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一辆从西安出发的大巴车载着一车乘客驶向延安方向。
一车人,大多操着陕北口音,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什么。坐在右边第三排靠窗户的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打扮时尚,长相清秀,带着一股江南灵气,在整个车厢中格外引人注目。女孩眉宇间充满愁容,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车窗外发呆,这女孩便是刘晓慧。她昨天一早乘最早的航班落地西安,今天的行程是去李家坝中学,它在延安市区十几公里开外的大山里。车窗外的景致不错,天高云淡,正值中午,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也很少,路平坦地向前延伸着。
但刘晓慧无心欣赏美景,脑子里一直在回想昨天的事儿。
她一个人拖着沉甸甸的几大包行李孤零零地来到苏州机场,心里总在盼望着奇迹能出现——陈建海能在她登机之前的最后一刻出现在她眼前。但直到上了飞机,陈建海的身影也没出现。
他强烈反对她来陕西支教,其实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刘晓慧铁了心,一定要过来支教。她回忆起临走时陈建海对她说的一番话,陈建海说:“晓慧,我知道你很有爱心,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但是献爱心的方式有很多啊!我们可以捐钱捐物,甚至我可以在假期时陪你一起去看看那里的孩子,这些都是可以的,但真的不至于,也没有必要辞去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去那里长期支教吧?这代价也太大了。”
陈家父母跟儿子陈建海一条战线,他们并不想让刘晓慧一个人去那么遥远且偏僻落后的小山沟里支教。陈家父母在刘晓慧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将她叫到家里,试图帮助儿子说服刘晓慧打消去支教的念头。他们和善且充满关切地劝着刘晓慧:“一个女孩子家的,孤身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多不安全啊!待在家里多好,有那么好的一份工作还不知足啊!你和建海也都不小了,有时间就好好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这女孩子呀,迟早都是得嫁人的……”
辞工作的那一刻,刘晓慧感觉自己也是有些犹豫的。当她敲开李总的办公室门,向李总说明离职的理由时,李总也是耐心地劝导她:“晓慧啊!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但是你可要想清楚了,一定要放弃工作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支教吗?本来我还想重点培养你,想让你独当一面呢,可是现在……真是遗憾啊!我希望你再冷静考虑考虑!”
刘晓慧婉言谢绝了李总的好意,她毅然决然地辞职了,她一定要到外面去看看,苏州的繁华与安逸的生活不应该是她的全部。李总无奈地摇头,最终在她的辞职申请书上签了字。在她转身要离去的那一刻,李总叫住了她:“过去后,如果在那边不适应、待不习惯的话,千万别硬撑着,公司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最反对刘晓慧去支教的当属她的父母,在得知刘晓慧要跑到那么偏远落后的一个地方去支教,她的父母甚至怀疑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尤其是刘母,急得哭了好几次,她着急、无奈,又不忍心责怪女儿。刘母小心翼翼地对女儿说:“晓慧,从小到大你没有受过苦,没有离开过爸爸妈妈,最近咋了?怎么会一下子心血来潮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支教?早就听说那个地方特别落后,环境不好,到处都是黄土,听说喝水都困难,你要是去了,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我和你爸爸又不在你身边。再说了,你若真这样走了,建海怎么办啊?他心里能接受?能愿意让你去吗?他父母已经给我们打过好多次电话,催促你们早点结婚呢。”
看着父母伤心的样子,晓慧不停地安慰着:“爸、妈,你们就让我做一次主吧!我真的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一个人除了工作和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去了解、去做呢!”
