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夜。……
两天前,我已经很安静的住进这间小土屋。里,屋子是寒伦而破烂的。也许是因为我搬家的那天正在落着阴雨,我一跨上门坎,就嗅到一种霉烂了的植物的气息,过一会我才知道,屋顶是用苇秆编盖成的,那些密密的枯黄色的苇秆,使人会想起尸骸的枯骨。房里除去有两个露洞在屋顶上张着大嘴外,其余都配得上称做一个房子。比方说,它有两个窄小的窗子,窗框是农人们喜爱的木栅式的,除去窗子,门就算是这间屋子的装饰了。因为房顶上有两个窟洞的缘故,所以土墙被雨水冲刷得仿佛一堵古老的久经泛滥的河堤。房角蹲着一个火盆架,架上还置放着一个没有底子的磁盆。这会告诉人,以前这里住过人,但是我猜想也许是马夫、匠人或者一个卖糖果的老人,在墙上还留着他们用粉笔和木炭涂抹的歪形的字和一些看不出意思的构图。但这些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大概冬天就开始了。我第一天住进来的时候,天正下雨,今天是落着雪。我多么欢欣。几年来没有见过雪,我度过几个没有雪的南方的冬天,南方的冬天我最厌恶,就因为没有雪。季节永远像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在混沌的流荡,十二月的土地上,还是凝结着寂寞的绿色,也许我是生长在北方的人,冬天没有雪是多么烦闷人呀,像一个人仅仅挨着,并没有哭泣或者暴躁过一样乏味。南方的那座江城里,我的生活是烦恼而阴郁的。我的胸脯里永远灌着一些潮湿的雾一样的空气,我的胸脯像一颗果实似的枯萎了,我的血几乎沉静得凝成青色的冰,我底天真的笑,和暴躁的野性的声音,都沉没在悲哑的心灵里了。今夜,北方的土地上,落着白色的雪,从窗口我可以看见白色的雪,吱吱呀呀的颠三倒四的狂笑地跳着舞。从窗台上。我捡起一点雪放在手心,雪也许是感到我对它的热情,它温暖的融成了激动的泪水,而我的积堆在心里的郁闷,也像冰雾一样的融化了。呵,今夜,冰冷的雪,冰冷的风,对我都是亲切而热烘烘的。
房里是静静的。我的底心好的朋友,为我支起一个床,还给我搬来一十涂满污黑的条桌放在窗口下,这样,我可以安稳地住下来了。我将能独自写点东西,或者看点书。至于我上面说房子多么寒伧,我原先也不在意那些,记得我从小就住惯破土屋,母亲生我的那间土屋,比这同房子还要破,我记得很清楚它也是有个牛棚似的木格窗子,并且隔壁就是羊圈,房子里永远有着使人恶心的草味和羊腥味。据我母亲说,我们底那间破士屋,从前是一个马房。所以关于这个房子,我是十分满意的。生活会在它里面,酿绘得十分美丽和有味。第一,我可以睡了,第二,我可以伏在窗口下的桌子上写诗和给远方的朋友们写信,我还可以坐在窗口前想些好的故事,想些悲哀的或者是兴奋得使我大笑的狂歌的心事。第三,我可以从屋顶的破洞望见蓝天和飞过去的鸟,可以让阳光走进来,伴着我生活。
这个房子是十分清静的。隔着一堵墙,可以看见一个叫做华仙庙的寺院,可以听见一些敬香人啷噜着低哑的话语走进去,又走出来。虽然走出院子一拐弯就是一条热闹的大街,可是这间房子根能沉着气,一点感不到闹嚣和烦扰。我已经住在这里两天了,我没有感到有一点烦闷。似乎我已经住了几年了。
占城,我是熟悉的,六年前,我曾经在一个叫平安公寓的小旅馆的楼上住过六七十月。所以来这里以后,我投有专门出去观光一次。虽然有几条大街改变了许多,但对我并没有新鲜的感觉。我知道哪条街里有旧书摊,哪条街里住着我从前向他讨过红薯的老人,哪个城角是卖旧货的人民市场,哪里我曾经买过一本屠洛涅夫的《父与子》和一双乡下的少女的骆驼毛棘子。我还知道哪里是我从前伴着喝醉酒的父亲晒太阳的墙角。我记得有一次我在那里骗过一十小女孩的馍馍,因为那时父亲到别的地方去混饭,而我在一个旅馆的楼上已经束着裤带看了一无一夜的小说了。记得我还没有把馍馍放进嘴里,便大声地哭起来。还记得那个善良的小女孩见我哭的伤心,不但没有控诉我,还向我:“还要吗?”我哭的更伤心了。我还知道那个墙壁上,我曾经和几个少年爬在梯子上。腰里挂着墨筒,用棕刷子画宣传画,画比我还大的字。总之,这座古老的城,对我并不陌生。
我已经回到北方来了。
从一个南万的江城。
我离开那座江城,是黄昏的时候。进我的友人不少。这是使我十分惶悚和悲酸。我的生性是直硬的,假如让我独自离开那座江城,我是一点也不伤感,但是当我看见和我一块生活过的年青人站在我的身边,并且差不多用哭诉的声音和我低哑的交淡几句话以后,我是再也抑不住压塞在心里的哀怨了。我从他们的阴郁的眼里看见了我底悲哀,我从他们底如叹息一样的声音里,听见我底压在心灵的声患。他们对我并没有说一句祝福的话。但我已经完全承受了他们底对我的希冀与祝福的热情。
我没有拜伦的热情,但我是走着和他同样的路。路是最窄的,但我还是要走。我清楚基督为什么让人们努力进窄门的意思好心的朋友们呀,回去吧。
我们为什么一句话不说的站在黄昏里,你们是看着我的猫头鹰。似的深凹的眼睛,是不是要熄灭了。你们看着我的直立的蓬乱的浓发,和我的头怎样垂下去,你们看着我的苍白的手在胸脯前悲楚地揉搓着,像要揉碎我的心,揉那些荆棘般的烦闷。你们了解我的心。是的,我们一同哭泣过,也歌唱过,走着一条同样的受难的窄路。
我没有向别的许多友人告别,因为我知道他们老早就知道我走着这条路。所以这次离开那座江城,也并不是因为受到临时的灾难而不得不来北方。我也没有去看一看我沉默的爱着的那个少女,那个少女,我把她称做无花果,她与无花果的性情相同。
沉静而淳朴。纪德说:“无花果的花朵,就是果实。”我爱这样一个性型的少女。但我并没有去看她一次。我怕伤害别人,我怕伤害了自己。但是,我不该说这些话。因为我应该沉默地爱她。
再见吧,江城……
再见吧,曾经与我一同寂寞地歌唱过的汉扛,和江上生活着的水手们!
再见吧,烦阎的阴湿的盆地。
落雪的夜。
我温暖地写着一个美丽的故事。
写着我是怎样地又回到北方来。
北方,祝福你,你还记起我是你哺育大的孩子吗?
我又回来了……
1944年冬,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