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发明之初,音乐是用来哄骗和误导人类的。
——埃福罗斯[2],公元前四世纪
无法否认,音乐能深入我们的头颅,搅乱思绪与情感。几千年间,它魅惑的力量曾令许多人惊叹不已或嗤之以鼻。自人类首次有节奏地敲打石块、吹抚竹管、拨弄卡在木框上的羊毛线以来,聆听音乐就不仅仅意味着对理性的挑战。
相反,音乐统御大众感情的能力从未受到质疑——只要问问任何一群球赛观众,就能得到例证。如果宗教真的是人民的鸦片,那么音乐就是鸦片枪上的烟嘴。即使对个人而言,音乐的催眠能力也丝毫没有减弱。在心灵脆弱的孤独时刻,只需听到一段令人难忘的副歌的开头,人们便会满眶热泪。音乐能使遥远的记忆重回脑海,久已遗忘的往事浮现眼前。能使我们回到当初,能使我们未曾亲身体验过的情绪——纯粹的惊叹,无所不包的快乐,或足以令人沉沦的存在主义式忧郁突然涌起,几乎席卷全身。
还有些时候,我们会听从一段肃穆乐章的指引,将情感抛在一边,转而沉思并不那么接地气的事物;至少,我们会将手头俗事暂时搁置。我可以作证,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当时我在主持一档澳大利亚的全国性电台节目,每天早上播放一段古典音乐。我邀请听众们“迷醉”在音乐之中,而不久后,这也成了节目的名字。
对成千上万的人来说,每日清晨这暂停劳作的片刻很快成了一个仪式。音乐沉郁时,敬之以酒;古老悠长的亚美尼亚歌谣响起时,伴之以维吉麦酱[3];列车乘客们在聆听女高音深情的咏叹调时,从耳机中泄露的乐声为整个车厢都带来了平和与共鸣。在水泄不通的马路上,司机们神情恍惚地打量着身边的汽车,在车程结束时还在停车场流连不已,将车窗关牢,沉浸在威尼斯风情的巴洛克音乐中。我们还听说有些人在每日清晨的古典乐中离世,还有些人在这段令人向往的时光中怀上身孕。
我们曾开玩笑说自己就像是定期提供派送“狂喜包裹”服务的,但玩笑成真了。看来,我们确实造福了大众,或至少是满足了许多人内心深处的向往。这向往之情如此深刻,以至于很多人不再满足于每个工作日的浅酌。发行《迷醉》系列录音的时机到了,“最热门的古典音乐选集”发行了第一辑CD。
我们对《迷醉》系列的第一辑CD的销量盲目乐观,初次发行便制作了五千份,在全澳大利亚销售。即使是现在,古典音乐光碟的销量也都比不上这数字的一个零头。然而我们寄希望于每日的电台曝光能为CD销量添一些额外的动力。显然,电台曝光有很大好处:四年内,初版售完后又重新发行了两版,系列CD的销量飙升到了五十万份,分别被授予金奖与白金奖,还成了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地区古典乐选集历史上的销量冠军。除去电台的宣传作用,系列CD能如此大卖必定还有其他原因。
毫无疑问,《迷醉》系列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它的名字——暗示了人们要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它。按娱乐业的行话来说,这就是它的“噱头”。但光有噱头是不够的。我们中的大多数在内心深处都藏有未曾被触动过的情感,因此,古典音乐能像奏响小提琴一样弹奏我们的心曲,自然也毫不令人称奇。但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相信伟大的音乐能让我们对人类的普遍经验感同身受,它提醒我们,当作曲家们带着含有千言万语的音乐驰骋之时,他们所谈论的毕竟是“我们”:我们的欲求、我们对浪漫的渴望、我们追求极致的能力,以及我们对永恒之物的向往。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在面对这些由贝多芬、巴赫、莫扎特与一众头顶假发的音乐家们所写就的音乐时,却觉得它们深奥难懂呢——作曲家们的生平故事明明如此广为人知,如此令人熟悉呀!诚然,音乐创作这门技艺本身需要极强的控制力,但一旦把作曲家们从沾满墨水的纸张前拉开,他们那些让人耳熟能详的笨拙行为就显现出来了。创作伟大音乐的能力似乎与生活的能力并不相称。古典音乐都是美好的吗?少有这样的情况。它最为直接地表达了极端的精神与情感,(就像埃福罗斯说的那样)半带哄骗,有时颇为危险,还总是太过坦白,令人坐立不安。
就像轻率的听众将古典音乐与特定精神状态联系在一起一样,本书也将事实、沉思与鸡毛蒜皮的小事分成几块,粗略地按照爱情的几个情感阶段分类排布。我们对爱情的不同阶段都很熟悉——它们能让我们展露出自己最好和最糟的一面。古典音乐也从这些情感中汲取灵感,将我们带回它们的掌控之下。
