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莫过于时间,
因为它永远无穷尽,
最短的也莫过于时间,
因为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来不及完成。
——伏尔泰
1.
二〇一六年九月七日,我离开熟悉的城市,生平第一次长时间离开温暖南方,去往北方读研。
因为新书拍摄内插的缘故,家人提前开车送我去了成都。我家不在成都,在旁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我的大学四年就是在成都度过的,四年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回家,所以从未觉得离家在外是件多么辛苦的事。
很感谢那四年里的自己还算努力,最后幸运地拿到了保研的机会,可是直到今天,当我站在忽然下起雨的这座城市,目送我的家人坐在那辆红色小轿车里离开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一次是真正的远行,离家万里,归期遥遥。
2.
我放心不下的是我那病痛缠身,愈加孱弱的姑姑,我亦放心不下我年迈体弱的奶奶。偏偏家里只剩下她们二人相依为命,很多时候我都后悔自己在去年此时选择了北京作为读研的地点,离家万里,在她们需要我时也鞭长莫及。
这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在深夜里看着身侧因癌痛而彻夜难眠的姑姑,惊慌失措地想到某一天当我不在家时,她痛苦难受却没人能帮到她的场景。
我最怕的就是这样,怕我一意孤行地憧憬着诗与远方,到头来错过了最重要的事。
可惜去年此时,我们都以为姑姑会一直健康,我听了恩师的建议,选择了北京。那时候的我深信不疑,我若想努力提升自我,就应该离开生我养我的温暖南方,去见识凛冽的朔风,去品尝帝都的历史,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跌跌撞撞,然后勇敢扎根。
王小波在书中反复说过,什么样的灵魂就要什么样的养料。那时候的我总觉得,我见惯了南方的温暖湿润,也该去干燥的北方历练历练了。
可命运的变化无常让我时常后悔这样的决定。
3.
姑姑的病已经严重到一天四颗止痛药都无法抑制疼痛的地步,可她仍然坚持要坐一个小时的车送我来成都。
我们站在阴雨中的城市里,看着车水马龙,她叮嘱我不要熬夜写文,再多的钱也抵不过自己的健康重要。
而我看着她孱弱的身躯,苍老的面容,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眼泪。
我多盼着自己能快一些成为她期盼的那个姑娘,更有出息些,更闪闪发光些,我恨不能赚更多的钱,买更多的好东西,把我能给的一切都亲手送给她。
我多盼着日子能更长些,她能不那么痛苦,平和一些,愉悦一些,直到我学成归来,直到我成为当初信口开河时说的那个大作家,直到我结婚生子,能看着她教育我的孩子,就像当初她照顾我一样,严厉却慈爱,从我牙牙学语一直到我长大成人。
我多想带她去看看我的学校,看看北方的风,北方的人。有太多太多想让她看到的东西了。我只盼着时光能慢一些,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这一切。
三年的北方时光,我愿为了她努力过好每一天,成为最让她骄傲的存在。
南方的风,也请你慢些吹,请多多眷顾我爱的人,让她每夜都好眠。
4.
到北京的第二个月,我独自一人去地坛公园游荡一整天。不为游览,只为走一遍史铁生曾经走过的路,见一见他笔下厚重而深刻的地坛。
第一次接触史铁生先生的文章,我还在念小学,那篇在我人生里至关重要的课文叫作《秋天的怀念》,选自史先生的散文集。那大概是我头一次意识到文字的魅力,寥寥数语竟有催人泪下的力量。
后来我买了一整套先生的散文集,收藏在家,时时翻看。先生虽是男性,但文笔细腻,总能以平实的语言描述出令人震撼的情感。
我从年幼起就开始对文字着迷,这与先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在先生所有的文章里,那篇著名的《我与地坛》是令我最感动的,多次翻开,不忍卒读。
5.
我曾因为先生的经历与他的涅槃重生一次次想着,也许只有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才能孕育出非凡的心智与坚韧的品格。而今,我却万万没有想到我曾在他文字里读到的情感真实出现在我自己身上。
先生遭遇不幸时,母亲身患重病,而他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等到他终于从痛苦中抽身而出,写出了非凡的作品,获得了众人的瞩目,母亲却已不在。
而我一心想成为一个与文字终身为伴的写作者,在我以为自己勉强算得上勤勉,所以小有所成的时候,我的至亲却同样身患重症。我曾扬言要成为让她骄傲的大作家,那些轰轰烈烈的年少痴狂,因为年轻所以肆无忌惮、无所畏惧的梦想,如今却让我惧怕。我怕我万一成为命运的宠儿,当真实现了它们的那一刻,经历和先生一样的遗憾。
我怕她看不见我成功的那一天。
6.
