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还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忽而嘻嘻笑道:“外公说还过四天,太外婆就七十二岁了!”可惜这回他怎么也比不出那么复杂的数字,掰着手指头左右为难。
经过胡长宁仔细查访,毛毛进胡家的时候已经快四岁了,只不过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较小。儿女不在身边,胡长宁这两年闲得无聊,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到教育毛毛身上,毛毛天资聪颖,倒也不负众望,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湘湘哈哈大笑,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看到“鬼面人”又凑上来,一把揪下面具扔出大门,抱上毛毛去找奶奶。
“湘湘!你都没问我生意做得好不好!”“鬼面人”小满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她回来,没想到连声招呼都没有,顿时有些气鼓鼓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那叫做生意,纯粹就是好玩!”奶奶端着一碗肉羹慢腾腾走出来,走路已经有些不稳当,湘湘把毛毛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重重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回来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被她吓了一跳,将碗交给毛毛,扶着她的肩膀细细打量。剪了头发,她一张脸显得更小,下巴尖了许多,脸上的红润也没了,目光沉静,确实像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奶奶心疼不已,无比轻柔地将人抱在怀里,含泪笑微微道:“亏你还记得,这么远的路,还打仗,你跑回来做什么。学校的伙食不比家里,嘴巴不要那么刁,有什么吃什么,瞧你瘦成这个样子,你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两年前长沙打完战,湘湘为了跟顾清明赌一口气,也为了真正做点事情,由金凤牵线搭桥,加上薛君山和胡长宁的大力支持,考入湘雅护校学习。湘湘到了沅陵才知道后悔,大家都像拼了命一样,上课的时候无比用心,下课放假就随同老师进军队,在战地救护讲习班继续学习,疲累交加之时,她也打过退堂鼓,被金凤狠狠骂了一次,想想回来没脸见人,她只得咬牙挺过来,受了同学们的感染,之后再也没打过回家的主意,所以今天还是第一次回家。
以从未有过的耐心听奶奶唠叨完,湘湘一颗心才算定下来,哧哧笑道:“我们吃得好住得好,比起迁到贵阳的湘雅条件好太多了,他们吃的是霉米,睡的是大仓库,一边放尸体,一边睡觉,想想看吧,我们应该庆幸才对。”
奶奶敲她一记,颤巍巍往后院走,毛毛终于逮到机会,将香喷喷的肉羹高高举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好吃的,不骗你!”
“你喂我就吃!”湘湘心头一酸,坐下来逗弄他。毛毛也不含糊,一勺勺喂她,那严肃的表情似在完成一项重大任务。
只是湘湘无福消受这种服务,喂不到三勺,泪珠断线般落下来,这一年的辛劳怨怼,都在孩子纯净的目光中悄然消散。她突然发觉,就算为了这些可爱的孩子,青年人也该豁出命去拼一场,不让鬼子踏进长沙。
小满有心引开话题,嘻嘻笑道:“湘湘,你那位有没有联系你?”
湘湘斜他一眼,撇开脸不理他,小满还满心期待两人能抱头痛哭一场,顺便找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没想到她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真有说不出的失落,抱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发傻。毛毛还当他也馋嘴,很好心地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看都没看,连勺子一口咬下来,毛毛非常无奈地摇头,那神情真让人忍俊不禁。
薛长庭拄着拐杖出来,湘湘连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礼,薛长庭颇有兴趣地打听她的学习情况,赞叹不已,湘湘什么都没做,倒有些不好意思,薛长庭话题一转,正色道:“又开战了,你也上过战场,你说说这次能不能打胜?”
湘湘微微一怔,苦笑道:“打仗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不过顾大哥说他们进行模拟作战演习,推算出完全可以打退敌人。还有,部队进行了整训,工事也修得好,他们这些参谋都没闲着,全部派下去视察,演习了无数次,应该要比上一次还要打得好。”
小满挤眉弄眼道:“哎哟,什么时候跟顾大哥约会啦?”
两人确实常有鸿雁来往,顾清明还千里迢迢去看了她几次,只是湘湘记仇爱面子,心里虽早就放不下这个人,表面上还是十分生疏客气,冷冷道:“别把我们扯在一起,我跟他没有关系!”
小满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非常郁闷地继续抱着头发愣,薛长庭笑吟吟道:“你别操心她,她现在有正事要做,这事慢些谈也成。趁着湘湘回来了,把你和秀秀的事情办了吧,省得那个叫陈楚的后生惦记。”
湘湘被吓了一跳,成心冷淡他,看他憋屈的样子好笑,终于放过这可怜的家伙,扑上去拧他耳朵报仇,呵呵笑道:“连媳妇都看不住,怎么回事!”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我还没玩够,哪能成家!”
