神秘。在他的第一个停战协定签订后一小时,他便以历史学家的超然态度看待此事。“我对科萨里阿城堡的进攻毫无意义,”就餐时他对战败的皮埃蒙特代表说,“而你们十七日的行动非常正确。”

第一个战役接近尾声时,他在自信和适度方面也表现得十分出色。三月初他从伦巴第出发,月底即已抵达施蒂利亚,距维也纳只有数日路程。如果现在莱茵部队取得类似的胜利,他们便可迫使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19]缔结合约。然而,恰恰现在他停止了前进,主动向战败者提出和平建议。实际上,莱茵部队尚未到达,奥地利和匈牙利正在热火朝天地备战,他本该等待并保持威慑力,这是占领者的逻辑。

但波拿巴是政治家。督政官们面临着新的选举,他们需要和平,而他还需要督政官们。如果他这个军人独自、亲手给法国带来它五年来一直寻求的和平,那会怎么样呢?难道要他把荣誉与莱茵部队的竞争对手们分享?战场的运气捉摸不定,只有鲁莽的人才敢冒不必要的风险。他再次攻击敌人,切断了对方的莱茵部队与其他部队的联系。一年来这位新统帅令整个欧洲感到畏惧,现在他该做出和平的姿态,让人们对他这位新政治家产生尊敬。他以完全平等的地位,不按宫廷礼节称呼,写信给德意志皇帝的弟弟、他的手下败将查理大公:

“总司令先生:我们勇敢的战士正在浴血奋战,同时期盼着和平。这场战争不是已经持续六年了吗?难道我们杀的人、我们给悲伤的人类造成的痛苦还不够吗?到处都有人呼唤和平,几乎所有国家都放下了对付法国的武器,只有贵国还在单枪匹马地战斗。这场新战役已有不祥的预兆在先。不管它的结局如何,我们中的每一方都将给对方带来数千人的死亡,而最终我们依然会缔结条约,因为一切都有尽头,包括最强烈的仇恨……您作为皇帝的亲人,应该比感情用事的政客们和两国政府超脱,您难道不愿意获得人类造福者和德意志民族救星的称号?我相信您完全可能凭武器拯救您的国家,但届时德国也成了一片废墟。如果我的这些话能够挽救哪怕一个人的生命,我也将以此为荣,而宁愿不要可悲的战场荣誉。”

这封信使查理大公深受感动。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从骨子里反对一切战争,只是职责所在才不得不担任总司令。有波拿巴的信在手,他可以说服维也纳的主战派和皇帝改变立场。如果他们拒绝接受,事情会怎样呢?波拿巴肯定会把自己的信连同他们的回信一起发表,并再次向欧洲大肆吹嘘法兰西共和国的人道理想,谴责德意志[20]封建国家的好战分子。然后,他会烧杀掠抢,并宣称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顽固造成的。事实上信刚寄出,他的部分军队便紧跟而来,占领了累欧本城。

奥皇的使节们来了。波拿巴一直走到台阶下迎接,谈起皇帝和查理大公时充满了尊敬。针对波拿巴的和平呼吁,使节们提出了停火十天的请求,在此期间维也纳可以继续备战。波拿巴避而不答,只邀请他们赴晚宴。饭后他同意停战五天。

维也纳的敌人松了口气,巴黎的督政官们却大为震惊。什么?这位将领打算单独缔结合约?那么以后他只需来到巴黎,轻而易举地便可把我们除去。他们礼貌地通知波拿巴,政府代表已动身前往军营,请他耐心等候,等代表抵达后再作定夺。接到命令后,波拿巴更为急促地催对方尽快决定。他知道别人在巴黎怎么评价他,毫不客气地回复督政官们说:“我本人恳请你们少安毋躁。我是值得你们信赖的。可以说,我的一切行动都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我为自己赢得的荣誉远远超出了一个幸福者的需要。目前我已逼近维也纳,再次把意大利的美丽平原留在身后,以便为这支国家已经养不起的部队寻找面包。我的公民生涯与军人生涯一样单纯,诽谤者却企图诬蔑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的阴谋不会得逞。”

