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嚷了几声都没见其他人,没奈何,只得跟去做苦力。奶奶还不满意,一路嘀嘀咕咕,“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要你跟做什么!”
小满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心中直翻白眼,表面上可不敢怠慢半分,笑得脸上的肌肉发僵。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湘君的房间开了一点缝,湘君探头看了一眼,拿着盆出来打热水,刚走到拐弯处,没想到薛君山已经打开门,浑身一个激灵,气急败坏道:“外面冷死了,快进去!”
薛君山只是笑,高高踢腿,表示伤已经好了。湘君无奈地摇头,轰他进去,不由分说把裤子褪下来,细细察看,发现果然没有大碍,心头轻了许多,又无缘无故缩紧,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口拧,憋着一口气,根本没有力气起身,就势靠在他腿上,咬着牙竭力弯起嘴角。
“我说没事吧!”薛君山只当她还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哈哈直笑,看到一根白得晃眼的东西,不由自主伸手拔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捉住她的手,将白发放到她手心,嬉皮笑脸道:“看看,老夫老妻的见证!”
湘君手一紧,将白发攥进掌心,笑得比哭还要苦涩。薛君山猛地将她按在怀中,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出一个还算温柔的声音,“我帮你……”他忽而发觉声音太过干涩,生怕吓到她,只得把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湘君拦住他的手,苦笑道:“别操这种闲心啦,这玩意越拔越多,昨天秀秀刚跟我拔的,你看,今天就长出来了。”
薛君山仍然在笑,手下用了几分真力,湘君如何拗得过他,任凭他在头上拨弄,眼眶不由得湿了。
一个多月前回长沙时,胡大爷以安全为由把毛毛留下,一定要亲自教养。他们夫妻甚至连同胡长宁也顺水推舟,没有带他回来。家人总是回避孩子的话题,然而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原谅自己,也深深知道,薛君山疼爱平安,更不能原谅他自己的愚蠢错误。
这个结,今生既不能解开,那就等来世吧。她主意已定,刻意在他肩膀蹭了蹭,幽幽笑出声来。他双手一紧,死死将她箍在怀里,每一字都如金石相撞,铮铮有声。
“你说我蛮不讲理也好,说我是坏人也好,我死了,你不要找别人,我不甘心!”
天始终阴沉着脸,简直冷到骨子里,街上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城里一片颓败,根本没什么好逛的,小满兴致勃勃而去,被奶奶念得头皮发麻,灰头土脸而归。绕上回家的路,一个邻居满脸惊奇迎上来,连声道:“你们怎么还不走啊,赶快走赶快走!”
奶奶只好停下来跟他寒暄两句,小满拔腿就跑,把她气得双目圆睁,邻居难得找到人闲聊,滔滔不绝,她也只得洗耳恭听。
小满一手提只鸡,一手提着菜篮子进门,秀秀上前把鸡接过去,掉头就走。小满还想调笑两句,嘴巴一张就呆住了,实在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
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模样,薛君山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父亲的拐杖来扫他下盘,小满连忙跳到台阶上,往湘君身后躲。湘君一个愣神,拐杖带着冷风已经扫到面前,正停在离她鼻尖不远处。两人目光交缠,薛君山赶紧收势,又怕吓着她,大手一伸,将她揽到怀里拍了拍,将她推到一旁继续对付小兔崽子。
小满还在眼冒红心地看好戏,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记,硬着头皮捉住拐杖,赔笑道:“姐夫,伤好全了么,这次别上前线了吧。”
薛君山眉头一拧,二话不说,丢下拐杖呼呼喝喝打了套拳。小满不敢看湘君的眼睛,也跟在后头比划,薛君山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纠正他动作,手下使了几分真力,打得他哭都哭不出来。薛长庭在一旁眯缝着眼睛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无比深邃。
“好好练功夫,打鬼子一定要身手好!”薛君山报了一箭之仇,终于放过他,得意洋洋地拍胸膛,“你瞧瞧我,枪林弹雨穿过来,照样活蹦乱跳!”
“牛皮大王!”薛长庭把拐杖拖过去,笃笃笃走了,出门时还破天荒地主动和迎面而来的奶奶打个招呼。奶奶看出其好心情,原本阴云密布的脸骤然放晴,进门说了一句“等着吃肉丸子”,立刻绕进后院张罗。
院子突然静了下来,薛君山将湘君拉到身前,笨拙地为她梳头找白发。湘君嫌费事,从房间里拿出一把剪刀,示意他把长发剪成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薛君山哪里舍得,将剪刀一丢,专心致志为她拔白头发。小满看了一阵,没来由觉得心酸,搬了条矮凳子坐在门口,哼哼哈哈唱起湘潭小调,薛君山听得难受,连连怒目相向,只是有湘君在到底没发作。
一辆吉普车由远及近而来,小满一跃而起,兴冲冲道:“是顾大哥来了!”
