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我活到现在听到过的最动听的声音,以前没有过,可又好像站在这里,听了一千年。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笑,为谁哭为谁笑。我看着周霖,周霖看着我,我走过去抱住了她,我说:“对不起,我真的爱你。”
周霖说:“我也爱你。”
四十七
下了飞机,换大巴,接着换小巴。沿路大雪未化,车里一片乡音。
我们穿着长到小腿的羽绒服,我是纯黑她是血红。下了车,裹上围巾,戴上墨镜,周霖看看我,说:“你们全家排着队路过你都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我俩来到我妈家楼下。我拨通了我妈电话。我妈说:“准备出门打麻将呢。”我说没事,想你了。
我俩守着,过一会儿,我妈下了楼,站了一会儿,冲后面嚷:“你就不能有一回走在前面。”一个老头头发花白跟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我问周霖:“老头怎么样?”周霖说:“挺帅。”我说:“对我妈比我爸还好。”
我俩跟在他俩后面,从城北走到城南,一直走到看见他们进了一个院子,关上了门,洗牌的声音响起,扭头离开。周霖说:“你确定不和你妈见一面吗?”
我说:“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我俩从城南又走回城北。县城不大,人和人大多认识。我低声一一给她介绍,一路无数张我熟悉的脸,只是多年不见,都见了老。我俩叫了一辆三轮摩托,离开县城。我父亲的故乡在九公里以外,他十八岁离开那里,十年前的秋天躺在棺材里被拉回去,埋在一道山梁上。
三轮摩托停在村口我三叔开的杂货店门口,门前的雪扫得干净。我对周霖说,你进去买瓶老白汾,里面火炉子旁边,肯定坐着一个老人,那就是我爷爷。过了十分钟,周霖出来。跟我说:“就这一瓶了,你三叔说,这么贵的酒,不怎么有人买,擦灰就擦了好半天。”我说:“我爷爷怎么样?”周霖说:“真不像九十多岁的人,还问我姑娘,你这是打哪儿来啊,我真想说,孙子就在外面呢——你怎么就知道他肯定在那儿坐着?”“他冬天在里面,夏天在门口,坐了几十年了。”
我抱着酒,挽着周霖踩着雪往我父亲坟上走。我们离村子越来越远,漫山遍野白雪,只有我和周霖的脚印交错,天色渐渐晚了,雪地一片夕阳颜色,亮处黄,暗处紫。
我对周霖说:“你要说谁命苦,我爷爷最命苦。还不会说话,跟着爹娘从黄河南边逃荒到这里,几次差点死在路上。十六岁,这里闹游击队,小日本来扫荡,游击队跑了,他爹被活埋了,兄弟几个从大坑里挖出几十号人才找着爹。三十好几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就是我奶奶——刚四十岁,坐在炕头缝被子,一头栽倒没起来,给他留个三男三女最大十八最小三岁六个孩子,那年头得多苦——换谁谁崩溃——穷得喝口水都不敢随便尿。我爷愣是没再找老婆——估计也找不上——一个人扛住了。六个都拉扯大,日子好了,他也老了,我爸又先他走了。
“那年,我爸刚没,瞒着我爷,说八十多了,别受了刺激不好了。都以为我爷不知道。我去见我爷,进门,他看着我,脸上两行泪。我一看,没扛住,哭了,赶紧擦了泪说,爷,没事儿。我爷抡着拐杖砸过来,骂我说,你爹死了,你敢说句没事儿?”
“扯鸡巴蛋。”我看着周霖说,“不管有啥事,我就想想我爷。我就想,能有多大事儿?”