刘母无奈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刘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真不明白你这丫头是咋想的!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因为这件事,陈建海极不高兴,与刘晓慧争吵过好几次。他见刘晓慧心意已决,只得自己生闷气。昨天,刘晓慧在打车去机场的路上,原本想给陈建海打电话解释一下,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弃了,她觉得发短信可能更好一些。于是,她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陈建海:
建海,我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这一次我是任性了点,可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毕业一年来,我生活得很安逸,有着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有温暖幸福的家庭,有疼爱我的父母。我知道你对我也很好,我从心里非常感激你。但是我越来越发现,我正慢慢地迷失自我。虽然生活得很舒心,但我却丝毫开心不起来,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直到上次参加莉莉婚礼时得知李芸儿去贵州支教的事情。她的那些经历让我瞬间明白,我有个梦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去走走,也希望能为那些生活在偏远山区的留守儿童做点事。我想,你应该会理解我的。
然而,她没有收到陈建海的回复信息,刘晓慧带着惆怅的心情离开了苏州。
以前,刘晓慧每次出去旅游的时候,都与同事或同学一起,去过的地方大多是知名景点或旅游名城。她从没有到过陕西,更别说还要去千里之外的大山里跟那些留守儿童待上一年。现在,她只能硬着头皮一路前行了。
她跟李家坝中学的王校长约好了,王校长会在延安汽车站接她。正胡思乱想之际,客车已经驶进了延安市区,沿着有点残破的水泥路缓缓向前行驶着。没多久,她便看到前面一栋建筑上的几个烫金大字:延安市汽车站。到站后,刘晓慧开始有些莫名地紧张不安,她不知道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等其他乘客都下车之后,她才拉着行李箱,拖着疲倦的身体,走下客车。天色比之前暗淡了不少,她迅速往出口处走去。到了出口处,她看到人群中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穿着白衬衣、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双手举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接苏州刘晓慧”。
刘晓慧赶忙走过去,问:“您是王校长吗?我是刘晓慧。”
王校长看了看刘晓慧,说:“你就是刘老师啊!我是王校长,我们在这等你很久了。”说着,他指着身边一个三十岁左右、长相憨厚、神情腼腆的年轻小伙子说,“这位是孔老师,孔夫子的后代,哈哈哈。”王校长一番幽默的介绍,让站在身旁的孔老师有些脸红,他不好意思地冲着刘晓慧说:“刘老师,别听王校长胡说,我就是一起来接您的,欢迎您来李家坝中学支教。”
王校长忙附和:“就是就是,我差点忘了说了,欢迎你来我们李家坝中学支教,刘老师。”
孔老师一边热情地接过刘晓慧的行李箱,一边说道:“刘老师,您一路辛苦,行李我来拿,车子在前面。”
三个人边走边聊着出了车站大门,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王校长笑着说:“这可是我们学校唯一的车子,今天专门开来接城里来的贵客。”
“太麻烦你们了,王校长,孔老师。”
“啥叫麻烦?”孔老师一边把行李箱放进车子后备厢,一边说,“像您这样从大城市来到我们这么落后的地方,这才叫麻烦呢!这儿的生活可比不上你们大城市啊!”
“哈,没关系,我能吃苦,我也想改变一下自己嘛!”刘晓慧笑着说。
“我们上车说吧,去学校的路还远着呢,再不走可就晚了!刘老师刚来,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休息吧!”
车子往市区外驶去,出了市区不远处就是此起彼伏的山脊,一层层的山峰若隐若现,像极了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小车在郊外的乡村道路上行驶着,一路颠簸。王校长指着车的前方说道:“刘老师,我们学校就在山那边。”
刘晓慧长舒了一口气,说:“感觉没多远啊!”
“呃,也不算远,开车也就一个来小时。”
“不会吧?看上去很近啊!怎么要一个来小时?”刘晓慧有些惊讶地问道。
“看上去只是山那边,可是,刘老师,这弯弯曲曲的,一山一重天啊!”
“是啊!这儿路不好走,起伏不平、坑坑洼洼的,车也没有办法开快,虽然看上去很近,但实际开过去还是要花点时间的。”
“哦!”刘晓慧若有所悟,“李家坝中学的学生都是这周边山区的孩子吗?”
“是啊!都是山区的孩子,每天都是步行来上学,有的上下学往返需要一两个小时呢!”