而今我走在地坛公园里,踏着先生也许曾经走过的路,看着他笔下的那些经历过风雨却已然翻新的朱门抱柱,又一次翻开了《我与地坛》。
这里是我梦想起航的地方。
这里是维系着我与一个已逝的作者情感相通的地方。
那时的地坛在今天也一样安然矗立,静默地看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模样,地坛也许知道,但它不会告诉我们。
我仍旧想成为一个像先生一样的作家,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梦想,不管她能否等到那一天,等到我闪闪发光的那一天。
因为我知道,其实不管我成为怎样的人,在她眼里我一直是那个让她骄傲的孩子。
7.
去的那天,北京的天气很好,趁着阳光灿烂,我举着相机一边走,一边拍。多年来的沉淀,地坛已经成为老年人的活动场所,一路走来能看见打手球的白发老人,坐在轮椅上喃喃细语的夫妇。十来个小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跳大绳,欢声笑语不断。平坦整洁的小道上,大胆的白鸽已然不怕来往路人,呼啦啦拍着翅膀一跃而起,又欢快地趁人不备落在脚边,吓得行人一愣。
我举着相机,拍下一缕日光,一只白鸽,一对老人,一群孩子。
而地坛呢,它望着我,微微笑着,虽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似道尽了千言万语。
8.
我提前一个月请假离校,坐午夜的航班归家。
我在机场附近一家民宿改装的酒店里彻夜无眠,窗外接连传来飞机起飞的噪音,而我侧头望去,从天黑望到天明。
天蒙蒙亮时,我坐上第一班高铁回城。
推开病房的门,她尚在沉睡,我拉着行李箱,背着沉沉的包,站在门口举步维艰。是真的未曾想到,短短三个月的别离,她竟瘦成了这副模样。
我过去从不相信心灵感应,这一刻却不由得信了。
因为病床上孱弱的女人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哭了。
我松开行李箱,顾不得取下背包,飞奔至病床边。而她就这样伸出枯瘦的双臂抱住了我,开始掉眼泪。
她只说了一句话:“你终于回来了。”
9.
“你终于回来了。”
这句话承载了多少希望与等待,我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生平第一次未曾掩饰内心的软弱,卸下所有盔甲,从一个母亲的角色蜕变成一个孩子的形象,将我当成了最后的依靠。
我与她心知肚明,这是我们能够陪伴彼此的最后时光。
可命运的残忍之处,不在于能够陪伴彼此的时间寥寥无几,而在于这最后的片刻光阴里,她没有一刻好过。
她一直都在饱受折磨——日复一日永不停息的输液,胃部转移无法进食的苦楚,腿脚水肿、皮肤皴裂的疼痛。她抱着我,一边流泪,一边说:“痛的时候,我就念着你的名字。很多时候都想一走了之,可我舍不得你。”
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痛。
10.
然后止痛药对她开始失去效用,注射吗啡也逐渐缓解不了疼痛,她流着眼泪蜷缩在床上,而我呆立一旁,束手无策。
就像是一场已知剧情的电影,每一秒都更接近结局,每一秒她都在离我远去。
偶有片刻她好受些,会握着我的手轻声说:“抽屉里有两张卡,一张是我的工资卡,一张是替你存的几年来的稿费和奖学金。你将来花钱别再这么大手大脚的,我不在了,谁来养你?”
当我忙忙碌碌为她打水擦脸洗脚时,她总是愣愣地看着我。我笑着问她:“你在看什么?”
她亦回以微笑,张着干裂的唇:“想多看看你啊。”
“我这会儿蓬头垢面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觉得很好看。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载满了骄傲,眼神湿漉漉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疾病也许夺走了她的健康,却始终还有什么未曾被改变,比如她的眼睛,比如那望着我时永远慈爱骄傲的目光。
11.
你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不会被带走的东西吗?
每一天太阳都会落山,每一场大雨都会停歇,再欢乐的聚会终有散场一刻,今日崭新的衣服终有一日会褪去光彩,年轻时候以为自己永不老去,长发垂肩时从不担心有朝一日白发忽现……
我曾以为,这世上每分每秒万事万物都在改变,没有什么会永远停留在人的生命里。
直到此刻。
当我坐在她身侧,于夜深人静的凌晨一下一下敲击着键盘,写下这篇文章,转头便能看见在药物作用下终于安然入睡的她。
我知道,这个女人会在不久的将来,永远离开我。
可我是这样,这样的,爱着她。
所有的不舍与留恋,所有的痛苦与煎熬,终有一日会提醒我,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不变的事物,那一定是她。
她所给予我的力量,会是我这一生努力向前的动力。
不管她在哪里,天上或是地下,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会努力让她看见,我一直都是那个让她骄傲的孩子。
12.