这带刺的话语背后,波拿巴正朝着他未曾道出的目标前进。

没完没了的谈判!有什么意义?你们把比利时和伦巴第交给我们,以后再在德意志帝国范围内补偿这些失去了领土的诸侯!哈布斯堡接受了这一原则,因为无论皇帝还是任何一位德意志诸侯,都已对德意志帝国失去了兴趣。它已奄奄一息,行将就木。通过这种方式,法国把手伸到了莱茵河对岸。只是失去伦巴第的哈布斯堡该怎样获得补偿,还是个未知数。

恰在此时,传来报告说威尼斯发生了杀死法军的事件和骚乱。好极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扮演复仇者的角色了!威尼斯也已老朽不堪,也该寿终正寝了。“随着好望角的发现及的里雅斯特和安可纳的崛起,威尼斯就开始没落。”波拿巴致信督政官们,以便使他们获得道德上的安宁,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把这些话拿到报上发表。“威尼斯已经不堪一击。我们必须把可怜、怯懦、缺乏自由潜质、无地无水的威尼斯人,交给那些得到了他们腹地的人。事先我们开走他们的船只,搬空他们的军械库,运走他们的大炮,关闭他们的银行。科孚岛和安可纳我们也会留给自己。”在将威尼斯几乎变成一具空壳后,再交给哈布斯堡。

至于那些贵族元老,他们作为几大家族强人的后代,在威尼斯统治了数百年,把它变成了世界上最反动的国家之一。对于他们,波拿巴毫不客气。“你煽动农民,”谈判期间他从蒂罗尔写信给威尼斯总督,“到处都在喊:打死法国佬!已经有数百名我军士兵成为你的牺牲品。你别抵赖,这些骚乱都是你挑起的!你以为我现在身处德意志的中心地带,就无法保护我们这个世界第一号民族的尊严?血债血偿,我会替弟兄们报仇的!要么战争要么和平!……如果你不马上把肇事凶手交给我,我将立刻宣战!”

吓唬十几个颤巍巍的年迈贵族时,他用的也是这种语气。不久,元老院的使节来到军营,他装作怒不可遏,训斥他们道:“宪法和元老院我都不想要了!对于威尼斯,我将充当阿提拉第二[21]!我不想再听什么提案!我会给你们法律!”后来,在城市移交仪式上,九十岁的总督当场昏倒,一命呜呼。他是威尼斯的最后一位总督,波拿巴一直忘不了这个情景。

现在,他在意大利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吗?他不是已经拥有了一切,实现了所有的目标?

他没有目标,因为每迈出一步都会看到新的前景。威尼斯只是一块供他跃入大海畅游的跳板。他喜欢威尼斯的岛屿,而现在,亚得里亚海展现在面前,他怎能停步!不久前在安可纳强迫罗马签订合约时,他曾站在海滩眺望大海:那是爱奥尼亚群岛,那是土耳其。他写道:“从这里出发,二十四小时便可抵达马其顿,那可是我们左右土耳其帝国命运的宝地。”早在参谋本部担任准将时,他不是已经想要深入土耳其了吗?在安可纳,他派密使去简尼纳、斯古塔利和波斯尼亚,与当地有权势的帕夏[22]建立了联系。

此刻,在累欧本,他巩固了对威尼斯各岛的统治,又下令攻占科孚岛和藏德,“以便同时控制亚得里亚海和东方。再也没有谁能保住土耳其帝国,要不了多久我们便可看到它的灭亡。爱奥尼亚群岛的占领使我们有机会支持土耳其或者获得我们应有的份额。”

从现实政治的角度看,所有这一切均针对英国,因为法国很早就希望通过在地中海建立据点,切断英国与印度的联系。但在波拿巴这里,这些手段首次为他自己的目标所推动:他不是为了打击英国这个死敌而欲得到东方,而是为了得到东方而寻找对付英国的手段。他的想象总是远远超前于行动,因此刚被他抓住一只角的欧洲对他来说已经太小了。他对布里昂说:

“只有东方才出现过庞大的帝国和巨大的变革,那可是六亿人的居住地!欧洲不过是鼹鼠挖出的一堆土!”

