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穆的任务只完成一半,倔是改不了的毛病,回湘潭的还是只有连同毛毛在内的一群孩子,前几天炮声一响,大家立刻开始抢收,胡大爷连烟也不抽了,天天抄把镰刀去田里帮忙,等这些孩子回来,立刻分派了任务,统统去果园和菜园里打下手。
湘湘这次回来本想见见顾清明,好好出一口恶气,向他证明自己不是吃干饭的,没想到一回来就打仗,颇有些郁闷,一心想去学校多学点东西,加上担心湘君真正清醒过来,心事重重,哪里睡得好,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做事,把一些简单的急救方法记下来,让小叔长庚得空的时候教大家。
枪弹伤口的护理,她写得特别详细,长沙和湘潭唇亡齿寒,长沙沦陷,下一个自然就是湘潭,既然免不了炮火的洗礼,那就做最坏的打算,好好迎接考验。
不知什么时候,湘君也起床了,默默站在她背后,不时看看她紧蹙的眉头,嘴角渐渐勾出弧度,笑容很浅,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惆怅。湘湘猛一回头,不觉有些失神,回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如儿时一般轻轻蹭来蹭去。湘君也不开口,无比温柔地抚着她的发,把叹息竭力憋进心里。
小满一脚跨进来,走到湘湘面前,探头看了看书桌上的纸,突然来了兴致,正色道:“湘湘,你赶快写个清单,我去采购药品,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湘湘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就开动。等她写好,小满抓起纸就往外冲,手舞足蹈地向胡大爷比划,胡大爷连连点头,还牵头驴出来套上。小满坐上驴车,有说不出的得意劲头,朝屋檐下的湘湘遥遥挥手告别,鞭子一甩,叮叮当当上街去了。
湘水趿拉着鞋子冲出来,急得嗷嗷怪叫,埋头猛追而去。
小满赶着驴车满大街逛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许多黑洞洞枪口的目标,湘潭街上的药店少之又少,加上前线吃紧,药材缺得厉害,药店没生意可做,干脆关门大吉,剩下两三个都是卖些狗皮膏药之类,筹点租金渡过难关。
从最后一家药店走出来,小满终于犯了难,倒不是因为没买到药为未来担忧,而是怕又被长着刀子嘴的湘湘嘲弄,他辛辛苦苦建立的光辉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
然而,他很快就不用操心这种小事了,因为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将他堵在中间,一个牛高马大的黑大汉非常利索地将他捆得结结实实,随手丢上驴车。
湘潭的第九战区司令部内,弥漫着一种能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全是血红的眼睛,小穆屏住呼吸走进来,在死死盯着作战地图的顾清明背上拍了一记,顾清明一惊,小穆连忙附耳道:“警卫团抓了个胡家的少爷!”
顾清明脑子一热,一拳砸在地图的汨罗江上,起身就走。走出作战室,小穆长长吁了口气,也不多说,径直将顾清明往审讯室带。
看到顾清明,被摔在地上堵住嘴的小满呜呜直唤。小穆三言两语交代了缘由,一个黑大汉把从小满身上搜出来的单子递给顾清明,皱眉道:“多大的人了,真不懂事!”
因为薛君山不遗余力的宣传,加上顾清明有心用“长沙女婿”的名号争取更多任务和重视,大家都知道胡家和顾清明的关系,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顾清明看到药单上熟悉的字迹,简直气炸了肺,对这对双胞胎佩服得五体投地——捣乱的本事,他们真是数一数二!
小满见顾清明看着单子,就着顾清明的腿将口里的东西蹭出来,嘿嘿笑道:“顾大哥,湘湘可有本事呢,这些都是她开的!”
顾清明头顶已经开始冒烟,一脚踩住小满,脚下用了几分真力。小满还不知死活,泥鳅一般扭来扭去,嗷嗷叫道:“顾大哥,回去看看湘湘吧,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小穆的眼睛因为使眼色过度已经在抽搐,很不忍地转头走了。小满还在得意洋洋地嘀咕,顾清明用力踩下去,小满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惨叫声中结束了叙旧。
话说湘水追追停停,一到街上就听说小满被抓了,立刻知道坏了事,赶紧回去报信,没走几步,只见湘湘跌跌撞撞而来,脸色仓皇,抓着他的手低吼道:“小满在哪里?”
