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华家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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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操慕贤(1)

风操第六

【原文】吾观《礼经》,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盥,皆有节文,亦为至矣。但既残缺,非复全书;其有所不载,及世事变改者,学达君子,自为节度,相承行之,故世号士大夫风操。而家门颇有不同,所见互称长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视而见之,耳能听而闻之;蓬生麻中,不劳翰墨。汝曹生于戎马之间,视听之所不晓,故聊记录以传示子孙。

【译文】我看《礼经》上讲的都是圣贤人的教诲:在长辈面前怎样使用畚箕扫帚,吃饭时如何使用匙子和筷子,咳嗽、吐痰应该留意什么,如何使应答合理,如何持烛照明、以礼待客,以及如何端盆送水侍奉长辈盥洗等等,这种种事情的礼仪,都有精确的规范,说得已经非常完备了。但是此书已经残破,不再是完整的本子;而且有一些礼仪规范,书上并未记载,有些则需根据世事的变迁而作相应的调整,于是博学通达之士便自己制定了规范,递相沿袭,予以施行,所以世人就称之为士大夫风度节操。然而各个家庭的情况颇有不同之处,对这些礼仪规范的认识也各有长短。不过,基本脉络也还是知晓的。从前我在江南的时候,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早已耳濡目染,就像蓬蒿生长在大麻之中,用不着依靠绳墨也长得很直一样。你们生于兵荒马乱的年代,对这些礼仪规范自然是陌生的。所以我暂且将它们记录下来,用以传示子孙后代。

【原文】《礼》云:“见似目瞿,闻名心瞿。”有所感触,恻怆心眼;若在从容平常之地,幸须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当忍之;犹如伯叔兄弟,酷类先人,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又:“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益知闻名,须有消息,不必期于颠沛而走也。梁世谢举,甚有声誉,闻讳必哭,为世所讥。又有臧逢世,臧严之子也,笃学修行,不坠门风。孝元经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县民庶,竞修笺书,朝夕辐辏,几案盈积,书有称“严寒”者,必对之流涕,不省取记,多废公事,物情怨骇,竟以不办而退。此并过事也。

【译文】《礼记》上说:“见到容貌与自己已故父母相似的人,听到与自己已故父母相同的名字,都会担心恐慌。”这是由于心中有所感触,引发了深藏心底的忧伤。如果是在悠闲舒缓的平常地方碰到此类事,或许应该把这种情感发泄出来。如果实在回避不了的,也应当忍一忍。比如自己的叔伯、兄弟,相貌酷似已故的父亲,难道你能因此而一辈子伤心断肠、永远断绝与他们的交往吗?《礼记》又说:“读写文章时不用避讳;在宗庙祭祀时不用避讳;在国君面前说话时不避私讳。”这就使我们更加理解:在听到与已故父母相同的名字时,必须先考虑一下自己该取何种态度,而没有必要慌张地急于趋避。梁朝有个谢举,很有声誉,但他一听到别人称呼自己父母的名字必定要哭,因此遭到世人的讥笑。还有一个臧逢世,是臧严的儿子,为人努力向上,修养品行,不败坏自家门风。梁元帝担任江州刺史的时候,派他到建昌督察公事。当地郡县的民众竞相给他写信,从早到晚聚集到官署,案桌上公牍和信札堆积如山。可是这位臧逢世在处理公务时,只要见到文书中提及“严寒”二字的,他就要伤感流泪,无心审阅文牍,因此经常误事。人们对此深感惊异和不满,臧逢世终因不称职而被免职。上述二人的做法都太过分了。

【原文】近在扬都,有一士人讳审,而与沈氏交结周厚,沈与其书,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译文】最近在扬都,有一位读书人忌讳“审”字,他与一位姓沈的人情同手足。姓沈的人给他写信,只署名字而不署姓氏,这就不合人之常情了。