就如在花丛中漫步时,今日所见之花与明日所见之花并非同一朵,本书所描述之物也并非永恒不变。我在广袤的音乐史大陆上、堆积成山的信息中漫游(真的,有些传记长得简直一辈子也读不完),所选择的道路无可避免地受到了自身特质的影响,不同章节所用的材料也是东拼西凑、四处摘抄而来。每个章节还包括一位代表性的作曲家,其生平故事是对本章节的绝好体现。书中的一切内容,尤其作曲家的生平,都不是所谓的权威版本,最多也就是将真相所衍生出的道听途说的轶事重述一回。本书也无意于选出十位“最好”的作曲家。本书中入选的作曲家都不过展现了我个人的任性偏好,其中每一位于我而言都有重要意义,其作品也无一不对我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通过解释他们对我的吸引力,我希望能激起读者们对其他作曲家的兴趣,去聆听他们的音乐,了解他们的生平,或是重听那些曾经听过却并不在意的乐曲。下一次,你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碰见许许多多的故事。请将这本书看作一个系列中的第一本。
本书所提到的这些与我们一样在尘世沉浮中受苦的人,主要生活在“浪漫主义”时期,也就是十九世纪的欧洲。他们希望把音乐中的情感升华为艺术。其中只有一位作曲家仍在世,之所以将他囊括在内,也只是因为我与他十分相熟,因此自觉能够对他进行大胆的揣测。
没什么比谈论音乐更难。
——卡米尔·圣—桑(一八三五至一九二一)[4]
有人嫌这样的叙述太轻描淡写。还有人觉得谈论音乐是白费精力——从塞隆尼斯·蒙克[5]到埃尔维斯·科斯特洛[6]都有过类似言论,其中的顶峰莫过于“用文字描述音乐就像用舞蹈描述建筑”。由于本书并不打算解决这个问题,我并不忌讳承认用文字“解释”音乐有些徒然——毕竟音乐所表达的事物是文字所不能描述的。有许多格言都强调,文字穷尽之处便是音乐开始之处。许多人(包括我们的新朋友斯特拉文斯基)都坚持认为音乐没有任何含义。或许我并没真的端过盘子,但多年来我一直为人送上音乐大餐。我从这份经验得知,音乐的意义在于它对我们的意义,在于在我们心中激起的回响。乍一入耳,我们便直觉般地将其与自己的感情联系起来。如果情感上无法共鸣,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听不懂也好,隔壁人鼾声如雷也好,播放器不停卡住也好——我们都会失去耐心,将它扔在一边。我们无法像铸模一样塑造具体的情感反应,但却可以塑造提升自己的耐性和聆听的技巧。在这上面,听一两条建议的确有好处。
有些面向初学者提供音乐入门建议的课程,被起名叫《音乐欣赏》。这名字实在太糟了。学习如何“欣赏”好音乐就像是学习如何耐心地分析包办婚姻的伴侣,想从对方的性格里找出些让人能接受的亮点。当然,很多包办婚姻结果也不错,但那都是双方磨合后的结果。现在,我们可不愿意花二十年和贝多芬的交响乐磨合。
我们所真正追求的是充实感,顺便再带点浪漫和刺激。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交响乐、奏鸣曲和歌剧,道理都是一样的。我们不只是与贝多芬相遇,我们是在和他相亲。因此,第一印象极为重要。我们最终要学会拨开表象,去观看或者聆听他内心的美好。然而,如果第一次约会他就能抓住我们的心,那就更好了。
因此我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就是向你介绍几个朋友,比如柴可夫斯基,指出你们俩之间可能有的共通点,然后让你们俩好好熟悉熟悉。我不会教你怎么去听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我也不会教你《第五交响曲》的内涵究竟为何(如果它真有具体意义的话),或是柴可夫斯基究竟是怎么写的这部作品。如果涉及这些,那这就是一本严肃的书了,而且有趣的是,它所讲述的就再也不会是音乐。本书将提出许多建议,但没有一条用到深奥的哲学语言。哲学是解决问题的学说,但我们只想了解问题本身。
不,这是一本关乎生活的书,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一本关乎内在生活的情感、口味、厌恶与渴望的书。当我们聆听伟大音乐时,我们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作曲家的进行比较。这让我们发现自己与那些伟大的作曲家之间原来也有着共同点,而这些共同点又奇迹般地将这些用音乐造福人类的作曲家们鲜活地带到我们面前。
欢迎来到一位严肃的、毕生热爱音乐的人眼中那广袤、狂野、充满智慧的古典音乐世界。乐队已经调好了音,音乐厅里的灯光已经调暗,指挥家的指挥棒已经打起了拍子,开始奏响浪漫的乐曲。坐好,开始聆听吧——它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