原来,小满一走,昨天晚上回来的长庚也起床了,说起战区指挥部迁到湘潭,街上全是壮汉,湘湘这才想到此举太不妥当,后悔莫及,拔腿就追。
小老百姓哪里知道指挥部在哪里,两人搜寻一气,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得循着驴车离开的方向走,在临近大道的一片密林里找到驴车,车上还躺着一个被打晕的胡家小伙计。
把小伙计摇醒,他几乎哭出声来,胡大爷到底还是担心这个孙子,派了人暗中盯着,人没了,小伙计自然没法交差。
湘水气急败坏把小伙计丢下,将驴车赶出密林,没想到驴子脾气也上来了,犟着不肯走,三人费了牛鼻子力气才成功,在路边直喘粗气。
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漫天尘土稳稳刹在三人面前。湘水刚来得及把湘湘拉到身后,一个捆成粽子的人被人从车上扔下来,跌落在他脚边,而后,顾清明黑着一张脸跳下来,径直从湘水身后揪出湘湘,将一张纸啪地一声打在她脸上,恶狠狠道:“前方缺医少药,一天要死多少人,你们倒好,只想着往自己家里搂!前线撑不住,你买再多药有什么用,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湘湘受了欺负,湘水第一个红了眼睛,凑上来气势汹汹捋袖子,大吼道:“你们打仗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不给我们药!”
“闭嘴!”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湘水不敢置信地看着湘湘,嘴巴一瘪,刚捋起的袖子垮了下来。
然而,这个时候,湘湘根本不会想到安慰他,只见两人目光似乎长了钩子,死死纠缠在一起,湘湘眼中先是满是悲愤,而后这种悲愤渐渐褪去,透出一丝哀伤,竟然还有隐隐的羞涩。
姓顾的打了人,竟然还有理了!湘水没来由地气愤,又把袖子捋了上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梗着脖子小小声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闭嘴!”两个声音再次同时响起来,顾清明红通通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随手拨开湘水,一手扣在湘湘的后颈,泄愤一般擦那张花猫脸。
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他的力气太大,湘湘一转眼就满脸通红,颤声道:“你等我!”
“废话!”顾清明眼睛一瞪,手指已落在她唇上,用力擦了擦,掉头就走,丢下冷冰冰的一句,“好好学,不要三心二意,我等你!”
一上午就这么闹闹哄哄过去了,回到村里,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小满仿佛重见天日,终于来了精神,站在村口的晒谷坪里惨叫,“胡大爷,有人欺负你宝贝孙子啊……啊……啊……”
无人回应,大家都在田间地头忙碌,除了捡稻穗的几个孩子附和几声,众人竟然连头也没抬,笑容满面地继续做事。
不明不白被顾清明揍了一顿,湘湘还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帮那坏蛋,小满哪里吃过这种亏,顾清明再有理也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他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跟顾清明无法对抗,只能继续嚎叫泄愤,“胡大奶奶啊,有人欺负你宝贝孙子啊……啊……啊……姓顾的打我啊……啊……啊……你要为我做主啊……”
湘水也是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随同小满一起大吼,“爷爷,顾大哥欺负我们啊……”
湘湘很想当作不认识这两个,一人踢了一脚,转身就走,丢下他们继续发神经。没走两步,又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回头,嫣然一笑道:“谁送我去沅陵读书?”
原本满脸沮丧的湘水立刻眼睛放光,跃跃欲试。小满还在跟她生气,恨铁不成钢,在湘水屁股上补了一脚,恨恨道:“你个蠢蛋,一脑壳的锯木屑!”
“不送算了!”湘湘冷哼一声,掉头就走,湘水连忙高高举起手,“我去我去!”
小满气得又补了一脚,继续嗷嗷怪叫。
很快,两人盼到了胡大爷,和他吃人的眼神对上,两人浑身直打颤,脖子一缩,自动自觉往祠堂走。胡大爷早被两人气得没了脾气,懒得再理,扭头就走,倒还是没忘了要胡小秋偷偷送点吃的过去。
小穆熟门熟路地走进祠堂,两人正躲在祠堂旁边的花园大快朵颐,花园很小,除了几盆菊花什么都没有,中间的石桌石凳是固定的,上面长满了青苔,看起来久无人迹。
小满还在生气,懒得招呼,湘水厚道一些,赔个笑脸,看看小满的脸色,识趣地噤声。
小穆气呼呼道:“都是你,害得我们又挨骂了,前线打得一塌糊涂,大家都快急死了!”
小满脸色瞬息三变,赔笑道:“小穆,你知道最前线的欧震那军情况怎样?”他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他们是铁军,打过好多大仗,应该守得住新墙河吧?”
小穆哭丧着脸道:“别提啦,鬼子兵力太集中,根本抵挡不住,听说他们军部被鬼子咬住了,所有人到现在都是生死未卜!”
小满眼睛直翻白,顿时瘫坐在地,湘水讪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姐夫刚好又在最前线吧?”
说着,为了加强这个笑话的感染力,他还夸张地打了两声哈哈,小满正愁没地方出气,恶向胆边生,扑上去饱以老拳。
小穆哭笑不得,赶紧拉开两人,正色道:“不跟你们胡闹了,我赶着弄吃的回去。参谋长知道胡小姐肯定着急去学校,要你们路上小心些。还有,株洲镇撤空了,河岸边埋了好多地雷,你们千万别乱跑!”