8

(在司令部 小朝廷 母亲 科西嘉的地位变得平常 身材与神态 致学者们的话 发号施令的天性 婚姻生活)

一间穹顶高隆的巴洛克风格大厅,墙壁白底金饰。一个十六岁的少尉坐在一张绿色丝绒长沙发上,像个恃宠撒娇的宫廷侍童。他的左右是两个成熟女人,其中一个是他母亲。当她媚笑的目光扫过站在周围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年轻军官时,她似乎更像是在想象或者提醒人们想象他们的父母在床上的情形。“我们克里奥耳女人最擅长这些了。”她想。站在她身后的英俊将军也是风流成性,他正往她胸口望进去——由于这既是时尚,又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他并不觉得这一举动无礼。这位将军便是惯于冲锋陷阵的马塞纳,粗鲁,文化不高,有勇无谋。然而,每当部队处于危险时,他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他身边总带着几个女人,这是他不可或缺的。他也不能没有钱。只要有机会,钱和女人他都会偷。

马塞纳缺乏的一切,总参谋长贝尔蒂埃全部具备。他个子矮小,却长着个硕大的脑袋,相貌丑陋,举止可笑。此刻,他正与女士们交谈,并因为赢得一位维斯康蒂女士的好感而飘飘然。谁也不明白这位漂亮的女士怎么会看上他。他整天忙个不停,属于少数几个受过理论训练的高级军官之一。他是个多面手,今天可能做行政管理工作,明天又可能冲锋陷阵。此外,他还是个看地图的高手。

打扮得像是要去演戏似的军官是缪拉。他穿着绿色丝绒衣服,手里拨弄着一顶硕大的带羽饰的帽子。与这个奇特的司令部里的大多数成员一样,他也是无产者出身。他没怎么说话,只扮演听众的角色。那个农民之子,贪婪挥霍、粗俗的奥热罗给他讲了个下流笑话,他忍不住大笑。当波拿巴夫人在大厅的另一头大声喊他的名字,说她也要听这个笑话时,这个既不怕大炮也不怕国王的猛将竟一脸尴尬。

老练的约瑟夫怕这个粗人口没遮拦,便打手势要他无论如何别说。因为他妹妹爱丽莎正坐在一个窗龛里。爱丽莎相貌平平,又不喜欢她的丈夫,因此她对一切风流韵事都特别留意。要是让她听见,她一定会马上转告母亲莱蒂齐娅,而后者早就对约瑟芬的放荡心存厌恶。

此时,花园里传来波丽娜清脆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马上就要成婚,新郎是哥哥波拿巴替他选择的一位将军。距结婚的日子越近,她越是贪婪地享受剩下的自由日子。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与伊波利特捉迷藏,她更是加倍高兴,因为她知道这可以让约瑟芬生气。

总司令本人正从长廊缓缓走上来。他与来自巴黎的作家阿尔诺边来回散步边交谈,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选中此人有他的用意。针对阿尔诺关于部队和战役的提问,他写了长长的一篇关于自己事迹的报告,阿尔诺必定替他广为宣传。此刻,他把话题转到持续的政府危机上。快走到大厅时,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却带着足以引起作家注意的强调语气:“我对这些危机能否解决深表怀疑,除非有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出来主持局面。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

他走进大厅,所有的军官都站起身,中断原来的谈话,充满期待地望着这位二十七岁的统帅。论年龄,他们大多比他大,论个子则全部比他高。只有“宫廷侍童”欧仁坐在沙发上没动。他知道母亲才是家中真正的主人。

这是米兰附近巨大的芒泰贝洛宫,波拿巴整个春夏都在此度过,几乎完全像个政治家。他在累欧本的停火协定结束了战争,只是真正的合约尚未签订。他本可以去巴黎接受人们的欢呼,那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此地。只有当他的胜利的政治成果变得牢不可破,那些刚组建的国家地位稳固,只有彻底解决了意大利问题,他才会去巴黎!在坐镇芒泰贝洛的近半年时间里,他的司令部更像一个小朝廷。

