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孙家振的态度就不同了,他在《海上花列传》中把同样“戮力劝夫”的夏尔梅之妻处理成为悍妇,抱怨她对丈夫控制不得法,没有让丈夫“把邪心收回来”,甚至把夏尔梅老入花丛、荡产倾家、死多活少也归罪于她。这显然是不够公平,但说明了作者思想观念的变化。因为孙家振所要面临的时代问题,已经不是闺阃篇规可以解决的了。与其物极必反,不如因势利导。这种无可奈何,反映出刚刚接触现代文明的传统文人一种微妙的心理变化。这种心态具有某种普遍性意义。从19世纪50、60年代为躲避太平军而来沪的第一批知识分子起,到20世纪初,上海逐渐汇聚形成了一个“新型文化人”群体,多达三四千人。在从传统文人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变的过程中,这批人可称是“先驱”;但也因为是第一次,他们从职业到精神的转变轨迹也就异常艰难、复杂和微妙。
再次,“正人君子”个个都是假道学。
《九尾龟》作者借主人公章秋谷之口对正人君子冷嘲热讽:“如今的这班大人先生,年轻时候读了几句死书,一概的世故人情全然不懂,那里还有工夫来考察这嫖界中间的学问?……到了这般年纪,何苦的还要自家卖弄风流,到头来落得一场没趣?”在《四大金刚奇书》中金章伯就是这样的书呆子。他遇到美妓时春菲时心里说道:“我虽是浙人,只是少年埋头窗下,从未访艳。自通籍以来,即劳于王事……正不知负却多少风花雪月。”因此蠢蠢欲动,要挽回这风花雪月,急切切“魔礼青(时春菲)再嫁状元郎”,结果比上海那些普通的上当书呆子更惨,最终被时春菲气死。
那些正人君子都是作家们所不齿的假道学:《最近上海秘密史》中柳浩然实则龌龊不堪,《十尾龟》中胡雅士也是俗不可耐。《梼杌萃编》中“夜拒奔女”的贾端甫奸占了管家女儿,最后落得人财两空;“江西第一良吏”范星圃与小姨通奸,直到闹出事来,不可收拾;而书中几位最淫荡的女子,既不是上海倌人,也不是卓文君式私奔女,偏偏是这些道学先生的内眷。真是极大的讽刺。
再次,留学生是假维新的斯文败类。
留学生作为19世纪末变法维新思潮的代表,历来是被激赏的新人物,但狭邪小说却揭露了这一群体的良莠不齐。以新学志士而光临烟花柳巷,这本身就具有讽刺意味。推崇道学风流的孙家振十分厌恶满口自由、动辄革命却帮着洋人大闹妓院的贾维新;欣赏风流放诞的张春帆也借章秋谷之口大骂留学生一千个里“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是这般的斯文败类,凉血畜生”。在《十尾龟》中,留学生秦少耕靠向上司献出自己的老婆得了个四品堂官,那“愧我留学十年,不及他春宵一刻”的无耻慨叹,标志着这类留学生同样加入了伪道学的行列;而同部书中,豪侠的钱瑟公最终被刺杀,正人君子梅心泉和他的柳夫人也成为费太太们嘲讽的对象。这一切仿佛在暗示,传统的正人君子已经无路可走。随着正人君子的形象的消亡,晚清狭邪小说家们的注意力逐渐聚焦于另一部分风流放诞之士。
最后,风流放荡之士“高见古人,俯视流辈”。
《九尾狐》中曾经出现过一次有趣的“同靴团拜会”。元宵佳节,由报馆主笔黄芷泉倡议,名妓陆月舫的八位相好举行“团拜”。这次“团拜”出乎意料的成功,众人联句饮酒,好不热闹,还评出了小说中的第一个花榜。这样交往并非单纯的肉体买卖,更像是朋友聚会。在长三书寓这种特殊的社交场所,本来人员很是混杂,但作家们显然更喜欢写他们自己,所以狭邪小说中同类的文人雅集很多。《海上花列传》中的一笠园之会占去了后半部分的绝大篇幅,虽在私家园林,人物却已换成了嫖客和倌人,可以看做从传统文人聚会向近代社交聚会的过渡。《四大金刚奇书》第三十七和三十九回分别有康青黼、岳琴舫等人品评“斗方名士”、“市侩文人”;《海上繁华梦》有谢幼安、杜少甫等人结起九秋诗社。而《九尾龟》对章秋谷、贡春树、辛修甫的聚会更是倍加赞赏:“这三人都是年少风流、调搅自喜的人物,芝兰结契,金石同心,高见古人,俯视流辈。”
这样的一些聚会,不但像《儒林外史》中传统名士杜慎卿定优榜一样,品评出了几个海上花榜,更重要的是凸现出了一批气度不群、风流放诞的狭邪小说男主人公。如《海上花列传》中尹痴鸳、高亚白、华铁眉;《海上繁花梦》的杜少牧、《梼杌萃编》中增朗之、任天然、王梦笙,《九尾龟》的章秋谷及《九尾狐》中参加“同靴团拜会”的人们,等等,这群风流浪子“上既不能策名于朝,下又不获尽力于家……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名花”。作家们对这类人是非常认同的。
2.狭邪文人对近代繁华世界普遍认同
鲁迅在分析前期几部狭邪小说的内质时说:
如上述三书(《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
传统文人诗酒风流,更需要温柔乖巧,但是家中都是“贤妻”(实则悍妇),不解风情,缺乏浪漫,因此,只好到青楼请教。然而时过境迁,虽然依旧倚红偎翠,却已很少能够找到真情。文人期待的知书名艺的红颜知己找不到了,吟诗唱和的才女没有了,眼前的一个个俗不可耐,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更不要说倾情相爱了。真挚的爱情如此销声匿迹,难怪这些放诞之士不断地对时下的倌人表示不满,而向往过去的好时光了:
