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明惊喜交加,拉着他就往指挥所跑,赵子立笑眯眯道:“别着急,司令已经安排好了,别忘了,截他们补给线我们最有经验,前两次都起了重大作用。话说回来,你还是别小看了游击战术,关键时刻,那些熟悉地形的家伙就是比正规军强!”
“我哪里敢小瞧,上次不就是他们帮了大忙!”想起过去的奇谈怪论,顾清明颇有些尴尬,赵子立也不多说,笑道:“我还一直没问呢,做长沙女婿的感觉如何?”
顾清明脚步一顿,回头指着硝烟弥漫的长沙城,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以前在各地跑来跑去,没有什么归属感,现在我的家就在那里,保卫长沙的心情更加急切,你明白吗?”
赵子立也抓了一把雪狠狠抹脸,仰头哈哈大笑。
暂时的放松并不代表战场形势的立刻扭转,回到指挥部已是下午一点,赵子立扔下他去找薛岳,让顾清明径自回来。
作战室内,几个作战参谋齐聚一堂,皆是神色冷峻。顾清明刚刚得到好消息,尚有一丝兴奋,率先开头说了一下刚刚看到的情况,末了笑着加了一句:“李军长把所有军用民用船只撤走,其实大可不必,有了方师长等人,还不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呢!”
无人回应,大家目光都直直盯在作战地图上,犹如他是局外人。
因为重庆方面有人“关照”,一直以来,大家对他的态度都有些不冷不热,连薛岳等上峰对他也是惹不起躲得起,后来他做了长沙女婿,加上尽心尽力做事,这种情况才算好了一些,如今像这般刻意的闪避,倒是好久未见。
他很快想到了缘由,前两天薛君山又犯了事,战事紧张之时擅离职守,送那对犯病的活宝回家诊治,方先觉一状告到他这里,一点情面也不给,把他骂得半死。方先觉治军严格是出了名的,算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收了那土匪一样的薛君山,犯了事他自然脱不了干系。
想起胡家那些蛮不讲理的老老少少,他没来由地灰心,往凳子上一坐,电话催命般响起,一人接了,轻轻应了两声,将电话拿到他手边。
他颇有些惊奇,很快又转为郁闷,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参谋,打过来找他的几乎没有,有也是胡家又出了什么状况,他接过来一听,果不其然,不是方先觉是哪个!
情况紧急,方先觉没一句多话,用嘶哑的声音道:“小顾,2营的官兵大多数阵亡,派兵增援已经晚了,金盆岭守不住,战况将十分危急,刚刚我下令炸了整个阵地,对不起,这场仗打完,我自去向胡家奶奶请罪!”
“你炸了金盆岭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话没说完,对方已经火急火燎挂了,他还在发呆,一个参谋将话筒接过去放好,用力拍拍他肩膀,埋头继续看地图,一边研究讨论。
“完了!”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巴掌打在额头上,打得眼睛都红起来,众人目不转睛看着他,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他迅速镇定心神,霍然而起,加入他们的行列,饭菜送来也没动一口。
对秀秀来说,外面的事,包括战争和政局变化,都离自己非常遥远,能不打听就不打听,要不是哥哥和姐姐拖着,她丝毫不会想到出来帮忙,从父母到湘泉和湘水,她小小年纪看够了死亡,她也害怕。
用白布盖了几个战士僵硬的尸体,她头晕目眩,腿肚子打颤,竟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好在一位不相识的姐姐救了她,让她跟着去家里拿白布,于是,持续很久的晕眩之中,她得到一个坏消息。
秀秀不知道如何告别好心的姐姐,也不知道如何回来,走到家时日头已经开始偏斜,薛长庭正在打盹,头一点一点,嘴角挂着口水,十分好笑。
秀秀笑不出来,慢慢走到他脚边蹲下,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亲家伯伯,要是姐夫阵亡了怎么办?”
薛长庭不再点头,微微睁开眼睛,慢腾腾起身,昂首向天诡异地笑了笑,竟不理会她,负手踱进自己房间。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秀秀哭都哭不出来,她本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遇到这种事更是神思恍惚,只觉每个人的脸都在脑海里绕,既舍不得看到姐夫破碎的尸身,更舍不得让这个家毁了。
奶奶笑眯眯地走回来,用细细的麻绳拎着一块肉,看到秀秀,高高举着肉向她炫耀,笑得满脸皱纹成了花。
秀秀最怕见的就是她,奶奶疼男孩,对孙子孙女婿好得让她妒忌,要知道薛君山没了那还了得。来不及对她在战争中神奇的觅食本事表示赞叹,秀秀挤出一丝笑脸,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刚一转身,奶奶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手慢慢放下来,压低声音道:“秀秀,出了什么事?”