昨日读书,读到卡夫卡说的那句: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会停止。
我坐在空调屋里,吹着冷气,手边摆着奶奶切好的西瓜。
举目四望,忽然想哭。
这是我姑姑的房子,周遭的一切无不与她有关。她挑选的家具饰品,她买给我的衣裤鞋袜,她添置的家电物什,她曾与我一同入睡的大床。
这个家里什么都在,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过,唯独没了她。
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四日,我的姑姑因癌症离世。
即使我在《喜欢你,是我唯一会做的事》里满怀希望地写道,我希望她长命百岁,希望她别被疾病带走。即使我费尽心思从北京赶回四川,守在医院里祈祷这世上也许会有奇迹降临。
可奇迹终归没有发生。
13.
二〇一六年的隆冬,新年迟迟不至,我日复一日担惊受怕,盼着老天给我一个最后的圆满,让我陪她度过这一年,再看一眼来年春天万物复苏的模样。然而她终究是在除夕来临的三天前离开了我,永远作别了我的现在与将来。
三十七天,从我赶回她身边,到她闭眼离开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短短三十七天。
她再也无法下床了。
她生活无法自理了。
她开始食不下咽,吐出入口的每一滴水、每一粒米了。
她昏迷的时间大于醒着的时间了。
……
我没日没夜地守着她,含泪也要笑,心痛也要笑,即便来探望她的人都哭了,我依然咬紧牙关对她笑。
她那样坚强一个人,也会惧怕未知的死亡,也会握着我的手,含泪问我:“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害怕我,对不对?”
我笑着点头,把脸埋在她枯瘦如柴的胸怀里,说:“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知道了,我也会一直在这里。”
14.
我在那里,在医院雪白的四壁间,头顶是白炽灯炫目耀眼的白,脚下是冷冰冰的地砖一尘不染的白,医护人员的衣衫是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而我对于未来的期许,也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的白。
二十四日早晨,她陷入浅度昏迷,神志不清。
她闭眼躺在那里,艰难地呼吸着。
那一刻,我仿佛有预感她就要离去,那么多来不及说的话,那么多来不及完成的事,最终化作滚烫热泪,汹涌而下。
我抱着她,哽咽着说:“谢谢你。”
15.
千言万语,最终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谢谢她将人生最美的二十年悉数献给我。
谢谢她用自己的一生成全了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孤女,以一人之力为我撑起整个世界。
谢谢她临走前还哭着念叨,若她走后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疼爱我的人。
我没有想到,即便她已无力呼吸,依然艰难地回应我:“谢谢你。”
那三个字和我说的别无二致,可我陡然间明白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在她养育我的二十三载里,每逢别人说起她的无私与慷慨,她总会说:“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因为这孩子自己努力,有出息,我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意义。所以你们总说是我成全了她,其实是她成全了我。”
她孱弱地躺在那里,说谢谢我。
我泪如雨下,抱着她浑身颤抖。
我说:“我爱你。”
她依然没能睁开眼,只轻声回应我:“我也爱你。”
16.
这是我这辈子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她对我说话。
二十三年,我无数次与她争执,与她赌气,向她道歉,听她唠叨。她是那样严厉的人,巴不得我成为一个十全十美、没有缺点的孩子。我熬夜,她会念叨我。我吃垃圾食品,她会念叨我。我考砸了,她会念叨我。我的生活里充满了她的唠叨,我也曾多次埋怨她难得夸奖我,总是批评大过褒奖。
可是当她心跳归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时,我的脑子里一瞬间涌入无数声音。
二十三年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曾厌烦过的每一种唠叨,如今都成了最奢侈的纪念。
17.
我在殡仪馆守了她一天一夜。
我亲眼看着她被推入那道铁门,成为一捧灰,再也无法对我展露笑颜。
我亲自替她挑选了新家,看她住进去,永远地住进那冷冰冰的墓地里。
我知道,从今往后,每当我推开家门,再也不会有一个她坐在沙发上,像个孩子似的抬头冲我笑,满怀欣喜地说出那句:“回来啦?”
我站在公墓前,从半山腰往下看。
这是我的家乡,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后来去了远方,逢年过节才回来。
可是如今我回来了,她却走了。
18.