然而,他一点都不像个暴发户。他从不索取自己没有的东西,在任何方面他都想让人感到,他是主张平等的革命之子。他把一些平民出身的人提拔到军队的最高职位,当其中某位猛将在沙龙中做出失礼之举时,他并不担心在场的意大利王公贵族会怎么看。他也无意像暴发户那样隐瞒自己的出身。他已经成为法国人,本来很容易因此而设法掩盖他的科西嘉出身,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几乎公开宣布他是科西嘉人:他去年即把全家请到米兰,后来又用东方式的姿态请家人来到芒泰贝洛宫,接受那些想要巴结他的人的恭敬。说起巴结他的人,那几乎是半个意大利,因为他已被看作上天选中用来改变历史的人,他的名字已经与某种神秘的力量联系在一起。除了那些想要借他攀上好运的人,还有些人专程从遥远的外地赶来,征求这位智慧男人对其家事和其他私人事务的意见,而他也特别乐于提供这方面的指导。

他那高傲、正派的母亲很难容忍约瑟芬,对她的不良名声耿耿于怀。尽管约瑟芬是他心爱的女人,他能原谅她的一切,什么都顺着她,但他还是强迫她陪伴和尊敬婆婆。一段时间后,母亲觉得这位儿媳更无法容忍了:她恭维每一个人,亲吻每一个女人,就是不生小孩。这位生了十三个孩子的科西嘉女人感到,儿媳的不育损害了儿子和全家的名声。她能从某些对手的目光里看出幸灾乐祸和讥讽,就因为他那了不起的儿子一直没有孩子!根据家族的血统,她认为责任不在于她的儿子,而在于那个放荡不羁的女人。

在他获得战场胜利后首次与母亲重逢时,她拥抱了他,然后说:

“你更瘦了!你在自杀!”

“不,恰恰相反,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

“对后世来说是活着,对现在来说不是!”

“你瞧,我这样子能说正在死去吗?”

出门的时候,他对她说:“注意健康,母亲。如果您死了,那么就再也没人管得了我!”可见,他那科西嘉人的家庭观念几乎与统治世界的自信一样强烈。

他的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及舅舅费什都住在芒泰贝洛宫。十六岁的迷人少女波丽娜恨死了约瑟芬,因为后者根据拿破仑的意思,破坏了她与所爱的男人结婚的计划。她被迫与勒克莱克将军成婚。拿破仑要求两人在宫里的小教堂举行婚礼时,她的大姐也补行教堂婚礼。他就是如此在意梵蒂冈对他的印象。对这一切感到陌生的莱蒂齐娅,在婚礼结束后就踏上了返回科西嘉的旅途。

“这个岛,这个省”——波拿巴现在这样称呼科西嘉,仿佛它与其他岛屿和省份并无两样。自从保利发出求救呼吁后,英国人占领了该岛。战争期间,波拿巴遥控指挥,赶走了英国人。他命令二十多人在夜幕掩护下,带着大量资金和武器在科西嘉登陆,“以鼓舞爱国人士”。他们在岛上散发了大量传单。他还派朋友和过去的对头萨利切蒂前往科西嘉。就这样,置身几百里之外,他实现了当初亲自上阵三次都未能达到的目标。

“真的不过时隔四年吗?”看到当年赶走她的岛民们前来欢迎,莱蒂齐娅女士有些恍惚。那真是令拿破仑日思夜想的护城堡垒吗?如今,根据他的命令,爱丽莎的丈夫已作为司令官进驻堡垒,吕西安早已是当地部队的军需部长。对他自己来说,遥远的科西嘉故乡就像一个祖传的城堡,带点浪漫和古朴,可以让亲戚们居住。不久前,波旁王朝那位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后人给他写来亲笔信,表示如果能获得他的支持,可以封他为公爵甚至“科西嘉世袭总督”。他看后只是一笑。

在芒泰贝洛宫,波拿巴第一次将公私两种生活方式截然分开。这是这位天生的统治者从小就在学习的。

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将芒泰贝洛宫的保卫工作交给法国人,而是交给了手下一支三百人的波兰雇佣军。此外,自从在战场上差点成为俘虏后,他挑选了最高大优秀的四十名士兵组成贴身卫队。他们号称“向导”,由一位勇猛的队长领导。

宫里有很多勤务兵和信使,因为各地都派使节前来造访。圣马可的狮子和圣彼得的钥匙在陌生的肩章上闪烁,维也纳、里窝那和热那亚也在此派驻了代表。根据当地风俗,他时不时地举办大型公开宴会,让好奇者在长廊观看,并尽量让他们知道,他跟他们一样,也喝Nostrano这种本地酒。

