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后面的全是女将,胡刘氏带着湘君和秀秀也加入了施工的行列,秀秀还提去了一大壶姜茶,薛长庭负责倒茶并且添水。虽然非常疲累,看到湘湘,大家都笑逐颜开,小满搬了烧得旺旺的火盆出来,女将们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连平时少言寡语的胡刘氏也一桩一桩地向湘湘讲述这些天长沙的情况。
其实湘湘早就从报纸上得知,自从上次大败之后,整个长沙弥漫着一种哀恸氛围,这次战前根本不用动员,长沙人几乎人人上阵,有力气的筑地堡、修掩体、挖战壕,老人孩子端茶送水,以前战前大家避之不及,这一次都发了狠,竟是赶也赶不走了。
家中有几个从军的,自然对军中的事情关心得多,胡刘氏满脸感慨地说起那些军人,这次驻守长沙的是第10军,也就是上次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王牌军,还是由撤职的李玉堂军长指挥,上次到过胡家的方先觉也在原职负责指挥。
方先觉这个名字湘湘并不陌生,顾清明在信中多次提到过他,他是顾父在广东时结交的朋友,也是黄埔出身,年轻有为,打过多场大战。顾父一直要顾清明向他学习,方先觉一到长沙就让顾清明去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湘君接口道:“你姐夫说,吃过败仗,第10军官兵这次真是豁出去了,军长师长每天都在阵地,战前动员时,上上下下的口号是‘死守长沙’,准备拼死一搏。”她顿了顿,强笑道,“你姐夫这次请命进了那个方先觉的预10师,长沙他比较熟,鬼子来了也不怕。”
“哀兵必胜!”听到这里,湘湘不禁脱口而出,胡刘氏微微一怔,接过小满递过来的毛巾为她擦头发,满面悲凄。小满慢慢蹲在她身边,轻笑道:“可不就是,哀兵必胜!”
闹腾一番,奶奶摩拳擦掌下厨,一改前些日子病恹恹的样子,嗓门不知有多好,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吆喝声,胡刘氏和秀秀连忙去厨房帮手,湘君转身从房间里抱住一大堆衣服,尽数送到湘湘房间。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看到房间里的男人衣服,湘湘不禁有些愣神,小满挤眉弄眼地笑,“你不在,是你男人睡这里,你闻闻看,还有男人味哦。”
湘湘满脸通红,手又开始发痒,小满已经绕到湘君身边,拿起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啧啧称叹,这是湘君前几年过生日时薛君山专门在上海定做的,湘君定定地看着呢子大衣上内里绣的名字,眉目间似有无限怅惘情意,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捋平,柔声道:“奶奶她们现在都忙,没心思给你做新衣服,这些你先穿吧,以后你是官太太,不能穿得太随便,给小顾丢脸。”
看到湘君的神情,湘湘心头一沉,从后面抱住她,娇声道:“姐,你真是过分,当初小满为了你还被打得半死,我也陪着痛了好久,谁知你嫁人就不要我们了!姐,要没了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湘君的名字上抚摩,一颗心七上八下,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此时此刻更不敢开口。
湘湘丢个警告的眼色过去,笑眯眯道:“姐,鬼子都打到面前来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啊,吃好喝好才是正经。家里那么多老人,小满又是个不懂事的,你以后得看着点!”
湘君一言不发,低头整理好衣服,反手摸摸她的头,听到胡长宁的呼唤,想挣脱她前去相迎。湘湘急了,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咬着牙笑道:“姐,你还没答应我呢,不管怎样,你把几位老人看好,一定要等我回来!”她急中生智,又加了句,“还有表哥,他就在长沙民兵队里,专门抄鬼子后路,可厉害呢!”
“是啊是啊!”小满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看着湘君越来越黯淡的神色,眼珠子快瞪掉下来。在乡下的时候,他早就听几个老奶奶和媳妇说湘君的事情,当时还不肯相信,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此时,他只恨不得把湘君打成傻子,又或者把薛君山拴住不上战场,他总算看明白了,这两个人表面你侬我侬,好得不行,背地里指不定已经约定生死。薛君山是去战场送死,他管不了,湘君是他的亲姐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湘湘,你回来啦?”胡长宁急切的呼唤已经到了门口,湘君连忙应下,拖着湘湘走了两步,湘湘还是不肯放手,脸都憋红了。胡长宁推门一看,还当两人闹别扭,赶紧上前拉架,湘君趁势挣脱,低头匆匆离去。
看到桌子上的衣服,胡长宁冻僵的脸又白了几分,强笑道:“湘湘,跟爸爸讲讲学校的事情吧,刘校长最近身体怎样,有没有问起我?”