薛君山进去穿了件呢子大衣,收拾得十分称头才出来。湘君迅速将头发挽好,看着他直笑,薛君山老脸一红,将她揪到面前狠狠吧唧一口,湘君脸红到脖子根,轻轻揍他一拳,一溜烟跑去后面报信。
看着那日显单薄的背影,薛君山眼眶一热。大步流星迎出门,看到顾清明身边那敦实憨厚的中年男子,不由得有些愣神,顾清明轻笑道:“这就是方先觉师长。”
薛君山心花怒放,高高抱拳道:“方师长好!”
对于第10军的几员大将,特别是预10师师长方先觉,薛君山一直久仰大名,不过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也轮不到他结交。想起上次的失利,薛君山不禁有些伤感,连寒暄话都不会说,倒是方先觉和和气气开口,“薛先生,我听说过你的事情,打鬼子就需要你这种好身手!”
自己吹是一回事,别人说又是另一回事,薛君山满脸火烧火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那个没眼色的小满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一本正经接口道:“方师长,你是不是弄错了,枪炮无眼,身手好有什么用?”薛君山掐着小满的后颈笑眯眯道:“身手好跑得快,懂不懂!”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妥,赶紧讪笑两声。方先觉看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干笑连连,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薛君山突然想起方先觉就是因为上次跑得太快被撤职,再也笑不出来,非常用力地打哈哈,手下一紧,将小满掐得嗷嗷惨叫。
“笑得真难听!”奶奶可一点也不会给他面子,在围裙上用力搓搓手,笑眯眯凑到顾清明面前,明明比他矮了一截,还自不量力地想去摸他的脑袋。好在顾清明也不计较,身形一矮,揽着她用无比巴结的声音道:“奶奶,这位方师长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今天刚好有空,我带他来家里吃饭,最近太忙了,没来看您老人家,您别见怪!”
奶奶眼角都不瞄客人一下,目不转睛地仰视孙女婿,乐呵呵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中午有好多菜呐!”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抓紧他的手,正色道:“不要去乡下办酒,就在城里办,你去请人,多少人都能招待,真的,我都能招待!”
似乎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她还用力挥挥手,只是腿脚并不配合,差点站立不稳,顾清明连忙扶住她,她忙不迭打开他的手,满脸尴尬地站开一步,再次强调,“我能招待的,你们到城里来办,等她回来就办!”
顾清明无言以对,只有僵着笑脸拼命点头,小满赶紧凑上来热热闹闹叫妹夫,一张笑脸怎么看怎么假。
自打小满透露顾清明和湘湘暗通款曲,奶奶希望重新燃起,已经等不及要把喜事办了, 成天念叨。不过,看到奶奶和小满那谄媚的模样,奶奶面前的大红人薛君山满肚子酸水,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引着方先觉进客厅歇息,方先觉一点面子也不给,站在梧桐树下看那扎堆的祖孙三人,颔首微笑。
薛君山岂是能受气的,扯开嗓子大喊,“奶奶,我要吃肉丸子!”
“少不了你的,叫什么叫!”奶奶好久没试过这种被人簇拥的滋味,眼睛都笑没了,没好气地打发他。听到方先觉的笑声,薛君山倒还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撇开脸看光秃秃的梧桐树。
顾清明争宠成功,送走奶奶才慢腾腾踱过来,笑得无比灿烂。薛君山看着碍眼,在大腿处摸了摸,装作一瘸一拐走进客厅,果然讨来奶奶一声关怀的询问,算是得到心理平衡,不过进去了立刻不瘸了,快步走到沙发坐下,开始大声支使那个地位最低的家伙出出气,“小满,赶快泡茶!”
小满郁闷不已,又不好推拒,乖乖泡好茶端来,结果奶奶还嫌他不会做事,颠颠地追过来骂人,“那是贵客,泡点芝麻豆子茶出来!”
方先觉眉头一挑,立刻来了兴致,顾清明看得好笑,敲敲脑袋,嘿嘿两声道:“奶奶,湘湘写信回来了,说参加了战地救护队。”他忽而想起这对于奶奶来说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连忙收敛笑容,轻声道,“奶奶,她可能近期会回来。”
果然,奶奶没有回应,扶着墙慢慢往后院挪。湘君正在洗菜,随口道:“奶奶,是不是君山又气您老人家,等下我去骂人!”