所有的目击者都说,在公务接待场合,这位衣着及其朴素的二十七岁的总司令一向从容不迫,保持着尊严和自然,同时又懂得与每个人保持距离。他几乎比他接待的每个人都矮,但他从不故意踮脚挺身。相反,每个与他交谈的人都微微弯曲身子,这个小动作使他们一开始就处于求助者的地位。就这样,不仅现在,而是整个一生,他都从一个先天的缺陷中获得好处,其最后的心理效应难以估量。“此人如果不死于战场,”当时一个拜访过他的人写道,“那么四年后他要么被放逐,要么就坐在王位上。”这个预言只差了三年。

作为时代的学生,波拿巴知道如何成名。他身边有一位老练的记者,是历史上首位新闻处长,他懂得如何替他造势,以对付巴黎的督政官们。波拿巴深受普鲁塔克的影响,知道谁才能真正让普通人名传后世。他常常把意大利的诗人、历史学家、学者和艺术家请进芒泰贝洛宫。早在前一年,在进入米兰几天后,他就在处理繁忙公务的同时,给一位著名的天文学家写了如下令人惊讶的文字:

“科学尊重人的创造精神,艺术美化世界并把伟大的事迹传诸后世。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它们必须受到特别的保护。所有天才人物、所有学术界的名人都是法兰西人,不管他们属于哪个国家。”在此之前,这些人不得不深居简出,如今提倡思想自由,再也没有了禁锢和暴君,他们可以聚集在他这里,表达自己的愿望。谁若想去法国,将会在那儿受到热烈欢迎,“因为法兰西人民宁愿获得一位伟大的数学家、画家或其他类似的重要人物,也不愿得到最富庶的省份。公民们,请把我的这种感受告诉米兰的名流们!”

他派了一位小小的公使随员——这位随员与大多数同行那样无须动脑,无所事事——去部队,负责记录意大利各小国的收藏物。之后,他会在条约中替巴黎索要其中的珍品。

他请专家替巴黎音乐学院抄录能够搞到的所有意大利音乐作品。他写道:“在所有艺术种类中,音乐最能影响人的激情,因此立法者应特别加以关注。一首大师倾情创作的交响曲能够触动人的情感,其影响力远远超过道德教育书籍,后者虽能说服理智,却无法改变人的习惯。”成为科学院的成员后,他把这一头衔印在所有公务信笺的头上,并说:“今后,法兰西共和国的真正力量必须表现在:每一种新思想都属于它。”私底下他则说,士兵首先必须认为统帅比他聪明,比他有知识;而科学院成员这个他不明所以的头衔,恰恰最能令他对统帅产生敬意。

这一切表明,波拿巴不仅仅是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个天生的统治者。他的每一个表情,他所说或所写的每一句话,都力图使自己的人格在民众中产生传奇效果。若私下与知心者在一起,他就会敞开心扉。

“他的个性中有一种令每个人钦佩的力量。”当时即已有人敏锐地指出,“虽然他……举止和表情有时甚至有些笨拙,但他的天性、目光和言辞中有着发号施令的威严。每个人都对他俯首听命。在公众场合,他更是尽力加深这种印象。与亲朋好友在一起时,他则表现得随意、舒适,甚至有些亲密。他喜欢说笑,而且这些笑话有趣而得体,从不伤及别人的尊严。他经常参与我们的玩笑。工作中他驾轻就熟。当时他的时间并没有严格的安排,休息的时候谁都可以接近他。但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时,则任何人未经允许都不得打扰,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与所有用脑紧张者一样,他需要大量的睡眠,我经常见他在床上睡十至十一小时。如果有事需要叫醒他,他毫不在意,事后再补睡;有时预见到接下来的时间会比较辛苦,他也会采取提前多睡的办法。他有一种可贵的能力,随时随地都能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喜爱高强度的运动,经常骑马,虽然姿势不佳,但骑得很快。”