“古时名妓,不是色倾当世,定是才冠一时,非唯丝竹管弦,般般皆会,并且琴棋书画,件件都精,与一般学士大夫,骚人墨客,吟诗唱和,作对流连,所以……得能传留千古,永作美谈呢。”
可惜这样一些“人心不古”的慨叹只能是对牛弹琴,俗人胡宝玉就对这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有不耐烦:“名妓勿名妓,勿去说哩。”
在无数次上当受骗之后,这些放诞文人恍然大悟:要嫖,就要首先明白,这是做生意,不是找什么爱情。“……堂子里,是……以财易色正大光明的事体。就是有些倌人的狡猾淫荡、鸨妇的狠毒贪婪、嫖客的奸诈沉湎,却还是理所当然,不足深责。”这些钱色交易的地方没有什么爱情的,即使用商人眼光去看待妓女,有时也难保不吃亏的。《九尾龟》中邱八自认是“平康巷里的拿破仑”,“无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可照样中了林黛玉的“淴浴”之计,平白受了一场恶气。
既然北里是如此的陷阱密布,就需要一个黄衫客、古押衙似的人物来扶危济困、临场指导哟。《九尾龟》中章秋谷就是这样的人物。他曾多次现身说法地为人们总结嫖经:
第一不发标,第二不吃醋,第三不认真。久而久之,那些倌人就自然而然的和你要好起来。再用些体贴的功夫、温存的伎俩,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怕他不一个个死心塌地。
这里所谓体贴温存,实则就是“三言”中卖油郎的“帮衬”手段。只是秦重对美娘的“帮衬”是出于倾心相爱,而章秋谷的体贴温存到底有多少真心,则实在难说。他本来和陈文仙很要好,后来遇到王佩兰,想着“做个把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勾当”,于是也就一箭双雕;王云生为做“札火囤”,雇了妓女李双林勾引他,章秋谷最初也想“朋友之妾不可灭”,但后来又认为“倾国倾城,佳人难得”,于是“明知祸水,也只得姑且一行”。贾宝玉曾开导贾环说:
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顽去。
贾宝玉无意之间说出的玩乐的原则,到了他不忠实的继承者那里,就发展为“来仔也勿讨厌,去仔也想勿着,随耐(你)个便”,一切从玩的目的出发,不要当真。
从表面看来,这些人与韦痴珠的最大不同是放诞得出格儿,但实际上这种出格已极有限度。如果说曹大错当众嚷出“若要叫我不在外头嫖,就请我做中堂、督抚,我也不愿”,任天然“爽性自家替少爷在堂子里定姨太太”,还有几分蔑视礼法的可爱;那么尹痴鸳的《秽史》虽说大题为“推出胸中块”,却已经有些低级趣味;至于章秋谷的花丛得意,虽然也见得出风流倜傥,则着实有不少是不择手段。例如本已识破“仙人跳”,却还继续与李双林来往,直到当面揭穿他们,惩罚手段太过刻毒;为了得到伍小姐,买通和讨好她家的舅太太,顺手还刮上牵线的桃花阿七,果然“也像了无赖。因此,他们表面的放诞出格儿实际上颇有分寸,这分寸就是符合玩儿的实际需要。不仅遇见不好的事可以躲开,即使没什么不好的东西,假如不够实际,也会放弃。尹痴鸳本来很喜欢清倌人林翠芬,但见了张秀英,照样很快就和她相好,旁人反而劝翠芬不要吃醋:“理噪(他们)有交情,生来(当然)要好点。耐是清倌人,阿好眼热嘎?”
孔方兄本来是传统文人很忌讳谈论的一个问题,但是当他们不再是靠祖上的财产,而是靠自己谋生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必须面对了。早在《风月梦》(1848年)中就出现了一位精明的嫖客贾铭,与冤大头陆书相对,从作者的态度上已经看不出什么贬责的痕迹。此后,这类精明人在演变过程中,一个极端是成为卑鄙的篾片和骗子。《海上繁华梦》对之最为深恶痛绝,先后写到贾逢辰、潘少安、周策六;《四大金刚奇书》第五十八回中的贾小辛为了帮陆兰芬嫁人,不惜众目睽睽向戏子下跪;而《十尾龟》第十一回中的钱耕心假扮老板到“女总会”吊膀子,目的则更为实际,“并不光是贪色,也无非在经济上谋点子贴补”。如此精明得下流无耻,当然是士大夫所不齿的,但是贾铭的传统照样在他们身上发扬了一步。章秋谷一方面嘲笑那些吝啬的曲辫子“你要省钱是要住在家里,为什么要走到上海这花钱的地方来”,一方面又对大花冤枉钱的瘟生不以为然:
那些嫖客虽然有几个钱,堂子里头的规矩却一毫不懂……用了无数的钱,倌人身上却没有一些儿好处。比不得那些嫖场的老手,用的钱一个一个都是用在面子上的,既闹了自己的声名,倌人又受了他的实惠,明明的只用了一千块钱,给别人看了却好像用了三千、五千的一般。
连嫖院也算得清清楚楚,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效益,读书人有如此精明的头脑,这在此前并不算很光彩的事,而在这个社会转型期,却成为一种值得引以为豪的生存手段。陆士谔《最近上海秘密史》第二回曾为这个群体向商界辩解说:“其实读书人里头聪明练达的不知有多少,叫他办起事来,未必输给生意人……”要在作为上海险恶世界的重要部分——北里中,成为游戏的强者,这种商业头脑实在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