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篇写有关死亡的文章。几十年来,我经历过不少次与死亡相差无几的痛苦,但我一直蔑视死亡。这一篇小文是写蔑视死亡的硬汉子肖军的。因此写的还不是真的死亡。
是的,我很少想到肖军已经死亡。肖军哪一年逝世,已记不确切了,总归有四、五年了。
记得确切的是,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
有一天早晨,雷加打电话给我,说:“肖军最近情况不大好,你该去看看他。”他告诉我肖军住在阜成门外三环路边的海军总医院高干病房。
放下电话,我赶紧动身(我住在朝阳门外),好容易才找到了海军总医院,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晓得肖军住第几病房,同楼下值班室的人,回答说:“肖军这几天病情不好,不见客人。”我恳切地对他说,“我是肖军的老朋友,住在朝阳门外十里堡,来一次不容易,我看他一眼就走。”
这时,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站在楼门口,听到我们的对话,对我打量一番说,“你上去试试看。他女儿正陪着他。”我立即上楼去(不是三楼,就是四楼),轻轻地敲了几下病房的门,门开了一点缝,我看见了面容忧戚的肖耘。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牛叔叔,我爸近几天不大好。今天很难受,上午刚剐输液,你能不能改天再来?”肖耘仍然把着门缝,“医生说怕交叉感染,最好少见客。”我对她说,我是走了两个钟头才找到这里的。肖耘看到我满头大汗,很难过,“你进来吧,不要说话。”
那天天气晴朗,满窗火焰般的阳光,但病房里却静得发冷。
也许是由于病房的那种没有生命感的白色,使我的心灵引起了一阵寒颤。我压着脚步走进去。看见一张病床,白色的被单,平塌塌的,几乎看不到下面有人的形体。只看到露在被头外的一点短短的苍发,心里一阵辛酸。虎背熊腰庞然大物的肖军(他的十头我看不过一米七上下,但由于他骨骼壮实,神态充满活力,总感到有一种谁也把他撼动不了的巨大的身量)竟然一下子从人生的地平线上陷落了。山峰正在消失,变成茫茫平原。绝不是废墟。
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不是呻吟,似乎是咬着牙关使劲的哼哼声,他仿佛正攀登着一个很陡的峡谷,我慢慢地走向他的床边,肖军面朝里躺着,我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颧骨高耸,像三十年代啥尔滨时代的那个肖军的轮廓。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老肖,我是牛汉,来看望你。”没有丝毫反应,白色被单微微地抖动了几下。他一定极其难受,挣扎着想翻过身来。这说明他听到了我叫他的声音,知道我正立在他的身边。
肖耘过去帮助他翻身。我毫不考虑地也去扶他,我的手接触到的几乎全是皮骨。但他的身子很沉,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转过身来。肖军睁开眼睛,望望我,说了几句,声音很低,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紧紧地捶着他的手,同时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大声地说:“老肖,你瘦了起码有几十斤,但是你的骨头还是那么硬,没有少了一两!”我的话肖军听清楚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说:“牛汉,我还不会死,一时半时死不了。”我听不太真,肖耘为我转述了一遗。我对他说。“你一定能挺过来,我相信。”我看他浑身疼痛难忍,就放开他的手。听到他又在哼哼,攀登那个陡峭的峡谷。白被单微微抖动着,在他面前。我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离开病房时,我回头向肖军告辞:“老肖。我走了。”一走出房门,我禁不住哭出了声。一星期之后,肖军离开了人世。
有不步人,在死亡面前表现得很软弱,他们平顺的一生并没有经受多少病痛,却时时想到死亡来临。而肖军,直到生命最终的时刻,仍相信自己不会死,相信自己能咬紧牙关攀越过死亡的峡谷。几十年来,他已经战胜过多次死亡了。
肖军早已离开我们,但我从来没有把他与死亡相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