他喜欢说话,只选择政治或生活的普遍问题为话题。如果中间冷场,他会建议讲故事;若大家都不讲,他就自己来讲,他的故事总是简洁而幽默。

无数美女想要博得他的好感,但都是徒劳,他只想着约瑟芬。当然,他对她再也没有去年那么疯狂,当时她欺骗他,令他非常失望。他那种全身心付出的激情之所以减退,责任完全在于她。现在,他的语气中多了一种感人的成分,一种温暖的追求,一种微笑,一种请求:“你感到伤心,”在交战期间他写道,“你不给我写信。你要回巴黎吗?你不再爱你的朋友了吗?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痛苦不堪。我亲爱的朋友,自从知道你在伤心后,生活对我变得无法忍受。也许我会马上跟教皇缔结合约,以便尽快回到你身边。”三天后:“与罗马的合约刚刚签订,波伦亚、斐拉拉和罗马纳将移交给我们……可是我收不到你的片言只语!上帝呀,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应该很清楚,你是我绝对的主宰!永远属于你。”

回到芒泰贝洛宫后,他第一次享受到稳定的婚姻生活,为她在社交场合的魅力心醉神迷。有时他举行小小的爱情庆典,带她一起去马基奥湖(Lago Maggiore)。在湖中美丽岛的巴洛克石像下、杜鹃花丛中,当斯卡拉歌剧院的女主角格拉西妮引吭高歌,演唱蒙特威尔第“热情”风格的作品时,他拉着妻子的手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

“在马车里,”他的副官讲述说,“他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亲密动作,让我和贝尔蒂埃觉得很尴尬。可是他率真的天性使人感到那是真情流露,什么都可以原谅。”

9

(威胁巴黎 塔列朗 治国纲领 进军世界的计划)

巴黎方面是怎么说的呢?

从昨天起,那儿有了一位守门人。此前,内阁的部长们全是律师,如今这个最核心的机构里来了一位政治家——塔列朗。他出身法国古老的贵族家庭,本人是个主教,因信奉共和而被教皇逐出教会,一直在美国等待时机。现在他回到了法国,并且获得了一些权力。新近选出的议会两院以右翼分子占多数,他们早就在责骂督政官们:那个总司令妄图在整个欧洲实行革命,把战争一直持续下去;抢占威尼斯根本就是件耻辱的事。他们的责骂也许不无道理,可是传到军营时,只会令实权在握的波拿巴鄙视。他给两院写了份报告,更确切地说,是一份警告:“我向你们预言,并以八万将士的名义宣布:由懦弱的律师和只会夸夸其谈的可怜虫下令处死勇敢的士兵,这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时,他已派奥热罗去保卫督政官们,就像他自己曾经做过的那样,因为保王党人和僧侣的势力日渐强大,威胁着共和国的新宪法。波旁王室兄弟俩只要有一人敢于返回法国,各路对现实不满的力量就会归于他的麾下,他重登王位易如反掌。然而由于他们一直藏在安全的地方,督政官们才敢于发动一场小小的政变。现在他们的人数已经由三人扩充到五人,其独立性在增强。

在这次政变后,一位行家首次掌管法国的外交政策。他把远方的波拿巴视作唯一的竞争对手。虽然他没见过对方,但根据判断,他觉得对方将成为未来的主宰,于是他在心里甘居第二(至少暂时如此),并由此赢得了波拿巴的信任。

在各方面,塔列朗都是波拿巴的反面。他不是做统治者的料,但善于谈判,除了贪婪什么热情都没有,冷漠、奸诈,从来没有自然和坦率的时候,总是努力表现得与他眼下利用的人一样。他那尖尖的鼻子不停地嗅来嗅去,以便尽早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他那狡猾的、玩世不恭的脑袋立于饰有金色穗带的共和国衣领上方,以后这颗脑袋还将先后架在帝国和王室的制服上;第四次换装时,这颗脑袋下面的标志是平民国王路易·菲利普的金色藤蔓。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政权数次更迭,而塔列朗一直都是掌权者的左右手。他从不全身心依附于主人,因而从来不会缺少关系。他是个瘸子,所以他的父亲无法让他穿上军装,他只好穿天主教的长袍,当年黎塞留大主教就是穿着长袍帮路易十三治理国家的。从现在起,只有塔列朗才能与波拿巴匹敌,波拿巴这个命运的主人再也摆脱不了他,即使他对他已感到憎恨。当他终于让塔列朗下台时,对后者来说这正是时候:他笑眯眯地跨过被他扳倒的主子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进敌人的内阁。塔列朗是推翻拿破仑的人,但从根本上看,拿破仑是被自己推翻的。

