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是山西最没悬念的名胜之一。因为名至实归,所以许多旅游指南一类的书上都说:你抱多大的热情就有多少收获。永乐宫在人们的心目中简直就是“壁画艺术”的代名词。如果不是读张雅茜的《永乐艺风》一书,我也一直以此为傲,但读完《永乐艺风》之后,才知道壁画艺术只是永乐宫的一半,在“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的背后,却有着庞大和杂乱的道教谱系存在其间。所以完整的说法应该是,十三世纪的永乐宫是以吕洞宾的名气而名扬天下,二十一世纪的永乐宫才以它的精美壁画出名。
鲁迅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一个叫橘朴的研究道教的日本学者说:“要理解中国人,无论如何要首先理解道教。”这话也许说得有些过分,却也不无道理。《永乐艺风》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它写出了像人们熟知的汉锺离、吕洞宾、张果老、韩湘子、何仙姑、李铁拐、蓝采和、曹国舅等等这些在道教史中赫赫有名的神人,以及由这种谱系引申出来的相貌清奇、神通广大的神仙,面目可憎、诡谲狰狞的鬼魅,堆金错玉、奇花异木的仙境;写出了道教从宫廷到民间的种种史实与传播过程,甚至还写出了道教传播到了知识阶层,文人才子们接受了这些神奇的人与事,又在这些人与事中羼入自己的想像和语言,使这些道教人物更加瑰丽神奇、生姿,流传的故事愈来愈精致、复杂、美丽、奇异。无论是对元代伟大的遗骸《朝元图》的解读,还是对元代生活的意象临摹,着者的笔调始终有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在流动。
道教的来源十分庞杂,既有发端自老、庄的哲理,也有后来混入的谶纬之说;既有古代医学的智慧,也有早期巫仪方术,但道教对中国人的影响至今仍存。它的积极意义是:以自然恬淡、少私寡欲为特征的生活情趣;以清净虚明、无思无虑为特征的心理境界;以这种生活情趣与心理境界为主,以养气守神等健身方法为辅而赢得的良好的生理状态。而“生活情趣、心理境界、生理状态”作为同构互感的三个相关系统,在《永乐艺风》中有着较好的表达,在帮助我们对元代那个遥远的时空的认知上,总算是接近由表及里之途。在着者的笔下,从唐代宫廷演变而来的中国文人诗、文人画以及士大夫的情趣,仿佛与我们素面相对,素面相认。尽管当时创作《朝元图》的那几位民间艺术家并不被视为艺术家,但他们也同吴道子所画老子像一样,在静静地与所崇拜的诸神进行着心灵的交流,荣辱俱忘,心随景化,任意东西,无拘无束。当然,在松风明月之中,他们还没有高雅到脱俗的地步,也没有士大夫那么忧国忧民,那么强调理性,他们的迷信心理还很浓重,实际的功利的需要还有很多,天旱了,要求雨,人病了,要驱邪,死了人,要找块合适的坟地,遭了灾,要祈求神鬼以禳解,但他们把对诸神的敬仰,都用笔、用色化做斋醮祈禳的仪式了。特别是在晨风夜雨的时候,当他们拿起现已失传的捻之笔,为诸神的画像装饰时,这种自我的愉悦便格外强烈。他们觉得这不仅仅是一种内在的享受,更是一种神话诸神的外在标志。因此,《朝元图》前后排列四行、画面中心的八个主神,以及四周围绕的二百八十馀个帝君、仙伯、真人、天丁、力士、仙星、金童、玉女等人物,才会以这种历历在目的图式“找孤”于我们。
作为永乐宫壁画的精品之一,那幅各路道教神仙朝谒元始天尊的《朝元图》,由于光线对壁画的保存不利,所以殿内的门窗都被密封了。身临其境,却只能像盲人摸象般地感觉着原作,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个遗憾。特别感谢《永乐艺风》的摄影作者肖永平,是他让我看到了俱在眼前的“山高水长”。这些摄影作品,虽然还没有达到高仿真手卷的展示效果,但比起看不清楚或过多粗劣的印刷品,毕竟还有一种“情境还原”的本质区别。着者张雅茜写出了一个《永乐艺风》的好文本,摄影作者肖永平则为读者提供的上百幅可以精读的图式,使得永乐宫的壁画艺术像光芒一样自历史的深处照射出来,成为一种在视觉经验的前提上,进行质直观看的审美过程。历史和艺术,就这样经由各自的眼睛,呈现着各自的幻象与真相,并时时提醒着人们与历史的记忆关系。