五
毛毛到了白塘村,村里的孩子就分为两派,一派跟胡小秋等大人上山下水学习,学的大多是打猎耍刀枪等技能,以前孩子们都要读书,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学好本事才能保卫家园。
村里的私塾在祠堂的后山山顶,那是一块平整的地,现在做演武场最合适不过,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踢踢打打,喊声在山谷回响,颇有气壮山河的意味。
另外一派自然是以毛毛为首的小毛头,他们接过原来派给大人的守望任务,齐聚村口玩耍,轮流爬到树上眺望村口的大路,一有动静立刻吹竹哨报信。
终于轮到毛毛上树,爬上去没多久,他瞪圆了眼睛看向村口,满脸不敢置信,下面的孩子发现端倪,连连催促,毛毛突然大哭起来,“爸爸……爸爸……”
欢快的竹哨声响彻山谷,宁静的村子沸腾起来,远远看到三辆吉普车开进晒谷坪,胡大爷一溜烟冲进房间,一边翻出新衣衫一边喜滋滋地嚷嚷,“老太婆,打完仗了,孙女婿过来了,今天晚上看你们的!”
胡大奶奶从灶屋里探头出来笑道:“还用得着你说,听说大姑娘的男人受了伤,你不要死命灌酒啊!”
胡大爷嗤笑道:“你懂什么,受伤了要喝酒才好得快!”
眼看他一会儿就上了垄,胡大奶奶连忙追出来,大声道:“记得要他们帮忙打听下湘水,这个臭小子,一出去就玩疯了,这么久不回来,信都不给一个!”
胡大爷头也没回,朝她挥挥手表示知道,胡大奶奶在黑土布围裙上擦擦手,交代王四媳妇看好火,径直来到隔壁。胡三奶奶正在屋檐下的专属位置哼哼哈哈唱花鼓戏,胡大奶奶站在她面前,朝里面指指,胡三奶奶嘿嘿直笑,唱戏声音大了一些,用力点头。
胡大奶奶松了口气,敲敲窗户道:“大姑娘,你男人来了!”
良久,里面有人轻轻应了一声,却无人出来。
胡大奶奶等不下去,朝胡三奶奶用力指指屋子里,胡三奶奶仍是笑,用力点头。
胡大奶奶回到灶屋,王四媳妇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又看到大姑娘去了塘边,她到底清不清醒,千万别想不开啊!”
胡大奶奶苦笑道:“不清楚倒还好了,就怕她想起来,这次要不是她男人还在,我们早就要到塘里捞人了!”
在一帮小家伙的叫嚷声里,吉普车停在晒谷坪,顾清明最先跳下来,拿下薛君山的拐杖。薛君山接过拐杖,拒绝了他的搀扶走下来,原来他的大腿受了伤,绷带上仍然可见红色。
那刺眼的红阻挡了毛毛扑上来的脚步,毛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拐杖,仰着脸轻轻唤了一声,努力地让爸爸看到自己的笑脸。
薛君山双颊深深凹陷,脸色青黑,若不是眸中仍有灼人光亮,跟病入膏肓者并无区别。毛毛见他没什么反应,满心失落,哀哀又唤了一声,薛君山回过神来,用力摸摸他的头。虽然离自己期待的仍有很远,看在爸爸受伤的份上,毛毛还是觉得满足了,退开一步,准备卫护爸爸开路。
胡长宁从后面的车下来,随之下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帅气的军官,比顾清明年纪稍长,最后一辆,两个警卫抬着一块匾下来,几个小孩都看出凝重之色,不敢再闹腾,一个个缩头缩脑簇拥在毛毛的身边,目不转睛看着匾上的四个大字。
四个字中,毛毛认出了两个,歪着头念道:“少年……少年……”胡长宁眼眶一热,遥遥向他伸手,毛毛在薛君山恐怖的面色上探视一番,决定还是投奔胡长宁,胡长宁身边的帅军官摸摸他的头,和和气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毛毛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划拉给他看,“薛平安!”
军官深深看了薛君山一眼,正色道:“叔叔教你读,这两个字是‘英雄’,是指为打鬼子牺牲了的英雄,像你家的湘水!”
毛毛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了大人常提起的湘泉舅舅,用力点头,认认真真道:“我知道,我家舅舅就是!”
“一峰,走吧!”站在晒谷坪边上看风景的顾清明突然冷冷催促,那军官连忙应下,整理好帽子和军装,迈开大步向顾清明走去。
两人让抬匾的警卫先行,转眼间就遇到胡大爷,一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默然相待。胡大爷定睛一看,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刚换上的新衣似仍带着芒刺,扎得浑身疼痛难忍。
在胡大爷探询的目光之下,顾清明和薛君山同时低头,胡长宁悄悄退后,假作摸毛毛的头,那军官取下帽子,深深鞠躬,沉声道:“胡先生好,鄙人是战区指挥部的参谋处长赵子立,受薛司令指派,将这匾送给您老人家,感谢您为国家培养出那么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