说着,到了我爸坟前。远远看着,干干净净像个雪白馒头。
我伸手扫雪,把坟前石头桌子抹干净。三根香插在坟头,酒打开,放在桌上,周霖打开包,拿出一个小蛋糕,拆了包装,放在酒旁,又拿出一根红色蜡烛,插在在蛋糕正中,我取出打火机,点着蜡烛。
周霖捏出三个青花小瓷杯,我倒满。端起洒了一杯,我俩各干一杯。我再端一杯,说:“爸,今天是你生日,我们来和你喝酒。”连喝三杯,我正要吹蜡烛,周霖说:“等等。”她脱了血红色的羽绒大衣,再脱了黑色外衣,我看见她里面穿着那件蓝花袄。她把衣服给我,退几步,站在雪地上,捋捋花袄,问我:“不土吧?”我笑了,说:“不土。”周霖一笑,放声唱起来: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个莹莹的彩,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地爱死个人。五谷里的那个田苗子儿,惟有高梁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我见到我的情哥哥哟,有说不完的个话呀。咱们两个死活哟,长在一搭。咱们两个死活哟,长在一搭。
歌儿在暮色里飘,蛋糕上的蜡烛忽明忽灭,直到燃尽,流在蛋糕上一片红。我哈哈大笑,举杯大声喊:“爸,生日快乐!”
四十八
周霖先回去,两天以后我也回到了北京。
打开手机几分钟后,我收到了九十条短信,我一条都没有看,全部
删了。跟着,我接了周霖打来的电话。我来到“花生”,进了门,看见董石头和另外几个人坐在里面。董石头看见我,几步冲了过来,说:“大哥,你快把姚总搞疯了,嚷
嚷着要报警。”然后就打电话,我听见他说:“回来了,方南回来了。”十几分钟以后,姚书冲了进来,冲到我的面前,大声吼:“你他妈的
在搞什么?”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把相机和录音笔交给他。说:“都在里面。”然后我站起来,走出门去。我回到家,一开门,赵小影就哭着扑了上来。我拍着她的背,说:“没事儿,都结束了。”
四十八
连着几天,我哪儿都没去,姚书打来电话说又有新的任务。我说让别人先干着吧,我需要休息。姚书说你这样可不是一个职业的态度,我说,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马上就要过年,赵小影给我和她自己买了新衣服,她说准备带我回
他家过年,正式地见一见她的父母,我说,过完年再说吧。除夕前的那一天,周霖给我发来短信。我回:明天晚上“花生”见。
四十九
除夕这一天的中午我才起床,我看见赵小影在厨房忙活。我对她说:“别做了,不饿,咱直接吃晚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大家一起过年。”
天黑以后,我和赵小影换好新衣服,出了门。在去花生的路上,她说:“这怎么像是去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我说:“就是去你带我去的那个地方。”赵小影说:“去那儿干什么?谁在等我们?我不想去了。”我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到了“花生”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点了。进门的时候,我给了赵小影一个眼神,我说:“别紧张,喝个酒而已。”我先进了门,姚书看见我,大步走过来,说:“真高兴听你说,你又要出山了。你发了短信,我就来了。”话还没说完,姚书看见了我身后的赵小影。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不太自然。我说:“怎么了?大家不是都认识吗?”姚书马上笑了起来,说:“对啊,一起过年一起过年。要不要把王冠也叫来?”我说:“随便。最好把那天晚上的人都叫来。”姚书说:“好好好。”说完就打电话,一会儿对我说:“刘曼和王冠过不来,黄立和董石头一会儿来。”我说:“好,稍等一下,我这儿还有两个朋友一会儿过来。