湘湘仍然维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低垂着头,下巴更显得尖了几分。小满拉拉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爸爸,你赶快想个办法吧,大姐不太对劲啊!”
胡长宁拍拍他的肩膀,又将湘湘拉到身边,看着两张相似的漂亮面孔,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骄傲,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口气道:“别担心,家里有那么多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秀秀在外头喊胡长宁去厨房,胡长宁只得去瞧瞧,临走还乐呵呵道:“你们别打架!”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同时发出不屑的哧声。
除了箱子,湘湘还提回一个蓝布包袱,小满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拿出一大块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肉,馋得直流口水。湘湘斜了一眼,淡淡道:“这是沅陵晒兰,湘水要我带回来的,这是他送我的报酬,我们在沅陵讲好的。”
砰地一声,晒兰掉落在包袱里,小满呆了呆,满脸迷茫地笑道:“真不敢相信,这胆小鬼能干出那么大的事情,十几个鬼子呐,他竟然没吓得哇哇哭,也没腿软……”
“别说了!”湘湘厉声打断他,小满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额头青筋直跳,湘湘猛地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来,他们都出去了,你就是胡家最后一个!”
“连你也这么说!”小满压低了声音气哼哼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去了,都进了军校,都能上战场打鬼子,凭什么留我一个人看铺子看地,生意早做不下去了,还有大伯在守着,地又不会长腿跑掉,看什么看,明明是看不起我!”
他囫囵在脸上抹了一把,呜咽道:“连你也看不起我,自己偷偷跑去学护士,都不跟我商量,去了也不写信给我,只跟你男人联系……大家都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谁都欺负我!”
这模样不正是个闹别扭的孩子!湘湘哭笑不得,只得反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小满非常警惕地斜她一眼,扭头不理。湘湘黯然道:“我不是不写信回来,以前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后来因为湘水送我才出了事,我没脸见你们。”
小满顺手揉揉她的发,正色道:“这不能怪你,要是我去送,未必能做得比湘水好,他……确实是好样的!”
湘湘重重点头,轻声道:“金凤的两个哥哥上次都阵亡了,她只说他们肯定不甘心,因为打的是糊涂仗,没有杀敌。后来我突然想通了,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每个人想办法拼死一个鬼子,他们一路损兵折将,哪里能打下中国。你别老想着上战场,炮灰不少你一个,你得想法子多消灭几个鬼子,让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处处胆战心惊,那不比上战场的意义大得多?”
小满挠挠头,决定再不跟这个“叛徒”讲道理,继续翻她的东西看,有一搭没一搭问问沅陵的事情。
一会儿工夫,天已经黑透了,湘湘连日奔波,又淋了点雨,几碗姜茶下去还是有点晕乎乎的,正在火盆边和胡长宁说学校的事情,秀秀端来一大盆红红的葱花蛋汤,笑道:“奶奶说了,难得小姐姐回来,今天要等齐人吃饭,把你和姐夫的事情先定下来!”
“真是胡闹,还在打仗,添什么乱啊!”胡长宁口里在反对,早就笑逐颜开起身打电话去了,湘湘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头又晕乎起来,往沙发上一瘫,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小满送完火盆,决心不再触谁的霉头,一门心思守在湘湘的身边,腆着脸回到客厅,探头探脑一阵,发现只有她一个,乐呵呵地搬了条小矮凳坐到湘湘脚边,为她添了一碗滚烫的汤。
汤是祛寒的,不喜欢喝也得喝,湘湘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浑身直冒汗,又瘫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撒娇。
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小满眉开眼笑,撩起袖子就要为她擦汗,胡长宁回来瞧见,眉头一拧,压低声音道:“小满,她要出嫁了,你注意一点!”
小满梗直了脖子道:“怕什么,我们是双胞胎,湘湘是我家的!”
胡长宁也承袭了奶奶的作风,动手的时候绝不会嚷嚷,湘湘自然不会提醒他,笑得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小满哭丧着脸闪避,再次确认一个事实:世上哪里还有天理啊!