她离开的第十四天,我过完兵荒马乱的春节,赶去医院结那从年前一直拖到年后的账单。
肿瘤科在三楼,我从电梯里出来,下意识地就要往她从前住的病房走。可走到一半时,又停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忽然记起此行的目的,遂掉头走进去,从医生手中接过死亡证明。
那间熟悉的病房近在眼前,而我站在洁白一片的走廊里,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今以后真的不会有人在那间病房里等着我了,不会有人等着我推门踏进去,抬起枯瘦的手对我挥一挥,用孱弱的病容努力对我绽开一抹微笑。
我的姑姑,养育我二十年的那个人,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19.
她生病的一年半里,我无数次忽略掉她也许会离开的事实,不断告诉她也告诉自己,现代医学如此发达,怎么会有治不好的病呢。我一次次和她说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待我研究生毕业,在她的陪伴下披上白纱,和老陈一起给她生个大胖小子,而她所需要做的全部就是养好身体,和我们一起养育并见证那个小生命的成长。
我还没有和她一起去环游世界,还没有让她看见我踏入职场叱咤风云的风光,还没有带她去尝一尝成都那家我喜爱的料理,还没有把我脑海里即将诞生的一个个故事说给她听。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看着无数人表情漠然地与我擦肩而过,他们都不明白我失去了什么,他们都不明白我在承受着怎样巨大的悲痛与失落。
20.
我想起陪伴她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北上求学,请假而归,竟最终只能陪她走过这短短的三十七天。这三十七天里,她总爱白天黑夜睁着眼不睡觉,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而当我问她在看什么,她总会笑着说:“在看你啊。”
“我现在蓬头垢面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宝贝哪怕蓬头垢面的,也很好看。”
她离开前的那几个夜里,我坐在病床边上,哭着把头埋在她手背。她就轻轻把手抽出来,一边摸我的头,一边说:“别哭啊,我的宝贝很坚强的。”
我也一直很努力地坚强着,日夜照顾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陪她走完这一程。可是哪怕早已准备好会有这样一天,在最后的告别终于来临时,也依然难以面对。
21.
她离去前说了一整夜的胡话,在第二日太阳高照时却忽然间清醒过来,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叫我的名字。
我怕来不及,凑近她耳边拼命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养我二十年,让我成了今天的我。”
她却闭着眼喘着粗气对我说:“是我,是我谢谢你。”
那一刻我忽然泪如雨下,我明白她未曾说出口的话,就好像从前无数次她对别人说起的那样,在她心里她从未认为我有今天的成绩是她的功劳,她是那样坚定地相信着,是我的努力成就了她那二十年的付出,是我足够争气才在缺失父母陪伴的成长过程里终于成为今天这个让她骄傲的孩子。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羞于表达的我们从未对彼此说过的那三个字:我爱你。
那三个字太寻常,太平凡,却承载着一个女人对我全部的爱与期望,包含着她短暂仓促的一生和一生里最伟大、最不平凡的付出。
我的姑姑,在她四十八岁这一年离开了我。她人生的前二十五年,活得自由烂漫,而后的二十三年,将全部的自由与心血都浇灌在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女孩身上。
不管多么悲痛,我知道我活着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愿我能以一人之力,过好两个人生,一个属于我自己,另一个是她未曾过完的那一生。
22.
她走后的半年里,我无数次在夜里哭得撕心裂肺,还因为身在宿舍,只敢用被子蒙住头,大口大口喘着气,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我原以为自己少年时候经历坎坷,父母不在身边,也曾因为年少无知、家境不好遭人白眼,那么此生约莫不会再有什么能够击垮我。
我错得离谱。
她的离开,于我而言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我毕竟没死。
23.
大多数时候,我依然活得没心没肺,该吃吃该喝喝,与人谈天时依然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我写小说,看电影,听音乐,点外卖,吃火锅,逛街购物……看起来,我是一个日子过得很滋润的研究生,哪怕身在北京,也丝毫不捉襟见肘。
我也以为我心态很好,除了每当学业上有所收获,写作上有了小成绩,我会在闭眼时对自己说:如果她在就好了。
如果她在就好了,看见我有今天,看见我的新书上市,看见我的小说改编成影视,她一定也会很高兴。
她会比我自己更高兴。
她会忍不住再三叮嘱我:不许乱花钱,不许大手大脚,你这人这么不会理财,还是把钱给我,我来给你存起来。
她会反复在电话里叨念:不许熬夜,哪怕你熬夜是在写东西赚钱,可如果是以健康为代价,我宁愿你别写,别赚。
她的离开,像是有人从我生命里撕扯开一块,以至于破了洞,狂风挡不住。
24.