秀秀浑身一震,犹如中了定身咒,恨不得缩成小小的一团。
啪地一声,肉掉了下来,奶奶扶着门慢慢瘫坐在地。秀秀飞奔过去,又不敢惊动别人,咬着唇颤声道:“我也不能确定……应该是大姐夫……您别着急……节哀啊……”
奶奶眼睛一瞪,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如箍,几乎一根根掐进她肉里,秀秀疼得冷汗直冒,连连倒吸凉气。奶奶将她迅速往外推,压低了声音嘶吼,“把你大姐叫回来,把你哥叫回来,把小满叫回来,把湘湘叫回来,还有小顾,都叫回来,都叫回来……”
在她语无伦次的凄厉余音里,秀秀撒腿就跑,却也不知道先去哪里,先叫谁,一直跑到脚步虚软,猛地扑倒在地,呆呆看着杳无人迹的大街和破败不堪的城市,不禁悲从心起,嚎啕痛哭。
最后,她还是去了医院,只跟湘君说奶奶找人回家。幸好湘君并没有奶奶的眼睛那么毒,根本没看出来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湘君目光飘忽一阵,嘴角弯了弯又垂下来,忽而再次弯了弯,伴随着干涩的笑声,摸摸她鸡窝一般的头发,拉着她慢慢往家里走,越走脸色越白。
磨磨蹭蹭回到家,天色已有些阴沉,奶奶竟然把案板搬到院子里,剁得惊天动地,那一点点肉剁得粉碎,连肉色都看不出来。胡长宁目光如同粘在棋盘上,手里攥着一枚棋子,攥得骨节发青。
看到两人,奶奶横眉怒目道:“养你们有什么用,每天都叫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照顾你们, 我现在还能动,要是做不了怎么办,难道你们想饿死我老人家!”
配上剁肉声,奶奶的威吓着实让人胆战心惊,两人僵在当场,秀秀想去接手,胡长宁突然手一松,棋子骨碌碌滚过来,秀秀连忙捡起来送过去,胡长宁和和气气道:“仗要打,日子还是要过的,湘君,奶奶确实身体不行了,你妈妈更吃不消,以后你来当家吧,等下我就把家里的底交给你,你好好计划,不要怠慢了几位老人家。还有,等打完仗把平安接回来,你好好管教,不要让他在乡里玩野了。”
奶奶顺势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砍,气咻咻道:“养你这个儿子真是没用,糊涂一世,到现在才想起要让小辈接手,也不想想你妈有多累,以后我凡事不管,伙食不好都找你大女儿算账!”
说完,她掉头就走,一边把心爱的围裙脱下来,找不到地方放,竟就势砸到地上,将自己房间的门关得震天响。
秀秀把刀拔出来,闷头剁肉,湘君迟疑半晌,慢慢抬头,目光一一扫过这栋大屋,笑得无比虚幻,让人心底发毛,胡长宁的手又不自禁地颤抖,只得藏在袖中,用力握紧拳头。
湘君看了一气,拖曳着脚步走向薛长庭的房间,胡长宁开口叫住她,强自镇定心神,用最平淡的语气道:“湘君,你跟亲家公讲一下,以后不要把饭菜拿去房间里吃,还把房门关那么死,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么见外。”
湘君轻轻应了一声,敲了敲门,没听到任何回应,还当自己敲门声太轻,用力捶了一记,门应声开了,薛长庭穿得齐齐整整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很沉,而床榻上放着许多大碗,全都堆得满满的。
八
“天炉战法”起了作用,民国三十一年元月四号开始反转,日军被各军围追堵截,打得七零八落,长沙之围得解,仗也快打完了,只是亲人们长眠于长沙这块土地,再也醒不了,再也回不来。
元月五日,听说上头命令要将守城战场原样放置,不予清理,等待国内和友邦人士来视察,胡长宁既不甘心又不死心,强打精神,赶忙带着小满出门,偷偷摸摸去阵地看了一圈,准备带回薛君山的遗骨,只是什么也没找到。胡长宁急火攻心,回来就病倒了,而胡刘氏得知消息更是大病不起,全靠奶奶一人独掌。
奶奶豁出脸面不要,连日在街头跳脚痛骂,骂上头那些人长了猪脑壳,天寒地冻,让所有烈士在战场上晾着接受“参观”,简直莫名其妙,不拿人当人。
消息渐渐传开,局面终于扭转,元月七日,小满从预10师师部回来,带回了一个“好消息”,金盆岭阵地的将士因为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尽数进了英雄冢,而各部队连同返城的百姓一起立即着手收容烈士,让烈士入土为安。
奶奶终于偃旗息鼓,拉着秀秀两人连日赶做灵屋和冥衣,而小满不敢再跑开,整天守在家里帮忙,这才知道照顾这个家有多么艰难,大到钱银的收支管理,小到一蔬一饭,哪件事不要人操心,真是劳心劳力。
元月九号,事情终于办妥,公馆正厅改成了灵堂,正中的墙上,薛君山和父亲的遗像并肩而立,在白花丛里笑得张扬。小满一边埋头烧报纸,一边喃喃低语,报纸很快成了灰,他抬头咧嘴一笑,“姐夫,咱们打赢了!”