一团混乱间,薛长庭引着一行人已走进客厅,虽然皆是满面倦容,都有掩不住的笑意,除了薛君山和顾清明,还有两位气势非凡的将领,小满都见过,一个是方先觉,一个是赵子立。
湘湘噩梦再次重演,从沙发上一骨碌滚下来,顾清明赶紧把自己倒霉的小新娘拎起来拥入怀中,稍加安抚便推到方先觉和赵子立面前互相介绍。
两人的名字湘湘并不陌生,这回和真人对上号,想起这可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忍不住看直了眼睛。湘湘这双眼睛真是漂亮,犹如两丸养在上等白瓷中的黑珍珠,定定看人时,简直能把人魂魄吸进去,方先觉颔首微笑,用力拍拍顾清明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道“恭喜”。
“难怪你惦记了这么多年,这么漂亮又好玩的姑娘哪里找!”赵子立年少有为,加上性格直爽,又和顾清明年岁相近,并不像其他将领那么生分,和他开这个长沙姑娘的玩笑是经常的事情。
顾清明只是笑,察觉到她又想逃跑,手臂紧了几分。很快,她不再挣扎,红着脸缩成一团,低头不语。
小穆笑容满面地拿着封电报冲进来,不知闻到什么,电报还没给人,鼻子就开始用力吸气,薛君山敲他一记,假作恶声恶气道:“不准跟我抢肉丸子!”
小穆垂涎多日,梦想成真,眼睛立刻闪闪发亮,立正敬礼,将电报交给顾清明,兴冲冲道:“顾老先生向您和胡家上下道贺!”
顾清明接过电报递给胡长宁,笑眯眯地朝小穆比比后院,果不其然,不等几人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在后面厨房雷鸣般响起来,“奶奶啊,有什么好吃的?”
薛君山没有发现湘君,连忙出来找,走到楼上,果然看到湘君在眺望远方,脸上的水痕已成冰霜。
他心头一阵揪疼,解开大衣将她紧紧拥住,等她冻得僵硬的身体暖和些许,沉声道:“孩子的事情……是我的错,跟你没有关系。”
事隔两三年,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事实,他的语气虽然温和,湘君此时听来却字字如同利刃银针,满心刺得鲜血淋漓,当日的一幕幕又重现脑海。如果不是慌不择路跟乡亲们躲在一起,两个孩子说不定都有生存可能;而且她下手何其残忍,只要留一口气给孩子,平安就不会死;要是她胆子大一点,早点离开芦苇荡,腹中的孩子就能保住……
察觉她的颤抖,他慌忙用大衣裹住她,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正色道:“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你不要老是这样惩罚自己。算我薛君山求你,你不要找别人,好好把毛毛带大,百年之后进我的坟里陪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湘君猛地抱住他,泪珠簌簌落下,他急吼吼道:“别老哭啊,答不答应也给句话吧!”
心痛到了尽头,她突然扑哧笑出声来,捧着他的脸,无比轻柔地吻了下去。薛君山还没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用力将她勒在怀里,咧嘴大笑,“我就知道,像我这种有本事又痴情的好男人哪里找,不喜欢我简直没有天理!”
大战在即,奶奶知道利害,人一到齐就喊上菜。胡长宁脑袋一拍,兴冲冲跑去抱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酃酒,口口声声要痛饮一场,方先觉抬手制止,正色道:“日军已经在新墙河北岸下游集结完毕,这酒还是等打完再喝吧。”
饭桌上突然静了下来,湘湘这才想到还有事没说清楚,讪讪道:“打仗了,我明天就要去报到啦!”话一出口,她又觉察场合不对,刚伸出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顾清明附耳轻笑,“学到本事啦,真行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夫人!”
这最后两个字让湘湘彻底成了煮熟的虾子,筷子也拿不稳当,掉了一次又一次,顾清明身边的胡刘氏耳朵尖,悄悄递个眼色给奶奶,两人皆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看她出了丑,小满顿觉出了口恶气,笑得特别大声,正好给湘湘找到靶子,在桌子下连踢了他几脚。
奇怪的是,小满挨了“暗箭”也不见叫唤,笑得口歪眼斜,旁边的顾清明仍然正襟危坐,只是脸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
“小满,你去厨房看看骨头汤熬好了没?”关键时刻,最清楚他们那些鬼把戏的奶奶发话了。小满正好报了仇,志得意满起身跟她说悄悄话,“你刚才踢错人,笨蛋!”
湘湘这回完全蔫了,头几乎低到了和碗平行,赵子立终于看出端倪,含笑道:“小顾,你夫人不舒服吗?”
薛君山冷哼一声,“还不是大人惯出来的,丢人现眼!”
薛长庭用力咳了一声,薛君山只得偃旗息鼓,和湘君两人继续眉眼传情。自从他进了军营,一心扑在训练上,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多看一眼就算赚了。
这次是顾清明的父亲要大张旗鼓地给两人定下来,以便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而胡家比他还着急,这才有了今日匆匆的相聚。对这个状况奇多的长沙夫人,顾清明真是又爱又恨,别家的夫人都是端庄有礼,落落大方,只有自家这个活脱脱一个湖南红辣椒,好看是好看,尝到味道还真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