母亲节那天,学校组织党员前去河北冉庄参观地道战遗址。
晨起集合,在路边等候大巴时,我与朋友站在一处。她在一旁给母亲打电话,用乡音祝妈妈“母亲节快乐”。
我听着听着,一个人站在清晨的薄雾里,忽觉形单影只。
这个节日,我从小到大都是和她一起过的。
我记得小学时我在菜市买了只半生不熟的西瓜,得意扬扬地抱回家送她。那是我送她的第一份母亲节礼物,她笑得前仰后合,明明西瓜一点都不甜,还笑着说好吃,一口一口吃完了它。
中学时买给她扇子和放手机的七仔玩偶,我说“七”谐音“琪”,我把我自己送给她。
大学后我因为无法回家,就开始发红包打电话祝她母亲节快乐,也因为开始自己赚钱而买给她平日里她舍不得买的衣服。那些衣服她总会因为价格太贵,不舍得穿,每逢有人夸奖衣服好看,她都笑得温柔又满足,说:“这是我们容容买的。”
25.
下午从冉庄回来,我打开手机查看给老陈妈妈买的母亲节蛋糕送到了没,关上手机的一瞬间情绪忽然失控,躲在被窝里泪如雨下。
我这辈子没有妈妈,我只有她。
如今我连她也没了。
这是第一个没有她在的母亲节,而今后每一个母亲节,她也都不会回来了。人人都在说着母亲节快乐,而我没法说。
我希望她在天上听得见。
母亲节快乐。
26.
(写给她的一封信,自她走后,第一次梦见她)
姑姑:
你走后的第二十三天,我第一次梦见你。
说来也巧,今天是你下葬的日子,中午和一大家子吃完午饭归来,我原想打个盹,毕竟还有论文要赶,不敢耽误太长时间在午觉上。哪知道这一睡就睡了半个下午,老陈忘了叫我起来,而我做了个昏昏沉沉的白日梦。
我梦见自己站在医院里,清楚知道你已离去,可我一回头,竟又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你。
我喃喃地对你说:“我,我以为你都走了。”
你也不说话,就这么望着我。
良久,我笑着看看窗外:“今天天气很好,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然后和记忆里仅有的那一次一样,你坐在轮椅上,而我推着你,一起出门晒太阳。
路过的医生问我干什么去,我说陪你晒太阳,他叮嘱我早点带你回来,我点头,和你一同离去。
然后画面忽然就变了,变成我站在小学里,一个人对着一群不听话的孩子说教,告诉他们要好好学习。事后想起那个画面,觉得有些滑稽,因为曾经的我就是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之一,而说教的明明是你。
那个画面里没有你,冗长的时间飞快地流逝着,直到我离去时,一侧头,居然又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你。
我很吃惊:“你怎么在这里?”
你却蓦地哭出声来,对我说:“我知道我已经不在了。”
也就在这一刻,梦境戛然而止,我睁开眼睛,看见卧室的天花板,没有小学也没有了你。
那一刻我并没有多难过,我只是一片怅然地想着,我还没跟你说完话啊。
然后我从枕头旁边拿出手机,给老陈发信息,说我梦见你了,遗憾的是没跟你把话说完。
他安慰我:话哪里说得完呢?
我一个人想着想着,这才哭出声来。
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从前总爱胡说八道,每每在奶奶和小姑迷信的时候,都会大放厥词,说一些唯物主义言论。可是这个午后,我忽然不那么确定了,也许是潜意识里太想你,也许是宁可相信这世上真有灵魂、真有些许科学解释不清的存在,我觉得那个梦是真的。
你尽管笑话我好了,姑且就让我这样相信吧,相信你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你的身体已经离去,可你的思想与态度理应活着,永恒地陪我走下去。
我曾想过很多次,待你走后,我这个迄今为止写了好几百万字的小说作者也该把你写进书里,让更多人知道你伟大的生命,不平凡的壮举,知道你为了我这个侄女一生未嫁,奉献了一切,直到生命的尽头都还惦记着她。
可我太年轻,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成熟的笔力去描写那样深刻的爱和那样了不起的你。所以请你再等等我吧,等我再长大一些,当我有朝一日成为你期望中的那个我,再来执笔,冷静地,理智地,平和地,深情地,写一写你,写一写在我生命里存在了二十三个年头,陪伴我喜怒哀乐、养育我成人的那个你。
每天都很想你。
今天尤其。
对了,昨天是情人节,还记得从前每一年我都会做你的小情人,给你买朵玫瑰花或一块巧克力。可是今年你不在,我就把巧克力一个人吃掉了。
希望甜在我口中,暖在你心里。
你的那一份,我帮你一起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