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不哭是我的乳名,千万别以为我这人多么坚强,其实我很爱哭的,这得怪我娘。
我娘是在春夏交替的时节生的我,那时节,布谷鸟整天不哭不哭地叫着。鸟不让人安静也就罢了,连花儿草儿也不让人安生,整天闹哄哄地疯长。可能是怀孕的人都爱静吧,娘一不耐烦,把我生下来,躲在房里坐了一个月的日子。
本来我出生时是不打算急于对这个世界发表看法的,但接生婆急了,一巴掌扇在我屁股上。娘也恶狠狠地抬起产后虚弱的身子咒我说,叫你不哭,叫你不哭!对接生婆的那一巴掌给了极大的鼓舞,第二巴掌第三巴掌立马前仆后继而来,我哇的一声,哭了!
女儿家,生下来不哭,是会克死爹娘的!接生婆说。我没克死爹娘的打算,真的,这接生婆怎么这样妄下断语呢?真是的,你不能因为我是个残疾儿童就认为我心理也残疾吧。
我生下来就比别人少了一条腿,三岁以前我过得基本上是快乐的,那时候只要饿不着,我就会安静地睡觉。三岁后,我晓得看人脸色了,我发现,只要人们凑近我,总会发出啧啧啧的同情声来,我需要同情么?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凡见过我的人都会摇头叹息一声,这娃,寄生虫一个呢!
娘一听这话,就拿手揪我的耳朵,还饿我的饭。我不怕揪耳朵,但我怕饿饭。耳朵痛久了,也就麻木了,但饥饿不会麻木,它会永远提醒你——让你睡不着,让你坐不安!我挪不动步子,三岁,一条腿的我也才学会爬呢,一个饿得有气无力的人,能往哪儿爬呢?你说!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无休止地大哭,用哭声提醒我的存在,能听见我哭声的,只有爷爷。爷爷往往会放下手中的牲口过来,把我扛上肩头,在野外摘几个野瓜野果给我。爷爷是抱养的我娘,我娘是坐堂招的我爹,结婚后,他们把爷爷撵出了家门。
爷爷搭了一个偏厦子住,那地方虽说脏点,凌乱点,却让我很喜欢。
娘和爹合计着再生一个,我就碍眼起来。那天夜里娘一碗接一碗给爹倒酒,还嘱咐了又嘱咐,记得背远点扔啊!扔什么呢?家里最近又没死猪死狗发瘟症啊?我在酒香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我像坐上了月亮船,隔壁小花和小东经常唱什么月亮船啊月亮船,小小心愿停泊在心间。我的心愿停泊在哪儿哩?当我在寒露中睁开眼睛,天啊,我停泊在一座乱坟岗上,鬼火在夜风中飘啊飘。哇一声,我号啕大哭起来,一个黑影顺着我的哭声跌跌撞撞扑了过来,是爷爷!爷爷语不成声抱住我,不哭啊乖,乖啊不哭!不哭啊乖,乖啊不哭!爷爷就那么一步三晃地抱着我开始了捡破烂的生涯。我问爷爷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啊?爷爷不说话,他是偷偷把我捡回来的,爹不把他打半死才怪呢。
爷爷用捡破烂的钱买了木板和滑轮,为我钉了一个小滑板车,我坐在上面,可以自己用手撑着向前划动。睡着了,爷爷用根绳子一牵,我就真正坐在月亮船上了。
那天,爷爷牵我上街没多久,一个一脸凶相的大汉盯上了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完了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宝贝啊,宝贝!然后他一把拉住爷爷给爷爷敬烟,完了,神神秘秘凑近爷爷说,老头,想不想发财?爷爷莫名其妙,发财,发什么财?
大汉一指我说,你那娃儿,租给我!一年五千,咋样?
爷爷一愣,租我?他才不舍得呢,别看我只一条腿,可我双手健全啊,每天夜里我都给爷爷抓背呢!爷爷说玉皇大帝的七仙女抓背都没我抓得好,他会租我?
果然,爷爷摇了摇头,大汉以为爷爷嫌钱少,一咬牙,三万!我买下她,行不?
三万,买个残疾儿童?爷爷不懂了,茫然望着大汉。大汉很得意,冲街角一个不停磕头讨钱的小乞儿说,他比你这娃长得可伸展多了,我才花一万买的呢,别不识抬举了!
那个乞儿把头磕得涕泪长流的,爷爷心一软,走过去丢了一元钱,转身拉上我,走了。大汉见爷爷黑着脸,很识趣,没有跟上来。爷爷压低喉咙骂了句,畜生,寄生虫!
我说,爷爷,我是不是寄生虫啊?爷爷抹了把泪,不是啊,我孙会给爷爷抓痒,才不是呢,寄生虫连抓痒都不会的!
我仰起头说,爷爷,等我上学了,毕业挣了大钱,让您也当一回寄生虫!
爷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好好,我等我孙让我当一回寄生虫!可爷爷笑了没多久,爷爷不笑了,爷爷喃喃自语说,我孙六岁了,该上学了呢。
我不知道爷爷哪来的钱,反正我跟其他孩子一样上了学。上学那天爷爷没用绳子拉我,他的胳膊好像抬不起来似的,爷爷说,以后你要学会自己撑滑板车去上学,不能光指望着爷爷!懂吗?
学校里真是好,可就一样,动不动要收费,每交一回钱,爷爷的胳膊都要出现一个红斑点,几天才会消。爷爷也会像死了一回的人,要好久才恢复阳气。
直到上三年级,我才知道,爷爷一直是卖血供我上学的。知道爷爷卖血后我就辍了学,不是我不想上学,是爷爷的血卖不出去了,他被非法采血的针头感染上了艾滋,艾滋——很好听的名字啊!可爷爷身体却吓人地垮了,垮到最后连挪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把自己的滑轮车让给了爷爷,把绳子拴在腰间,用手撑着一步一步往前移。爷爷的身体单薄得像一本教科书,我把爷爷拖到大街上,我说爷爷你别怕,我上了三年学,可以养你了!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爷爷是个文盲,就养活了我娘我爹和我,我读了三年书呢,养活爷爷应该没多大问题的。
我用平时积攒的粉笔头在爷爷的滑轮车前写我和爷爷的遭遇,路人纷纷叹息垂泪,往爷爷面前丢零钞和钢镚子。
我写累了,坐在爷爷面前说,爷爷,我歇一会儿,攥点劲,就去给您买吃的,买肯德基!
肯德基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爷爷不知道,但我晓得,全城的孩子都在吃肯德基。
爷爷探出手抚着我酸软的胳膊,轻轻地捏拿着,我听见爷爷幸福地说,想不到我这么快都当上乖孙的寄生虫了。
爷爷的手一上一下抚摸着我,很温暖,朦朦胧胧中,我又坐上了月亮船,这回我的心愿该停泊在哪儿呢?
船是骤然停泊下来的,爷爷的手轻轻滑落下来,他的眼睛很安详地闭上了。这回我没有哭,我怕惊醒爷爷的好梦,我念过三年书呢,书上说过的,死亡是睡眠的延续。就让爷爷这么睡着吧,卖火柴的小女孩不也这样面带笑容睡过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