“我不要成亲啊……”
小满嗷嗷怪叫一阵,你来我往打作一团,毛毛大惊失色,连忙去搬救兵。奶奶正在配菜,听毛毛手舞足蹈说完,扑哧笑道:“去叫你妈妈。”
毛毛只好往回跑,冲进房间,扑到正在沙发上发呆的湘君怀里又是好一通比划。湘君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地走出来,两人已经一路打到湘湘房间说悄悄话去了,湘君把毛毛推给薛长庭,一步步往湘湘房间走去。
自从湘湘走了,小满百无聊赖,开始正正经经学做生意。不过,小满岂是能安生的人,有好吃的没人分享,做出成绩来也没人赞赏,根本提不起劲头,私心里还真想诱拐她回来帮忙看铺子。在他撺掇之下,湘水贼心不死,也想跟他去找人,但是胡家看得紧,两人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借口要去找沅陵新开的榨油厂做生意,不过刚走出湘潭就被长庚追回来,湘水被打得皮开肉绽,他也跪了一天祠堂,这才打消这个念头。
听她说的都是护校的好话,毫无埋怨,小满突然有些泄气,抱着膝盖戳脚趾头玩,闷闷道:“你一去就是两年,连封信都没有,真没良心!”
湘湘也学他的样子戳脚趾头,苦笑道:“才不要写信,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半死,一写信就想哭。”
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必要掩饰这些脆弱的情绪,她正好手痒,他要是敢嘲笑自己,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气。
有了她的心里话,小满这才满意,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子,哗啦倒出来六七个金戒指,捉过她的手一个个往上戴,压低声音道:“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方便,要留点东西傍身,这世道还是金子管用,这些你先收着,我再想办法去捞点。”
湘湘一个个戒指扒拉下来捧在手心,百般辛苦委屈涌上心头,哽咽道:“既然是我自己选的路,是错是对都要走下去,你好好做生意,以后一家老小就靠你了!”
小满胸膛一挺,立刻开始显摆,“大爷经常夸我,说我是奇才,算盘珠子拨得快,脑子转得更快,湘潭街上的米铺子我经营得很好呢!”
湘湘正要好好损他一顿,一抬头,和湘君幽幽的目光对个正着,心不由得一阵紧缩,疼痛难当。湘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容苍白憔悴,发鬓已经染上银丝,这哪里是她那美丽如花的大姐,明明是一个老妪!
“大姐,跟我们聊天吧!”湘湘挤出笑容,缓缓起身用最轻柔的声音呼唤。
湘君长久以来都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甚至连饭也要送进去,这两年小满见她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并未在意。看到她的眼神,小满猛然醒悟到哪里不对,心头狂跳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克制住全身的颤抖,慢慢伸手搭在她肩膀,如小时候一般软绵绵道:“大姐,坐吧!”
不由分说,他把湘君按在藤椅上,下意识看向湘湘,见她还在发傻,狠狠瞪她一眼,就势蹲在湘君身边,仰着脸柔声道:“大姐,别担心,姐夫这次一定能打胜仗!”
湘君摸摸他的发,嘴角很努力地勾了勾,却在半途掉落下来,使得唇角的纹路更难遮掩。湘湘在一旁清清楚楚看到,几乎痛哭失声,也凑到她身边跪下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蹭,希望能让她得到安抚。
湘君左看看右看看,死水一般的眸中终于有了涟漪。小满证实了猜测,只觉一颗心沉沉坠下来,不敢让她开口,嬉笑道:“大姐,我在老家学了好多好玩的歌谣,我唱给你听啊!”
他熟门熟路从湘湘柜子里翻出一条纱巾,捏出兰花指摇摇摆摆唱歌,令人啼笑皆非。
院中站的人越来越多,胡长宁和胡刘氏都回来了,岁月不饶人,何况是在战火纷飞之中,胡长宁两鬓斑白,比起两年前要老了十岁不止,而胡刘氏还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只是远没有以前的丰腴,脸色蜡黄,似刚刚大病一场。两人的身后,湘水探出个脑袋,笑容腼腆地冲湘湘招手。
小陈也来了,再不是以前那见人就点头哈腰的模样,衣服换了呢子的好料子,腰杆也挺得笔直,身后还跟着挑着箩筐的长工,箩筐里堆得满满当当,一块块红纸十分扎眼。
秀秀倒没怎么长高,倒是有了少女的玲珑线条,这样一看,竟然眉眼里有几分胡刘氏的影子,温婉而美丽动人。秀秀紧紧拉着毛毛的手,不让他去湘湘房间凑热闹,毛毛眼巴巴扫来扫去,选择了最好说话的胡长宁,轻轻唤了他一声,胡长宁倾身将他抱起来,毛毛搂着他的脖子故作深沉地叹气。胡长宁会意,微微一笑,对那彩衣娱亲的小子用力摇头。
奶奶慢吞吞挪出来,才露出个脸,小陈立刻疾步上前扶住她,笑眯眯道:“听说湘湘要回来,正好凑热闹,早点来给您老人家拜寿啦!”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玉镯子要为她戴上,奶奶哪里肯受,推让一番,小陈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我也不跟您老人家绕圈子,今天我是来求亲的。我都快三十岁了,大家都说三十而立,可我父母都没了,没人为我做主,薛大哥答应帮我,可他军务繁忙,一直拖到现在。您老人家可怜可怜我,我喜欢秀秀好多年了,您就为我们做这个主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老人家!”