【原文】凡避讳者,皆须得其同训以代换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称;厉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谓布帛为布皓,呼肾肠为肾修也。梁武小名阿练,子孙皆呼练为绢;乃谓销炼物为销绢物,恐乖其义。或有讳云者,呼纷纭为纷烟;有讳桐者,呼梧桐树为白铁树,便似戏笑耳。

【译文】大凡要避讳的字,都一定用它的同义词来替代:齐桓公名叫小白,所以博戏中的“五白”就有了“五皓”的叫法;淮南厉王名长,于是“胫有长短”就被说成“胫有修短”。但是,还没有听说过把“布帛”说成“布皓”,把“肾肠”称作“肾修”的。梁武帝的小名叫阿练,他的子孙都把“练”说成“绢”;可是,如果把“销炼”物品说成“销绢”物品,恐怕就有悖于事义了。关于有忌讳“云”字的人把“纷纭”说成“纷烟”;忌讳“桐”字的人把“梧桐树”称作“白铁树”,就更像是在开玩笑了。

【原文】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儿曰鲤,止在其身,自可无禁。至若卫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虮虱;长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连及,理未为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儿为驴驹、豚子者,使其自称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汉有尹翁归,后汉有郑翁归,梁家亦有孔翁归,又有顾翁宠;晋代有许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当避之。

【译文】周公给儿子取名叫禽,孔子给儿子取名叫鲤,这些名字只与被命名的人本身有关,自然无须阻止。至于像卫侯、韩公子、楚太子都取名为虮虱;司马相如又名犬子,王修名叫狗子,这就牵连涉及他们的父辈,情理上无法融通了。古人所做的一些事情,现在的人就觉得荒唐了。北方人常给儿子取名为驴驹、猪仔之类的,假如让他们这样自称,或者让他们的兄弟这样称呼,又怎么受得了呢?前汉有人叫尹翁归,后汉有人叫郑翁归,梁朝也有人叫孔翁归,还有人叫顾翁宠;晋代又有人叫许思妣、孟少孤,像这一类名字,都应当尽力回避。

【原文】今人避讳,更急于古。凡名子者,当为孙地。吾亲识中有讳襄、讳友、讳同、讳清、讳和、讳禹,交疏造次,一座百犯,闻者辛苦,无憀赖矣。

【译文】当今时代人的避讳,比古人更严格。人们在为儿子取名时,就应当设身处地为孙辈着想。我的亲朋好友中有讳“襄”字的、讳“友”字的、讳“同”字的、讳“清”字的、讳“和”字的、讳“禹”字的,情谊疏浅的人一时仓猝,很容易冒犯在座众人的忌讳,听到的人感到辛酸悲苦,弄得无所适从。

【原文】昔司马长卿慕蔺相如,故名相如,顾元叹慕蔡邕,故名雍,而后汉有朱伥字孙卿,许暹字颜回,梁世有庾晏婴、祖孙登,连古人姓为名字,亦鄙事也。

【译文】从前司马长卿敬佩蔺相如,所以就改名相如;顾元叹钦慕蔡邕,因此就改名为雍。而后汉的朱伥字孙卿,许暹字颜回;梁朝有庾晏婴、祖孙登,这些人竟然把古人连名带姓都选作自己的名字,也是一件庸俗鄙贱的事啊。

【原文】昔刘文饶不忍骂奴为畜产,今世愚人遂以相戏,或有指名为豚犊者。有识傍观,犹欲掩耳,况当之者乎!

【译文】以前,刘文饶不忍心骂仆人为畜生,而当今有些愚昧浅陋的人却用这类字眼相互取乐,有的人还称呼别人为猪仔、牛犊。有见识的旁观者尚且听不下去想把耳朵捂住,何况那当事人呢!