目前,塔列朗宽广的视野和对一切原则的漠视,给远方的波拿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九月的这些日子,波拿巴刚去了乌迪,以最终签署春季已在筹备的合约。在塔列朗这个旧贵族的后裔,罗可可艺术的鉴赏者及冷漠的虚无主义者身上,他看到了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迄今为止,他寻找和找到的都是军人。如今他已成为政治家,他需要并找到了一位政治家。在与奥地利人谈判期间,他给这位新任外长写了封长长的所谓“订婚信”,阐述了自己的治国纲领:

“法兰西人民的国家建设刚刚开始。尽管我们法国人的自我评价很高……但实际上我们在政治方面仍然相当无知。我们甚至不懂立法、行政和司法是什么……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一切权力都从人民出发,人民是自己的主人……政府的权力必须完全被视作根据宪法执政的、国家的真正代表。”

“你说得这么坦诚,波拿巴?”一周后塔列朗读到此信时,默默地笑了。

“对一个拥有三千万人口的国家来说,到了十八世纪还得依靠武器保卫祖国,实在是天大的不幸。这些暴力手段全是立法者的负担,因为一部面向人民的宪法也必须考虑人民的利益。”

“这么崇高?”塔列朗惊讶地想。看来波拿巴已经厌倦了战场的荣誉,打算用一部新宪法进行独裁统治。他继续往下念:

“我们为什么不把马耳他据为己有?……我已经让人用充分的理由查抄了马耳他骑士团的财产……有了马耳他和科孚,我们就成了地中海的主人!如果我们听凭英国人留在开普敦,就必须夺得埃及。只要有两万五千人和八至十艘第一线作战军舰,我们便可尝试远征。埃及并不属于苏丹。我希望你估计一下,如果远征埃及,土耳其政府会有什么反应……庞大的土耳其帝国日益显露出解体的迹象,这要求我们考虑与东方的贸易。”

尖鼻子外长在内阁读到这些话时,惊讶得不住扬眉。他感到波拿巴肯定是个天才,甚至可能是个魔鬼。几周后,他又收到了这样的话:

“真正的政治无非是考虑各种具体情况和机会。如果据此确定我们的行动,我们便可长期成为强国和欧洲的裁判。我们掌握着欧洲的天平,如果命运垂青,要不了几年我们便可取得巨大的成功。今天,成功对于我们还只是狂热的想象和模糊的预感,但一个刚毅、顽强和深谋远虑的人,将会把这一切变成现实。”

10

(面对外交官们 向民众吹号角 “民众需要一位首脑” “半页篇幅”)

这些德国外交官真是优柔寡断!双方坐在这里已经好几个星期,昼夜谈判,一个理性的人两小时便可决定的事,德方代表就是下不了决心签字。他们习惯了看维也纳的皇帝的眼色,谈判期间也要在身边放一把象征御座的带华盖的空椅子。“在我们开始前,请你们先把那把椅子拿掉。”波拿巴说,“我看到一把增高的椅子,总忍不住要坐上去。”

他写给令人捉摸不透的新任外长的那些开场白,其实只是一个焦躁者的自言自语。几个星期以来他只想着和平,而且这是欧洲盼望了几年的和平,但谈判的情形却使他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今天他可能失去了耐心,对奥地利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太好说话了是不是?”他吼道,“我本该替你们来点更严厉的打击的。你们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在这里,我与那些王侯将相是完全平等的!别跟我提什么国会……凭我们的实力,两年内便可占领整个欧洲。这并不是说我们打算这么做,我们希望尽快给民众以和平……先生们,你们跟我说,这个是你们得到的指令,那个也是上面给你们的指令。要是你们的指令中说,现在不是大白天而是黑夜,难道你们也照说不误?”

