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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血战(13)

阳光亮闪闪地撒在大地,白云倏忽来去,风也特别轻柔,奶奶突然觉得,天下间没有比安安静静坐着嗑葵花子更惬意的事情,也没有比和平更宝贵的东西。

日上中天,湘君还是惦记着洗衣服,奶奶无可奈何,掩上门坐在梧桐树下晒太阳,一会就迷糊过去。

“奶奶,妈妈,我回来了!”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奶奶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湘君已经冲过去开门,将肉滚滚的毛毛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一会就抱不动了,将他放下来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他脸上。

毛毛显然有点吓到,笑容僵在脸上,胡小秋挑着箩筐出现,气喘吁吁道:“毛毛,还不去跟奶奶磕头!”

毛毛擦干湘君的脸,过去跟奶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有说不出的欢喜,只可惜根本抱不动他,只得蹲下来,拼命揉他粉嘟嘟的脸蛋,毛毛努力维持笑脸,朝胡小秋投去求救的眼神。

胡小秋把箩筐挑进来,也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正色道:“奶奶,大爷要我给小满当副手,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好好做!”

奶奶欲言又止,连连点头,牵着毛毛的手往后院走,胡小秋小心翼翼看了湘君一眼,也跟了上去。湘君擦干泪水,俯身检视箩筐里的宝贝,以无比轻柔的声音自言自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平安带大。”

胡小秋并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悲凄,也没得到任何欢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寒暄过后就默默坐在薛君山遗像前发傻。胡大爷早有交代,毛毛不敢哭不敢闹,更不敢看湘君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头上的白花,只得抱着一本书慢慢认字,无比煎熬。

一直等到日头西斜,参加祝捷大会的几个才陆续回来。小满率先冲进门,和正襟危坐读书的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气,尖叫一声,冲过来抱着他上下抛,毛毛也不知道怕,笑得像只小鸡咯咯叫。

胡刘氏笑嘻嘻看了一会,只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支,秀秀连忙送她上楼休息,看着她忙前忙后,胡刘氏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慨的笑容,轻柔道:“秀秀,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秀秀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扑通跪了下来,垂着头不发一言。胡刘氏倒吓了一跳,扶住她笑道:“小满跟我说了,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想什么时候办酒。”

秀秀满脸不敢置信,胡刘氏敲敲她的脑门,佯怒道:“怎么,连你妈妈的话也不信!”梦想成真,秀秀并不见多少喜色,扑入她怀中,轻声啜泣。

小满和毛毛闹腾一会,累得两眼翻白,瘫坐在椅上直喘气。湘湘进门一看,被他欺负多日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打落水狗简直对不起自己,脱下大衣猛地扑上去,用大衣罩住他的头一顿猛揍,当然,也得到毛毛的热情帮助。

小满毫无招架之力,惨叫连连,湘湘打完收工,抱住毛毛狠狠亲了一口表示感谢,见他露出惊恐的神情,还当他害怕小满报复,朝小满晃了晃拳头以示威胁。小满突然起身,朝门口大步流星走去,呵呵笑道:“姐夫,你看到了啊,是湘湘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啊!”

不用看就能感觉到顾清明的熊熊怒火,湘湘在心中哀嚎一声,大衣滑落在地,不敢回头。

一位白发老者从顾清明身后走出来,满脸冷肃,拐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满知道坏了事,心中直抽搐,哪里还有平时的机灵,毛毛从顾清明和老者相似的面容看出端倪,飞奔而至,跪在老者面前磕头,奶声奶气道:“亲家爷爷,咱们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姨和舅舅一般见识,行吗!”

湘湘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走到顾父面前,颤声道:“爸爸,快进来坐!”

顾老先生脸色和缓了几分,苦笑一声,将毛毛抱起来,也不去理她,随着顾清明进门,胡长宁听到动静,从书房里冲下来,老远就抱拳道:“亲家公,有失远迎!”