【原文】近在议曹,共平章百官秩禄,有一显贵,当世名臣,意嫌所议过厚。齐朝有一两士族文学之人,谓此贵曰:“今日天下大同,须为百代典式,岂得尚作关中旧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儿耳!”彼此欢笑,不以为嫌。

【译文】近日我在议曹与众人一起商议关于百官的俸禄问题,有一位显贵,是当今显赫,他对众人所议的百官俸禄过于优待表示不满。有一两位原齐朝的士族文学侍从,便对这位显贵说:“现在天下统一了,我们应该为后世建立一个典范,怎么能依然沿袭以前的关中旧规呢?明公如此吝啬,一定是陶朱公的大儿子吧!”说罢彼此欢笑,竟然不嫌忌这种把戏。

【原文】昔侯霸之子孙,称其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其父为家父,母为家母;潘尼称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风俗,言其祖及二亲,无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与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称之,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则以次第称之。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蔡邕书集,呼其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书集,亦云家孙,今并不行也。

【译文】很久以前,侯霸的儿子称自己的祖父为家公;陈思王曹植称自己的父亲为家父,称母亲为家母;潘尼称自己的祖父为家祖。古人的这种叫法,现在的人就觉得很可笑了。如今南北各地的风俗,提到祖父及双亲,没有人称作“家”某某的;只有那些村野鄙俗之人,才会有这样的叫法。凡是与别人说话,涉及自己的伯父,只是按照父辈排行顺序称呼,而不冠以“家”字,是因为伯父比父亲年长,不敢称“家”。凡是提及自己的姑表姊妹,已经出嫁的,就以她丈夫的姓氏称呼;没有出嫁的,就以长幼排行顺序称呼。这是说女子一经行了婚嫁之礼,就成了夫家的人,不能再称作“家”了。对于子孙,也不可以称“家”,以示对他们的忽视。蔡邕在文集中称呼他的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在文集中也有家孙的称呼,这种称呼如今都不流行了。

古代人物【原文】凡与人言,称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长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则加贤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书,称彼之母与自称己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

【译文】凡是与人谈话,称呼对方的祖父母、伯父母、父母以及长姑,都要加个“尊”字;自叔父母以下,则在称呼前加个“贤”字,这是为了表示尊卑的区别。王羲之在书信中,称呼别人的母亲和称呼自己的母亲时一样,前面不加“尊”字,如今认为这样做是欠妥的。

【原文】南人冬至岁首,不诣丧家;若不修书,则过节束带以申慰。北人至岁之日,重行吊礼;礼无明文,则吾不取。南人宾至不迎,相见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门,相见则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译文】南方人在冬至和岁首这两个日子,不到办丧事的人家去;如果不写信的话,就等过了冬至、岁首,再穿戴整齐前去吊唁,以表示慰问。北方人在冬至、岁首这两个节日,特别重视行吊唁之礼,这种做法在礼仪上没有明文约束,因而我觉得不可取。南方人在有客到来时不去门外迎接,宾主相见时只是拱手而不欠身,送客时也仅仅离开座席而已;北方人迎送客人都到门口,宾主相见时行礼作揖,这些都是古人所遵守的,我很欣赏这种迎送的礼节。

【原文】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觳,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与门人言皆称名也。后虽有臣、仆之称,行者盖亦寡焉。江南轻重,各有谓号,具诸《书仪》;北人多称名者,乃古之遗风,吾善其称名焉。

【译文】以前,帝王、诸侯都自称为孤、寡、不穀,从那以后,即使是孔子这样的至圣先师,与他的门徒们谈话时也直呼自己的名字。后来虽然有人自称为臣、仆,但这样做的人大约也并不多见。江南之人不论尊卑贵贱,都各有称呼,这都记载在《书仪》中。北方人则大多以名自称,这是古代的遗风遗俗,我赞许他们直呼自己名字的做法。

【原文】言及先人,理当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难。江南人事不获已,须言阀阅,必以文翰,罕有面论者。北人无何便尔话说,及相访问。如此之事,不可加于人也。人加诸己,则当避之。名位未高,如为勋贵所逼,隐忍方便,速报取了,勿使烦重,感辱祖父。若没,言须及者,则敛容肃坐,称大门中,世父、叔父则称从兄弟门中,兄弟则称亡者子某门中,各以其尊卑轻重为容色之节,皆变于常。若与君言,虽变于色,犹云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见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为兄子弟子门中者,亦未为安贴也。北土风俗,都不行此。太山羊侃,梁初入南;吾近至邺,其兄子肃访侃委曲,吾答之云:“卿从门中在梁,如此如此。”肃曰:“是我亲第七亡叔,非从也。”祖孝徵在座,先知江南风俗,乃谓之云:“贤从弟门中,何故不解?”