“那么长时间?”
“是啊!山里的学生不比你们城里的,他们实在很苦,却很能吃苦。哦,顺便给刘老师介绍一下我们学校的情况。我们学校始建于1960年,全校共六个年级,一、二、五年级各两个班,三、四、六年级各一个班,每班平均25人,全校200多名学生。目前有教师27人,一半以上五十多岁。近年来,因为大部分人员出去务工,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两年前就把小学和初中三个年级合并成一个中学。但大部分学生的家庭比较贫困,学校整体师资较为匮乏。总的来说,我们学校在我们这个县条件还不算最差的,属于中等。不过,跟你们大城市相比,可就差太远了。”
“没关系的,王校长,我出来本就是想让自己锻炼锻炼,条件差一点没事儿。听说这儿大多是留守学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啊?”
“我们学校所在的区域属于陕北比较偏僻、贫困的地区,这个你现在应该也看到了。粮食作物主要以小麦、玉米等为主。我们所在的乡共分为15个村子,人口也就六七千人,总耕地大概也就20000多亩,林地面积近20000亩。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业,全是农业或副业,加上这个地方常年缺水,基本靠天吃饭。一般来说,每个家庭全年的收入也就一万元左右。正因为收入太少,以至于无法保障正常的家庭生活开支,他们只有外出谋生。在我们这儿有一半以上的家庭会选择外出打工,整个村子里很难看到年轻人的身影,基本上都是老人带着孩子生活。”
孔老师一边开车,一边默默地听着王校长的介绍,这时插话道:“其实我觉得,能出去打工的还算不错的,算比较上进的人,至少能通过努力增加一些收入,改变一下生活状况。还有一小部分人不愿出去,待在大山里靠天吃饭,艰难维持生活。”
“这么说吧,”王校长讲,“不是说勤劳的中国人民吗?中国人民一向是很勤劳的,而我们陕北人民更勤劳!现在政策好了,国家在积极想办法帮助我们这些还生活在贫困地区的人民。放在以前,你应该了解到,陕北家家都住在窑洞里。现在不同了,国家拨款兴建起了许多统一规划的类似小城镇的地方,让所有人都能有新房子住。每年国家还拨款补助生活,可以说现在陕北人民的基本生活问题都得到了解决,起码保证了他们最低的生活需求。不过,这似乎也促成了一部分人的惰性和依赖心理。”
“唉……”刘晓慧望着外面,黄土向前延伸,似乎到了天的尽头。
车子右拐进一条狭窄的水泥路,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王校长有些不高兴地说:“小孔,你是怎么开车的?”
就在车前面,有一群山羊正在黄土路上慢悠悠地溜达。王校长这才笑起来说:“原来是这群小家伙啊!”
“山羊?!”这似乎是老天给刘晓慧的一个惊喜。对于一直生活在江南水乡的刘晓慧而言,亭台楼阁、花雀鸟禽见过不少,但是山羊,她之前只在电视里或动物园里见到过,如今亲眼看到成群结队的山羊,她感觉很惊喜。她急忙说:“孔老师,麻烦你开一下门,我要下车看看山羊。”
王校长与孔老师哈哈大笑,相继下了车。王校长说:“刘老师,山羊在我们这儿可是最常见的动物了,漫山遍野随处可见。”
刘晓慧说:“可我之前只在电视里见过。”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只体型较大的山羊旁边,近距离观察。看着山羊憨态可掬的样子,还有那一小撮标志性的小胡子,她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儿,不自觉地就用手去抚摸山羊身上的毛。山羊咩咩一叫,似乎是对刘晓慧的回应,刘晓慧开心极了,伸手就向羊耳朵摸去。站在一旁的孔老师说:“刘老师,羊耳朵可不能摸呀,否则羊一发怒可能会踢到你。”
刘晓慧伸在半空中的手一下缩回了,摸着胸口说:“还好你说得及时,不然我真摸过去了,吓死我了!”