最后,为了震慑对方,他装作勃然大怒,打碎了一件瓷器。终于,合约签订了,每一方都得到了拿破仑半年前在累欧本答应的条件。

得知这一消息,欧洲肯定会松一口气。然而波拿巴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这个坎坡福米奥合约是他独自争取到并主持签订的,它结束了法德两国间长达六年的战争。签约后的第二天,他就给督政官们写了如下这封信,似乎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对我们的政府来说,马上消灭英国是绝对必要的。如果不把它消灭,我们自己便会毁于这个海岛民族的腐朽和阴谋。目前的时机对我们很有利。让我们集中全力加强海军建设,消灭英国——届时,欧洲便是我们的天下!”不久,他在致海军的公告中呼吁道:“战友们!大陆已经建立和平,接下来我们将掌握海上的自由。如果没有你们,法兰西的威名就会局限于欧洲的一角。在你们的努力下,我们将纵横各大洋,我们民族的威名将遍及世界上最遥远的地区!”

他的胸中装满了宏伟的计划。在前进的征途中,过去的荣誉被他抛在身后,只有新计划带来的荣誉吸引着他。他匆匆赶回米兰,回到芒泰贝洛宫,以便为意大利下达最后的命令。因为写在羊皮纸上的合约已在手中,现在他准备回巴黎去。他以国王对臣民的口气,对新成立的西沙平共和国发表讲话:

“你们是历史上第一个没有党派、未经革命和斗争就获得自由的民族。我们给了你们自由,请你们懂得珍惜……好好感受一下你们的力量和自由人应有的尊严……当初的罗马人如果像现在的法国人那样运用自己的力量,那么他们的雄鹰今天还装饰着朱庇特神殿,人类便可免遭十八个世纪的奴役。为了巩固你们的自由,为了看到你们幸福,我做了一件以往只有凭雄心和权力欲才能完成的事……几天后我将离开你们……你们的幸福和共和国的荣誉,将永远是我心中最操心的事。”

这是一名吹奏号角的军人吗?这是一位感受着生活的欢乐,因而心里涌上一连串鼓舞全体民众的话语的诗人吗?这些日子里,他与西沙平共和国的一位外交官在芒泰贝洛宫的花园里来回散步。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巴黎的期待。那位外交官是个聪明人,只是默默地听着。波拿巴这位天才像平时偶尔所做的那样,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心里话:

“你以为,我在意大利获胜,是为了帮督政府的律师们……成就大业?或者你真以为,我很看重共和国的巩固?这是什么念头啊:一个三千万人的共和国!带着我们的风俗,我们的恶习!法国很快便将忘记这个幻影!法国人需要荣誉,需要满足虚荣心,但他们对自由一窍不通。你看看军队吧!我们的胜利已经使法国士兵恢复了真正的天性。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切!假如督政官们想把我罢免,你就会看到谁是军队的主人。

民众需要一位首脑,一位凭借荣誉和胜利受人称颂的首脑。他们不需要理论和政府,不需要思想家的废话和演讲。请给他们一个玩具。如果你能巧妙地隐瞒最终的目的,他们便会以此消磨时间,听凭指引。在意大利,你更不需要费什么周折……然而时间还没到。我们还得先屈从于眼前的激动,在此以我们的方式建立两至三个共和国……和平并不符合我的利益……等到和平出现,我不再是军队的首脑,我就必须放弃我所占据的权力和地位,以便在卢森堡宫向律师们表示敬意。我离开意大利,只是为了在法国扮演同样的角色。但这个果实也尚未成熟,巴黎还不统一,其中一个党是支持波旁王朝的,我不想为之战斗。总有一天我将削弱共和党,但不是为了旧王朝的利益。”

这就是波拿巴真实的计划。情况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如我预见的那样发生了,而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感到惊讶的人。将来也会如此:凡我想要的,我都能达到。”

这又是一连串的自白。当然,这些记载于回忆录中的话他会矢口否认,如果谁敢于引用的话。但波拿巴丝毫不满足于已经达到的一切。当他与布里昂坐进马车,在近两年后首次离开意大利时,他说:“再来几次这样的战争,我们便可在后世占据一席之地。”布里昂回答说:“这一点您现在已经做到了。”波拿巴取笑他说:

“你在恭维我,布里昂。如果我现在死去,十个世纪后我在世界史上所占的篇幅不会超过半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