”赵小影和姚书同时看我,姚书说:“那也好,人多了热闹。我备的东西够多。”我看了看桌上,各色酒菜很是齐全,我对姚书说:“谢谢你,准备了这么多。”过了一会,黄立和董石头先后到了。董石头来到桌前,说:“大餐!”我站起来握着黄立的手说:“黄总过年好啊。”黄立看了看姚书和赵小影,赵小影低着头,姚书大声说:“方南你怎么胡乱叫人。黄立听见我说你和小影都来了,马上就赶过来了。”我说:“好,够意思。”董石头说:“咱们开始吧。”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说:“稍微再等一下。”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敲门。姚书站起来去开门。我看见周霖和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个男人看见姚书,扭头要走,周霖拉着他大声说:“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吧。”姚书回头走了回来,眼睛看着我,脸色很难看。周霖领着那个男人也走到了桌前,冲我笑笑,说:“方南,你要介绍一下吗?”我站起来,指着桌前的各位介绍说:“黄立,姚书,你在画廊见过,赵小影,董石头。
”周霖看着董石头说:“哦,咱俩也见过。”董石头臊眉搭眼,没有接话。周霖指着他身边的男人,对我们说:“张清海。你们也许认识吧。”张清海抬起头来看着各位,扭头就走。周霖大声说:“清海,今天是除夕,也是我的生日。每年你都不在,这次好不容易陪我,这样走了不合适吧?”张清海站住,扭头又走回来,坐在了凳子上。粗着嗓子问周霖:“你想干什么?”周霖端起了一个酒杯,拿起一瓶红酒倒了半杯。喝了一口,说:“这句话是不是应该我问你?”周霖端起杯来,举在半空,我看见杯子在空中有一些抖。周霖说:“大家开始吧。第一,过年好。第二,祝我生日快乐。”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看见赵小影的眼泪掉了下来。周霖说:“怎么没人喝酒呢?我们应该高兴不是吗?”周霖左手拿瓶,右手端杯,走到黄立面前,说:“黄总,咱俩先干一个。虽然没有见过,但我还是得谢谢你。”黄立说:“你谢我什么?”周霖说:“我谢谢你,谢谢你的花生公司。要不是你,我没有今天。”说完,周霖一口把酒干了。
周霖又倒了一杯,走到了姚书面前。举着杯说:“姚总,你我就更应该感谢了。你不用紧张,你又没错。你不知道我说谢谢你有多真诚,和你应该多喝一杯。”周霖连干了两杯,姚书也站了起来,仰脖子喝了一杯。
姚书说:“周小姐,你冷静一些。”周霖说:“我不能冷静,这样的好日子,我怎么能冷静呢?是你们太冷静了。”周霖接着走到了董石头面前,说:“上回也没有喝好,上回我可真没
想到咱们还能再见面。是不是很有缘分,我们俩应该干一杯。”董石头站起来不说话,和周霖干了一杯。周霖端着杯走向赵小影,赵小影抬起头来,泪流满面看着我说:
“方南,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我说:“小影,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做?”赵小影泣不成声:“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王冠说能给你介绍一个挣钱的工作。我当时真不知道会是这样。”我说:“你不知道吗?”我转身从包里拿出来一张纸。说,“你不知
道,你看看你的谈话。你看不见,我给你念。你看,姚书问你,方南床上表现怎么样?你说,他的技术不错。这是你说的吗?”
赵小影浑身发抖,眼泪在脸上不断地流,她看着我说:“求你了,看在你我那么多年,别念了方南。”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我说:“那么多年?然后你介绍我去和别的女人睡觉挣钱?”
姚书在那边站了起来,大声说:“方南,不许你这样!好多情况你不了解,好多情况小影也是后来才知道,再说,小影想过得好一点有错吗?”
我哈哈大笑,说:“没错,都没错。就我有错,我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会干,我除了卖自己还能怎么样弄到钱呢?没关系,小影,你的愿望实现了。我努力了,我给你挣到了一些钱。”
赵小影趴到桌上放声大哭,我也端了一杯酒,走到姚书面前,把我的项链放在桌上,陶瓷花生掉在桌上,清脆的一声响。我说:“姚总,你别生气。和你没有关系,我佩服你,你是商人,你没有错,你对我也不错。我对不住你,坏了规矩。我在这儿向你道歉。如果有什么责任要我承担的我愿意承担。我本来已经戒酒了,为了你我要喝一杯。”我端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