旁边用桌子隔开的小小空间里,湘君一身黑衣坐在小板凳上烧纸钱等物。火盆的灰已经满了,灰簌簌而落,沾满了她的脚上身上,她毫不在意,每一张每一件都烧得无比用心,火光为她苍白的脸添了几分颜色,更加显出消瘦和沉静——从二号傍晚,她就一直这样沉静,眸子如同两口深深的井。
顾清明告了假从岳麓山下来,先去了湘湘的医院,刚绕到医院所在的街口就看到一人踯躅独行,头几乎垂到胸口。
“湘湘!”小穆低叫一声,又连忙改口叫了声“夫人”,回头看向顾清明,刚刚灰蒙蒙的眼中如有两团火焰燃起。
不用看就接收到他传来的兴致勃勃消息,顾清明瞪他一眼,跳下车揉了揉脸,让脸色看起来好看些,带着浅浅的笑容迎上前去。湘湘仿佛感应到什么,停下脚步怔怔看着他,顾清明笑容又盛,朝她遥遥伸出双臂。
出乎意料,她没有欢呼着跑来扑进他怀里,只是一直默然看着他的眼睛,眉目间丝毫不见悲喜。
他心头微颤,但是双臂一直没有放下,举到手臂酸软时,才终于等到她,将她拥到怀中。也许是周围硝烟正浓,两人丝毫没有劫后重逢的喜悦,他慢慢放开她,回身大步流星离开。她胸膛挺直了些许,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回到家,秀秀正在门口拆一刀纸钱,见到两人前后脚进来,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将拆分好的香烛纸钱递给湘湘,湘湘并不急于去接,定定看向客厅袅袅的烟雾,满脸迷茫。
秀秀的手僵在当场,瘪着嘴强忍着不要嚎哭出声。顾清明连忙接过,拉住湘湘的手一直往客厅走,只是没料到湘湘不知发了什么疯,赖着不肯挪脚,他怒不可遏,一把扣在她腰际,硬生生横扛了进去。
两人的出现并未引起注意,小满跪坐到一旁,将火盆让出来,低垂着眼帘,满面水光。
看到薛君山大大咧咧的笑脸,湘湘迷蒙的眼终于瞪圆了,透出些绝望的气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顾清明心头一软,将她扔在蒲团上,自顾自点香烛,又将纸钱点燃丢入火盆,眯缝着眼睛看着红红黄黄的火焰跳跃,不知道在想什么,满脸冷肃,加上那泛着青色的脸,简直如同鬼煞。
此时此刻,什么话都嫌多,小满看湘湘实在抖得可怜,爬过去拽住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湘湘一口咬在唇上,顿时鲜血淋漓,小满慌了神,连忙去帮她擦,谁知湘湘狠劲还没过,又一口咬在他手上,泪水潸然而下。
湘君就在一旁,两人哪里敢有什么大动静,小满忍着疼揉揉她的发,满脸凄然,顾清明冷冷看着这一幕,幽幽开口:“大姐,姐夫阵亡了,你有什么打算?”
湘湘浑身一震,突然松口,慌慌张张爬起来,只是太过激动,站立不稳,正栽到他脚边,茫然无措之间,猛地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用力摇着头,眸中是惊惶的乞求。
顾清明心头一股无名之火腾腾烧起,就是因为他们一家人互相之间的刻意维护,才会有今日的结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死了,大家都活不下去!
然而,不正是这种浓浓的亲情,让他十分享受且深深为之感动。他突然红了眼眶,将她抓起来用力推向小满,小满慌忙接住,攥紧了拳头,对他怒目而视。顾清明恍若未觉,五指用力扣在桌边,向薛君山递个歉意的眼神,眼睛一闭,就势将桌子拖开,而湘君沉寂得毫无生机的脸就这么扑入大家视野,令人几欲窒息。
湘君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在他青筋暴起的拳头上盯了一气,凄然一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站住!”顾清明强抑心头的翻涌,瓮声瓮气道,“一个小小的错误,不值得你们赔上这么多条命,你懂不懂!”
湘君脚步一顿,苦笑着摇头,仍然沉默如冰,转身进了房间。秀秀满脸惊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挡住她关门的手,湘君柔柔一笑,竟真的不关门,进去收拾衣服。
顾清明心头似有只猫在抓,恼恨这些人的冥顽不灵,又心疼小妻子,咬了半天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将湘湘拉起来,高声叫小穆去打热水,一边将她连扛带抱弄到厢房。
热水打来了,顾清明用毛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唇角的血迹,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又郁闷不已,泄愤一般擦她的脸。湘湘终于回了神,看那铁青的面色,不禁有些心寒,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刺激我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当他们是家人?”
顾清明剑眉倒竖,将毛巾重重砸进面盆,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