顾老先生淡淡道:“是顾某冒昧,还请亲家公不要见怪!”

两人客气一阵,胡长宁把人让进客厅歇息,顾清明把湘湘和小满连同毛毛拎到厢房教训。奶奶闻声出来打招呼,顾老先生和她年岁相当,辈分却比她小,脸上有些讪讪的,奶奶懒得跟这种装腔作势的大官虚与委蛇,钻进厨房帮湘君忙活。

寒暄一阵,顾老先生终于转到正题,以无比庄重之色道:“亲家公,大家是亲戚,也不必绕弯子,顾某这次来想把大家转移到后方,一来犬子正值新婚,湘湘在,他舍不得走;二来薛君山牺牲,胡家无人照应,顾家虽然不算什么名门望族,照应亲眷倒是不在话下!”

胡长宁呆了呆,正斟酌措辞,顾老先生又道:“还有,顾某知道湘湘学护士是有心报国,十分欣赏,只不过顾家人丁不旺,还请亲家公多多体谅,让湘湘早日脱离污七八糟的医院,回来养好身体,为顾家添丁,顾某人真是感激不尽!”

胡长宁一生怯弱,想到他显赫的头衔,更加无力辩驳,嗫嚅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顾老先生松了口气,暗道那些情报不可靠,谁说胡家人不好对付,到他面前还不是乖乖听话,不过,这种心思他当然不会显露出来,以更温和的语气道:“亲家公如此爽快,顾某人也不含糊,顾家在重庆的房产田地和其他产业以后尽数转给胡家,确保您一家在重庆衣食无忧。亲家公,犬子在长沙多亏您照顾,这是顾某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天上掉这么大的好处,胡长宁并不见怎么欢喜,可是自然不能得罪他,使得湘湘的处境雪上加霜,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愣在当场。顾老先生还当他激动太过,也不催促,端起芝麻豆子茶,被那阵浓郁的香引得心驰神移,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一对双胞胎小金孙绕膝的场面,不由得微笑起来。

“我不走!谁要走,以后不要认我!”

一个凄厉的声音惊破了诡异的平静,奶奶用茶盘端着红薯干、花生、瓜子和糕点等走出来,颤巍巍放在茶几上,一字一顿道:“亲家,我生在长沙,在长沙活了一辈子,不想死在外面!他们要走我不拦,以后我当没养这些儿孙!还有,你也看到了,我孙女读书读出毛病了,以前万事不理,鬼子打到面前才知道要做事,吃了不少苦头才学护士学出来,要随随便便走人,以后就不要回来,不要叫我奶奶!”

“奶奶,我不走!”湘湘猛地冲出来,扑通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顾老先生差点被她气晕过去,将杯子重重放下,不停嘟哝,“糊涂!糊涂!”

有奶奶给了梯子,胡长宁终于能下来,苦着脸道:“亲家公,您也看到了,不是胡某人不答应,老母守寡多年将儿孙养大,如何能丢下她孤零零一人!”

顾老先生左右为难,见顾清明木桩一般竖在门口,冷冷道:“清明,你自己处理,我不管你!”

顾清明何尝不知道这个结局,老父一门心思弄走胡家,目的还是他这个儿子,现在有奶奶顶着,万事都有了由头,假作沮丧道:“奶奶,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岳父考虑,大学中学都迁走了,岳父岂不是找不到事做,真是浪费人才!”

