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些年,经常思念钟声,思念得很深;并非因为寂寞,实在是苦于宿舍的四周闹嚣声太抗人了。总希望听到一种能净化这空间的清灵灵的声音。就像在黑云沉沉闷热难耐的夏日黄昏,只要听到三五只雨燕的几阵爽利的鸣叫,心灵顿然会豁亮了起来。
前不久,我竟然困思念钟声心切而犯了一次幻听的毛病。我独自坐在窗前,正入迷地阅读里尔克的短诗《预感》,“我像一面旗帜为远景所包围。我感到吹来的风……”,恍然之中,我突然地听到了钟声,真真切切,是钟声,绝不会听错的,那一句一顿的金属颤音,只有钟会发出,乍一听到时,钟声仿佛是从窗外的远方飘荡来的,但仔细谛听,又觉得声音很近,就在我的身边涌动,整个身心都能感触到钟声的振幅,一圈一圈地在扩大,并冲击着我的躯体,有点像鸟的茸茸的羽翼,在清晨雾湿的田野上飞翔时带动的气流。给心灵以温柔和解脱的感觉。间歇一会,钟声再次响起来时,真使我惊愕不已,钟声其实就在我的躯体内部如涌泉般冲荡着,又有点像一阵阵的风穿越过我。钟声活活浸透了我,吞没了我。我热病般颤抖起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钟。心脏狂奋地搏动,轰轰地响,发出异常宏亮的钟的金属声音。当时我还有几分清醒,担心心脏随时要冲破我郁闷的胸腔而飞走。
我病了几天。经过休养后,钟声才从我的躯体里(应当说“生命里”更为确切)渐渐地消隐。但我怀疑它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暂时隐匿了起来。经过一番逻辑的心理的自我剖析后,我相信多半是里尔克的一行诗。我感到吹来的风……为我带来了那一阵阵神秘的钟声。
绝不能把幻听归咎于钟声,只能埋怨我自己。对钟声的思念,我没有中断过。我还真正感激那次幻听给我带来的慰藉。说真心话,它即使给我带来更大的心灵的病痛也值得。但幻听并没有再来光顾我。
每当清晨早醒时,特别是在冬天那几十月,天亮得晚,清醒的生命必须得捱过又黑又静的一段时光,就格外强烈地思念钟声。天地无声无息。这时要是钟声飘飘荡荡或远或近地响起来,心神该有多么地畅快啊J清晨最需要钟声。在悠扬的钟声中思考什么希望什么都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在维系着我的命运的北京城里。我断断续续地生活了四十年,谁能相信,竟然没有听到过一回在空间悠扬而响的钟声,一响也没有听到过。然而我相信古老的北京城一定存在许许多多的钟,少说也有几百口,想想看,北京城里城外有多少个寺庙?每个寺庙里钟搂是必不可少的,里面当然悬挂着一口钟。我见过不步钟楼和钟楼里的钟,那钟的制作也是非常精致的,有花饰,有铭文。北京城有一个著名的钟楼,与鼓楼遥相对峙。我从它附近经过许多次,每次都要仰望它那高人云霄的搂体,四面有窗户,我想钟楼盖这么高。开这么多窗户都是很有必要的,钟悬得越高,敲响起来自然飘得远些。不用说敲,就是用手抚摸一下,那钟也会发出一阵音浪;钟都希望有人敲它,不敲它一定闷得慌。每次经过钟楼,我都不由地生出这个奇想。
据说钟是有个性和脾气的,几年前。我在广东肇庆的鼎湖山上,听一个老和尚讲,敲钟时要按着钟的性子敲,有的钟须重敲,有的只能轻轻敲。钟只可一下一下敲,一句钟声响过,再接着敲,悠悠地敲,就像的呼吸。钟有各自的节奏,切忌胡敲乱撞。如果一声没有响尽,就去再敲,久而久之,钟声会变沙哑,甚至变成全哑。当钟敲响的一瞬间,如有人用手臂死死的环抱它,钟声顿时就哑灭,像唱敢的人被扼住了喉管,气绝过去,钟的胴体会爱受到致命的内伤,从此不再发声。钟的这些性子我以为并不古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为对敲钟有了一点知识,我深深地同情起北京城的钟。它们这许多年被闲置在楼阁中,被厚厚的尘埃覆盖着,一定感到寂闷,说不定有一些已经得了忧郁症,即使再敲也发不出高昂的音响了。我真希望北京城的钟都被敲响,每口钟一年敲几次,天天能敲当然更好。最好在清晨时刻,北京每个角落都能够听到一阵阵的飘飘荡荡的钟声,那该有多畅快啊!而我,也绝不会因思念钟声心切而犯幻听的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