奶奶吃了一惊,定定看向秀秀,秀秀却似置身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满的方向。奶奶心中叹了又叹,摇头道:“孩子,不是奶奶不为你做主,秀秀跟小满早就定亲了,这次湘湘回来正好准备把事情办了,你也算来得巧,顺便喝了喜酒再回去吧!”
小陈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瘫坐在地。小满满头大汗冲出来,嘻嘻哈哈道:“陈哥,我小妹又瘦又不好看,肯定生不出大胖小子,你别浪费时间了,赶快去找个大屁股女人,保准你两年抱三……”
“闭嘴!”奶奶怒喝道,“你多大的人了,还没胡闹够吗!小陈是个好孩子,比你靠得住,你要不是我孙子,我会把这么好的秀秀嫁给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陈低低呜咽,恭恭敬敬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将礼物留下来,离开时始终没有直起腰来。
秀秀脸上血色顿失,死死咬住下唇,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胡刘氏将她轻轻抱住,正色道:“小满,我们不逼你,你也不要得寸进尺!趁湘湘回来,赶紧把事情办了,办酒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秀秀是自家人,又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先把秀秀的名分定下来,你再慢慢去玩!”
小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胡长宁,见他低头沉默不语,跺脚道:“长幼有序,湘湘还没嫁人,哪里轮得到我!”
秀秀再也忍不住了,在胡刘氏怀里轻声哭泣。小满挠挠后脑勺,也觉得这个借口十分蹩脚,回头向湘湘和湘君求救,只是这回连湘湘也倒戈相向,低声道:“小满,别闹了!”
小满更加觉得委屈,愤愤道:“我哪里在闹,你自己都说婚姻自主,和顾大哥闹了几年,轮到我怎么就不成!”他转身指着胡长宁道,“爸爸,你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什么道理都懂,为什么还要给我养童养媳!还有奶奶妈妈,我跟秀秀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你们老是跟秀秀灌输这种观念,害得她根本不敢谈恋爱,你们哪里是帮她,明明是害了她一生!”
话音未落,只听秀秀一声惊呼,胡刘氏已经软倒在地,奶奶二话不说,颤巍巍地去摸鸡毛掸子,只是身体不如以前,没等鸡毛掸子到手就被胡长宁抢了过去。胡长宁怒目圆睁,将小满摁在窗台死命地抽,小满抱着头也不知道闪避,不停呜咽道:“你们根本不讲道理,你们根本不讲道理……”
大家都有些傻眼,湘湘仗着自己得宠,过去拉胡长宁,谁知引火烧身,胡长宁正好捉到罪魁祸首,将她拉到一起抽打,闷吼道:“都是你带的好头,认识几个字就了不得,家里的事情根本不理,还一肚子歪门邪道,你奶奶说得好,我送你去读书真是浪费,你要有秀秀一半好,我们至于这么操心么!”
两人抱头蹲在一起,任凭鸡毛掸子噼里啪啦落下来,湘水在薛长庭身边绕来绕去,看他一派淡定,眯缝着眼睛吐烟圈,急得快哭出声来,只得另外想办法,出门将一个麻布袋背进来,解开扎口的细麻绳,一点点往外掏腊肉腊鱼腊鸡,试图让大家转移注意力。
关键时刻,门外响起车声,湘水几乎是飞扑而去相迎。小穆满脸焦急地冲进来,大声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这么人齐,快走快走,鬼子打过来了,这次长沙有危险!”
这一次确实要感谢小穆,前线传来消息,鬼子明里猛攻大云山,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集中兵力两个小时就突破新墙河防线,小穆第一个就想到了胡家,因为听小满念叨了许久,奶奶要做寿,湘湘总算要回来了,而且大家都会来拜寿。
所以,在薛岳将指挥部南迁到朱亭之时,他连忙去找顾清明。顾清明在军队里混得久了,也学会骂娘,而且正是焦头烂额,一听这事就骂开了,要他赶紧去送信,把那倔老太婆弄到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