王校长走过来说:“没想到你会这么稀罕这些家伙。我们这儿别的东西不多,山羊可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的。”
刘晓慧在一旁乐个不停,来陕北之前的那种惴惴不安的情绪随着笑声逐渐散去。
二十分钟后,三人终于抵达李家坝中学。这是一个用围墙围起来的学校,围墙比较新,应该是不久前刚建起来的。上面用白灰刷了好些标语,还有小广告。前面一道围墙的正中间是大铁门,铁门很简易,但看起来很结实,很安全,紧挨着铁门边的是门卫室。桑塔纳车开到铁门边,小孔摁了喇叭。
没多久,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他热情地用家乡话与他们打招呼。王校长说:“老丁,这位姑娘是来我们学校支教的刘老师,从江苏那边的大城市来,以后要在我们这儿生活了,你要多提供方便,多照顾啊!”
老丁连忙说道:“哦哦!知道了,王校长。哟!这么洋气的城里姑娘,跑这么远的地方来,可是要受委屈了。”
刘晓慧忙说:“丁伯,哪里话,我来这儿就是要锻炼自己的。”
到了学校,三人从车上下来,孔老师绕到车后,打开后备厢取下刘晓慧的行李。刘晓慧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栋三层楼的教学办公楼,看上去比较新,办公楼坐落在主楼的后面,而主楼的前面则是一个空间很大的操场,操场前方,是一根大旗杆,此时旗杆空空,并没有挂上国旗。在主楼的后面是一排平房,要比主楼陈旧得多,看上去有十来间的样子。此时已是晚上八点了,校园外漆黑一片,校园内也没有什么人。
王校长说:“这栋主楼,才建了不到三年,是上面拨款建的,后面的那栋平房是教师宿舍,目前已住了好几位老师。我已为你安排好了,你就住6号宿舍,六六顺嘛!房间也已经收拾好了。”
刘晓慧说:“谢谢王校长。”
两人陪同刘晓慧来到了宿舍。宿舍区一共有八间房,前面两间是饭堂,从饭堂过去从右往左数,是1到6号宿舍,能看到1、2、3号宿舍都有灯光,说明已有教师住在里面。王校长与住在里面的单身教师们打起了招呼,并向其他宿舍里的老师介绍起了刘晓慧,大家都相互友好地打着招呼。
来到了6号宿舍门前,王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说:“这锁是前两天我们校务处统一换的,你要是怕不安全,也可以自己再买把锁来换上,这个可以到学校报销。其实不换也没有多大关系,里面是可以反锁的。”
刘晓慧看了看,是把新锁,说:“不用了,王校长,就用这锁吧。”
王校长开了门,然后把锁与钥匙都交给刘晓慧。
刘晓慧打开门一看,里面是一张上下两层的架子床。床的下铺有被褥,上铺没有放东西。架子床旁边有一张书桌,似乎是用过几年的书桌,样子比较老旧。除了床、被、书桌,还备了一些塑料脸盆之类的生活用品,应该是在她来之前专门买回来的,都是崭新的。宿舍看上去虽然有些陈旧,但很整洁,总的来说,这比刘晓慧想象中的要好一点。
王校长说:“刘老师,这间宿舍是这排里条件最好的一间,上半年住的也是一位支教的老师,从北京来的汤老师,她也是个很爱干净的姑娘,房间一直保持得很整洁,所以就专门留下来给你住。”
“谢谢王校长,这儿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我很喜欢。”
“那就好,你不嫌我们这儿简陋,太好了。今天也很晚了,我与孔老师先回去了。明天是8月30日,你到教务处报到,让教务处安排你以后任教的班级。平时生活上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找校务处,也可以直接来找我。9月1日,就要开学了,希望刘老师能够教出好学生好成绩,也希望刘老师在这儿工作生活愉快。”
说过之后,王校长与孔老师才告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