【译文】每当提到亡父的时候,按常规应当悼念亡父的恩情,这对古人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现在的人却觉得困难。江南人除非万不得已,必须谈论家世,也一定是用书信的方式,很少当面议论的。北方人则没什么缘由便想找人聊天,就会互相访问。这种事情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不可以强加于人。如果别人把这样的事强加于你,就应当尽力设法予以回避。如果自己的名声地位都不高,又遇到权贵逼迫而必须言及家世,你可以暂且忍耐,随机应变,做一些言简意赅的回答,尽快结束谈话,不要让这种谈话变得繁复,使自己的祖辈和父辈受到污辱。如果自己的祖父、父亲已经去世,在必须提及他们的时候,就要表情严肃,坐得端正,口称“大门中”;提及去世的伯父、叔父,就称“从兄弟门中”;提到已过世的兄弟,则称死者儿子“某某门中”,并且要根据他们身份的高低、地位的贵贱,来定夺自己在表情流露上应该掌握的分寸,与平时的神情都要有所不同。如果与君王谈起自己已故的长辈,虽然也要表露出神色的变化,但还是称他们为亡祖、亡伯、亡叔。我看见一些名士,也有将已故的兄、弟称作兄子“某某门中”或弟子“某某门中”,这也是未必合适的。北方地区的风俗,都不这样称呼。泰山郡有个羊侃,在梁朝初年到了南方。最近我到过邺城,羊侃哥哥的儿子羊肃来向我询问羊侃的具体情况,我回答他说:“您的从门中在梁朝的情况如何如何。”羊肃说:“他是我的亲第七亡叔,不是堂叔。”当时祖孝徵也在座,他早就知道江南的风俗,就对羊肃说:“就是指贤从弟门中,您怎么不理解呢?”

【原文】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单呼伯叔。从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对其前,呼其母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与他人言,对孤者前,呼为兄子弟子,颇为不忍;北土人多呼为侄。案:《尔雅》、《丧服经》、《左传》,侄虽名通男女,并是对姑之称。晋世已来,始呼叔《左传》侄;今呼为侄,于理为胜也。

【译文】古时候的人都称呼伯父、叔父,现在的人大部分只单称伯、叔。如果伯父、叔父的子女父亲死后,那么在他们面前说话的时候,称他们的母亲为伯母、叔母,这是无法避免的。假如兄弟的儿子丧父,你在当着他们的面与别人讲话时,直称他们为兄之子或弟之子,也是很不礼貌的;北方人大多叫他们为“侄”。据考查:在《尔雅》、《丧服经》、《左传》等书中,“侄”的称呼虽说男女都可以通用,但都是相对于姑姑而言。晋代以来,才开始有叔侄的称呼;现在统称为“侄”,从情理上说是更合适的。

【原文】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飘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

【译文】离别时容易相见难,因此古人很看重离别的感情。江南地区在为人饯行送别时,谈到分离就掉眼泪。梁朝有位王子侯,是梁武帝的弟弟,他在前往东边的州郡任职之前,去向梁武帝告别。梁武帝说;“我年纪大了,与你分别,非常伤心。”说完,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王子侯也显出悲伤的样子,却挤不出眼泪,只能面有愧色地红着脸离开了皇宫。他因为这件事而受到指责,舟船在停泊处飘荡了一百多天,终于还是不能离开。北方的习惯,就不屑于离别的凄切,在岔道口说起别离,欢笑着分手。当然有的人天生就不爱流泪,即使悲痛得肠断欲绝,两眼依然炯炯有神。对这样的人,就不能勉强和指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