奶奶再也挪不动了,一屁股坐在竹靠背椅上,喃喃道:“又要打仗了,湘湘也要上战场!”
湘君手一抖,洗好的菜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重新洗,许久才憋出一句,“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能吃亏的人,湘水是因为送她才撞上鬼子的,你让她做点事,她心里会好受些。”
奶奶苦笑着摇头,扶着椅子靠背起身,颤巍巍挪进厨房。
“好热闹!”胡长宁今天也是满脸喜色,一进门就笑道,“是我小女婿回来啦,正好大女婿也在,陪我喝几杯啊!”
小满正好找到事情做,跳起来就往放酒的储藏室跑,胡长宁生怕自己的宝贝遭殃,慌忙跟进来,把储藏室的门一关,对着满柜子的酒发呆。
小满又想戏弄他一把,径直把手伸向一瓶上好的酃酒,没听到任何反应,在心中窃笑连连,一手抓下一瓶他最宝贝的茅台。
还是没有反应,小满傻眼了,抓着酒瓶不知怎么办才好。胡长宁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捧下最后一瓶茅台,一边抚摸着瓶身一边柔柔地笑,“他们是来保卫长沙,是真正跟鬼子拼命的,什么好酒都值得,什么好姑娘都值得,我们湘湘真是配不上啊!”
小满还想顶撞两句,又因为他凄然的笑容失了神,默默送上手里的茅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捂着脸蹲了下去,无声痛哭。
走到家门口,湘湘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山翠竹和河边的吊脚楼之上,满脑子都是人头攒动的渡口,还有银光闪闪的苗饰,丝毫没有过去那种急切,也没有归来的真实感,仿佛在护校过了一辈子的时光,而她已经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从跟顾清明赌一口气进护校,到如今堵着满腔的鲜血出来投身这场战争,从开始怕苦怕累的抵触,到现在的奋不顾身,一往直前,其中的转变只有她自己能懂,不止是因为接触到前线官兵后的感动,还有刻骨的恨和流不出来的泪水。
有些事情,确实要经过了才知道,听到湘水死讯的那刻,她足足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她从混沌中清醒,她突然理解了金凤,理解了薛君山,也理解了军中无数前仆后继的热血青年,其中就包括她喜欢的那个。
他们骂得对,那个时候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情绪里,还惦记着逃跑,确实该千刀万剐!
她双手都提着东西,没办法撑伞,但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根本不知道冷,只是嘴巴冻得太狠,哆嗦了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皮箱搓了搓僵硬的手,并不急于进门,昂首看天。
冬天黑得早,加上天气不好,这会已经暗沉沉一片。从早上开始,一直阴霾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气温骤降,冷得连骨头都在疼。她最讨厌长沙的冬天,下雨下不清爽,下雪也不清爽,温度不会像北方那么低,冷起来却要人老命。
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没人应,没来由地有些泄气,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害怕,怕他们又责怪自己,特别是那个凶神恶煞,没踩他的尾巴每次都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这次她连累了湘水,犯了那么大的事情,肯定更加饶不了她。
骂就骂吧,大不了赔一条命给湘水,薛君山不想活,湘君也不想活,大家都不活了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拼了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着,用力抹了抹脸,跟随大部队长途跋涉几天,到了家门口才知道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浑身直发软,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雨将她的短发全部沾湿,一缕缕贴在脸颊,难受得紧,突然,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熟悉笑声,湘湘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叫:“小满,好冷啊!”
喊到第二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视线一片模糊,而远方那个黑点也丢下什么东西,箭一般冲过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张开双臂将她囫囵抱住,呜咽着给她擦脸,她被奶奶手上的硬茧硌得隐隐作痛,心底却无比满足温暖。
到家了!终于又和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眨眼工夫,小满已经跑到面前,仍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的无所谓笑脸,见面就要跟她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这些天我挖了好多战壕,爸爸组织学生也去了,大姐和秀秀也去了,不过就数我挖的多,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泡……”
奶奶打开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恶声恶气道:“你几岁了,做点事情就胡吹海吹,那么多人做事,就你喊得最大声,秀秀一刻没停做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她叫苦叫累。还不快把箱子提进去,没看她淋成这样吗,堵在这里讨打吧!”
“我也淋雨了,您老人家都不管我!”小满嘿嘿直笑,将污迹斑斑的脸往奶奶肩膀上擦,不过他可没有湘湘那么好的待遇,被奶奶拧住耳朵拽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