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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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护秋

生产队派我今天晚上护秋。

“护秋”就是看守大秋作物。老玉米已经熟了,一两天就要掰棒子,防备有人来偷,所以要派人护秋。

这一带原来有偷秋的风气。偷将要成熟的庄稼,不算什么不道德的事。甚至对偷。你偷我家的,我偷你家的。不但不兴打架,还觉得这怪有趣。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地是公家的地,庄稼是公家的庄稼,偷农科所的秋更是合理合法。这几年,地方政府明令禁止这种风气,偷秋的少了,但也还不能禁绝。前年农科所大堤下一亩多地的棒子,一个晚上就被人全掰了。

我提了一根铁锨把上了大堤。这里居高临下,地里有什么动静都能看见。

和我就伴的还有一个朱兴福。他是个专职“下夜”的,不是临时派来护秋的。农科所除了大田,还有菜地、马号、猪舍、种子仓库、温室和研究设备,晚上需要有人守夜。这里叫作下夜。朱兴福原来是猪倌,下夜已经有两年了。

这是一个蔫了吧唧的人。不爱说话,说话很慢,含含糊糊。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就是动作慢。他吃得不少,也没有什么病,就是没有精神,好像没睡醒。

他媳妇和他截然相反。媳妇叫杨素花(这一带女的叫素花的很多),和朱兴福是一个地方的,都是柴沟堡的。杨素花人高马大,长腿,宽肩,浑身充满弹性,像一个打足了气的轮胎内带,紧绷绷的。两个奶子翘得老高,很硬。她在大食堂做活:压莜面饸饹,揉蒸馒头的面,烙高粱面饼子,炒山药疙瘩……她会唱山西梆子(这一带农民很多会唱山西梆子),《打金砖》、《骂金殿》、《三娘教子》、《牧羊圈》(这些是山西梆子常唱的戏)都能从头至尾唱下来。她的嗓子音色不甜,但是奇响奇高。农科所工人有时唱山西梆子,在外面老远就听见她的像运动场上裁判员吹哨子那样的嗓音。她扮上戏可不怎么好看,那么一匹高头大马,穿上古装,很不协调。她给人整个的印象有点像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里的阿克西尼亚。农科所的青年干部背后就叫她阿克西尼亚。这个外号她自己不知道。

阿克西尼亚去年出了一点事,和所里的一个会计乱搞,被朱兴福当场捉住。朱兴福告到支部书记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所里出了这种事情都由支部书记处理)。所领导研究,给会计一个处分,记大过,降一级,调到别的单位。对阿克西尼亚没有怎么样。阿克西尼亚留着会计送她的三双尼龙袜子,一直没有穿。事情就算过去了。

谁都知道杨素花不“待见”她男人。

朱兴福背着一支老七九步枪,和我并肩坐在大堤上抽烟,瞎聊。他说话本来不清楚,再加上还有柴沟堡的口音,听起来很费劲。柴沟堡这地方的语言很奇怪,保留一些古音。如“我”读“涯”,他(她)读“渠”,跟广东客家话一样。为什么长城以北的山区会保留客家语言呢?

我问他,他媳妇为什么不待见他,他说:“晓得为了个球!”我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没精神?你要是干净利索些,她就会心疼你一点。”他忽然显得有了点精神,说他原来挺精神的!他从部队上下来(他当过几年兵),有钱--有复员费,穿得也整齐。他上门相亲的那天,穿了一套崭新的蓝咔叽、解放鞋。新理了发。丈人丈母看了,都挺喜欢,说这个女婿“有人才”。杨素花也挺满意。娶过来两年,后来就……“晓得为了个球!”

他把烟掐灭了,说:“老汪,你看着点,涯回去闹渠一槌。”

“闹渠一槌”就是操她一回。

我说:“你去吧!”

他进了家,杨素花不叫他闹(这一带女人睡觉都是脱光了的),大声骂他:“日你娘!日你娘!”我在老远就听见了。过了一会儿,听不见声音了。

我在大堤上抽了三根烟,朱兴福背着枪来了。

“闹了?”

“闹了。”

夜很安静。快出伏了,天气很凉快。风吹着玉米叶子唰唰地响。一只鸹鸹悠(猫头鹰)在远处叫,好像一个人在笑。天很蓝。月亮很大。我问朱兴福:“今天十五了?”

“十四。”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三日

载一九九五年第一期《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