所以,《永乐艺风》带给我的不是一种宁静的情感与恬淡的心境,而是一种热烈与迷狂的情绪,一种追求绚丽神奇的审美情趣,一种色彩缤纷、瑰玮怪诞的意象群,一种近乎沉浸于幻觉之中的热烈的想像力。譬如,除了永乐宫,我还想阅读我国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最古老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芮城县的西侯度遗址,建于唐代的广仁王庙、宋元之际的圣寿寺舍利塔,以及闻名遐迩的大禹渡、风陵渡和位于黄河岸边的圣天湖等等回归源头的文字。历史断层,无可度越,但承接今朝与夙昔悠久年代的文化渊源却是可以传递的,其文化精神也是可以继承的。
(《中国方域》,二〇〇五年第六期)
9、“沁派古堡”
在沁河流域还散布着类似于欧洲古堡那样的中国式的古堡建筑群——柳氏民居、窦庄夫人城、郭壁古堡、湘峪古城、砥洎城、皇城相府和郭峪蜂窝城!这是我看《晋城古堡》才知晓的。除此之外,我还知晓了在近几年,除了皇城相府和柳氏民居,其所述的其它几座古堡尚停留在作为往昔曾经雄伟、显赫的破败之中。幸运的是,这些古堡没有像雅典的神庙那样残垣断柱,它们像突兀的地标,孤立在沁河两岸,任凭世事的难纾,全然不理先人对它们的忙乱惶惑,今人对它们所做的视为家园般的价值判断,仍然气定神闲地与山川、夕阳、风雨默语,看似快要老去倒塌,却一直没有彻底毁掉。更为幸运的是,这位对传统建筑文化情有独锺的作者,为我们了解这些古堡的地理背景、所建成因、建筑布局及特色,古堡的历史演替,进行了既好看,又颇具专业知识的讲述。
从《晋城古堡》中,我看到的不仅是这些“沁派古堡”建筑矗立的历程,更多的是展示在它们内里的诵读传家、“香泛柳下”和“丹桂传芳”的灵魂漂荡。捧着这么一本有滋有味的乡土家园的书阅读,有如背包游走在四百馀年间的沁水流域:瞩目这些古堡的历史变迁,对建筑这些古堡背后的政区地理、自然地理和历史人文地理,兴趣兴许会与日俱增。它的出版面世,我以为不啻是彻底清理“沁派古堡”家底的一大成绩。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当明清之际的这些古堡主人的传奇渐渐静寂之后,留下的物化见证,就只有这些古堡和残缺不全的史料记载了。《晋城古堡》的成绩之一,是从人文地理的根上盘点了“沁派古堡”建筑层面的线条;从有清一代京城俗语所说“山西人爱盖楼,河南人爱穿绸”的民谣中,探讨了这些“沁派古堡”的背后,是什么东西和力量支撑着这种长达三四百年不倒、不死的家园情结之谜。成绩之二,是吹理了“沁派古堡”在整个民居空间中的温润气息,使得这些传统建筑在先保护起来的前提下,将来有可能成为中国旅游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可与欧洲古堡媲美的一个古堡地理分布单元。成绩之三,是选择了一个典型的建筑研究群落和多种学科交叉的叙事样本,深入下去,可挖掘出中国传统民居的另一方天地,为一种地域文化的传承对建筑和历史的塑造力作出令人兴奋的解释。
对“沁派古堡”,我想,我们要做的当然远远不止这些。如何保护好家园里的这些瑰宝,存废兴衰,应成为这些古堡的重要问题。更为紧要的是,我们不能再以一个旁观者或非专业的民间人士或过往游客的身份来面对这些宝贵的建筑和文化遗存,应以一种人与自然、人与人类文化遗存同存的责任来承担一份道义,更不能只为寻求一种旅游的商业和经济效益而忽略传统建筑比我们人类更长寿的长远思考。这不仅关系到这些“沁派古堡”能不能得到妥善保护与合理的开发利用,而且关系到沁河流域早已风光不现的另一种山川的话语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