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字迹清丽的诗稿,置于案头已有半年之久了。答应为它写点随感的文字。迟迟没有动笔(有两个月我甚至不敢轻易翻看它)。说来很可笑,就因为它是一部爱情诗的缘故。突然遇到这么一个难题。事前一点投有想到。我已措了多半辈子。好歹写过几本诗。却没有写过一首爱情诗。近几年,有几种专收爱情诗的选本里也选了我的一两首,那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诗。有一首《爱》是写我的童年和妈妈的,有一首《我的家》写的是战争年代我和妻女的艰难命运和心中坚持的理想。平平实实,不过是对亲人们的一点系念而已。但是。此刻摆在我面前的却是一本纯粹的爱情诗。对它的评论,直到此刻,我都有些畏怯的情绪。因为我深知它是一个神圣的天地。爱情,对任何人都不应当是陌生的。但是要理解它。并且进一步评论它,又是多么地困难。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在文学领域没有哪个题材的作品的精神内涵,会有它这么庄严、奥妙,这么光彩、新奇。
这么具有永恒的魅惑力。在爱情温暖的胸怀中不论痛苦还是幸福,都不是平凡的。因此必须万分谨慎地触及两颗灼热而慧敏的心灵,滑着爱情的闪闪烁烁的密码般的召引与提示。潜入到它们的生命交融而形成的绚丽的激流中,感悟人间最美好的情感。这对于老朽我来说,必唤醒僵化了的全部感觉和智能,否则绝难以读进去,更休想评论它。读诗。必须有与诗相应的情绪,读爱情诗更得有这个前提。我对爱情诗从来没有研究过。最近几年读过一些里尔克诗和评论他的书。奥地利诗人里尔克28岁那年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中劝他不要写爱情诗。这位被誉为“伟大诗歌清泉”的诗人深深晓得(且有独到的体验)爱情诗切忌不能用研习的技巧和通常的语言去制作,而其能倾出生命中全部的热血去写,只有在。如不写一定会寻死”(里尔克语)的危急状况下才不得不写,而一旦进入创作生命或许得到永生,或许从此幻灭。因而爱情诗是不能学的,更无法去模仿。里尔克在世前的四年,写了十首总题为《杜依诺哀歌》的不朽之作。他悲悼和感叹人性的矛盾和人的命运的暗澹。这部震撼心魄的诗作,被认为是“心灵不可言说的密码”。从它的宏伟的图像看,显然不能简单地称它作一般意义的爱情诗,写的是诗人探索与梅想的人类生与死的永恒的奥秘,展现诗人一生追寻的那个幻觉似的彼岸境界。诗人谈到他创作这部诗作的情形时写道:“所有这些哀歌,是在几天之内一气呵成的,这是一股无以名状的狂风,是精神的一阵飓风,我身上所有纤维。所有的组织都咔咔地断裂了。”
难怪他劝那位年轻诗人不要写爱情诗。爱情诗不是你要命题写它,它就会出现,爱情诗是一种无力抗拒的天意授命于你完成的。你仿佛听到了天外的声音(只有你和另一个人能听到),于是你狂奋地不由自主地把它记录下来。这是里尔克的感悟。他的这些体验。我以为并不神秘。爱情(和爱情诗)本来就是一个具有神秘性的必须经过苦苦的探寻才可发现的未知的疆域。
爱情绝没有陈旧的。
里尔克的这些有关人生和爱情诗的感悟和创作体验,是极为真挚的,当我多次展读了了村童(程乐坤,汪桦台署的笔名)这部诗稿时,我惊异地探深地得到了某些印证。两位幸福的作者,以生命创造梦境时,也许并不知道里尔克这些剖作的体验,而他俩这些脉脉交融的心灵的诗,首先是他俩以自己真挚而美好的爱,共同刨造井选到了人与诗契合的境界。不是廉构的,也不是情境的再现,更不是命题的制作,而是一曲生命的合奏。
前不久。我在一个笔会上讲了一次创作爱情诗的问题,谈了我读了了村童的爱情诗之后所引起的一些思考和感想。我说,爱情诗是人间一片最广阔的精神领域,但也是一个险竣而充满了奥秘的领域。爱情诗,严格意义上的爱情诗,除去作者与所爱的人之外,是没有另一个读者的,至少创作时不会想到有第二个读者。应当说,他爱恋的人,不仅是读者也是作者。爱情诗的语言是心灵的密码,只有一个对方(他或她),不必经过破译,他或他便能以感应和领悟其中最深奥而隐秘的情意。诗中出现的梦幻般的场景和奇异的暗示。对情人来说是
具有特殊的亲切感的。由此我又谈论到近来许多流行的“爱情诗”,几乎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客观研习与模仿的诗体了。这种伪劣创作风气是绝对不能提倡的。对一般读者来说,爱情诗所以充满许多语言的障碍,不能全部读懂其中的奥秘,就是由于上面说的都些特殊的原因,对有些读者来说,他们可能永远读不懂。也读不进去的,这应当是正常的。我读了了村童的这部诗集,也不是一下子就领悟到其中全部的内容,现在也不敢这么说。读爱情诗似探险。近几个月,我为一个出版社编撰一部《艾青名作欣赏》,认真地读了艾青的全部诗作,我只可断定其中一首诗《窗》1936年)是写爱情的。另外还有两首《眼睛》、《古宅的造访》)也蕴有爱情,《古宅的造访》是经诗评家杨匿汉揭示之后才确认的。
这引起我深深的思考。历史是严峻的,诗人是真试的。一生没有写爱情诗或写得极少的诗人,在中国何止艾青一个!为数甚多的二三十年代成长起来的诗人,当年写过不少美好的爱情诗,为中国新诗增加了绚丽光彩。到了血与火的战争年代,爱情诗几乎从诗坛上绝迹。这并不说明中国没有了爱情诗,我相信当年即使在严酷的环境下,一定有人写过真正的爱情诗,只不过没有发表出来。五十年代直到“文革”结束之间的二十多年,公开发表的爱情诗几乎没有。爱情诗几乎成为一个禁区。一些标为情诗情歌的名诗。其实都不是真的爱情诗,那些情诗里并没有诗人的真情,是作为客艇存在的一种诗体撰写的。近十多年来才真正冲破了爱情诗这个禁区。朦胧诗里就有不步是抒发爱情的诗。之后不断地出现了许多真挚而大胆地吐诉
爱情的诗篇,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但也引起不同的评论。新时期的诗歌创作是繁荣和有成绩的,决不可抹杀,涌现出这么多具有个性色彩的爱情诗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爱情诗为中国新诗带来了气。这里,应当感激了了村童的这部纯情的充满了脉脉爱情的诗集。真挚的爱情诗是难以谈论的,我作为它的最早的读者(或许是第三十),写了以上的感想和祝愿的话。泛泛而谈,不能算是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