“爸爸早找着事了,在后面那条街的小学教书。”小满径直上前将湘湘扶起来,嬉皮笑脸道,“你跪着我的膝盖也凉飕飕的,还有,你最近是不是受寒了,我整天头昏脑涨,难受得紧。”

奶奶摸摸她的脑门,叫道:“可不是受寒了,这么烫!你怎么不做声呢,我给你刮刮痧,等下吃点姜汤发发汗,好好睡一觉。”

心头一急,奶奶脚步也有力许多,一阵风刮走了。想起湘湘刚才的精神劲头,哪里像有病的样子,顾清明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心疼,拖着她往房间走,到了拐角处,见她低眉顺眼实在可爱,忍不住在她脸上轻啄一记。湘湘还在生气,使出绣花拳头捶他,他扑哧笑出声来,拿出对付她的绝招——往她腰上一箍,连根拔起,飞速冲入房间,亲个过瘾才放。

为了和儿子搞好关系,顾老先生还想对儿媳说两句关心的话,补救一番,便跟着两人出来,看到这甜蜜的一幕,不禁心头一暖,原本的郁闷之气散了几分。他也有过情动的时候,两人感情好不是坏事,胡家不是大家族,湘湘却是在大家呵护下长大,童真未泯,不存在上流社会女子的坏心思,这样的儿媳虽然不入流,却也最好相处,加上长得精神,难怪儿子会赖着不走。

他慢慢回转,毛毛捧着嗑好的瓜子羞答答凑上来,一本正经道:“亲家公公,您尝尝。”

对上那亮晶晶的眼睛,他强打精神笑了笑,将毛毛抱到膝上,对小满好声好气道:“我也打听过有关双胞胎的事情,大多都跟你们兄妹一样,一个不舒服,另一个一定会难受,实在不可思议!”

“可不是!”小满立刻来了兴致,把从小到大的“灵异”事件滔滔不绝说给他听,胡长宁也补充两句,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而顾老先生再也没提要胡家迁移的事情。

顾老先生吃过饭就匆匆告辞,对顾清明再没说什么,顾清明也乖觉,和湘湘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的视线,将他气得头顶冒烟,一时间整个胡家如同火药库,始终有一触即发之感。

将他送走,一家人像打了场大战,一个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秀秀一声不吭收走碗筷,倒了姜茶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毛毛字正腔圆地背书讲故事。

一辆吉普车悄然停在门外,一个满脸敦厚的中年男子下来,听到飘出来的笑声,脚步一顿,用力叩响铜环。

顾清明还当父亲不甘心,去而复返,慌忙起身开门,看到门外一身便服的人,愣怔半晌,大叫道:“奶奶,方军长来了!”

最先跑出来的是胡长宁,他老远就伸出双手,将方先觉的手紧紧握住,语带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们保住了长沙!”打了胜仗,皆大欢喜,方先觉升任第10军军长获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其他将领普遍得到提升,祝捷大会完毕后立刻要回去衡阳等地驻防,他肯来这一趟,实在是给胡家天大的面子。

奶奶头痛欲裂,扶着门框站定,眼睛很快被水雾迷了,只能辨出模糊的影子。方先觉径直走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肃然道:“奶奶,我没有照顾好您孙女婿,对不起您老人家!”

奶奶猛一伸手,摸到他带着明显伤疤的右脸,悚然一惊,方先觉轻声道:“这是鬼子打的,他们枪法不好,没打准!”

在满客厅瞬间点燃的明亮灯火里,奶奶擦去泪水,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容,呜咽道:“好孩子,我怎么会怪你,了不起啊,你们都了不起,该我跪你们……”

她果真颤巍巍跪下来,方先觉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争拗一气,两人相携坐到沙发上,她唤胡长宁和顾清明招抚好客人,急匆匆赶去厨房做下酒菜,胡长宁还是老规矩,翻箱倒柜找酒,还要找最好的酒出来招待英雄,连毛毛也凑上来端茶递水,一个二个忙做一团,方先觉拉都拉不住。

顾清明也不客气,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方军长,带我走吧!”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毛毛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板凳上,大声背诵刚学到的古诗,胡长宁探头招呼一声,将一本画报扔下来。顾清明从窗边看去,回头对床上迷迷糊糊的妻子笑道:“这小家伙以后一定能成大器!”

湘湘翻过身,听顾清明还在絮絮叨叨,将被子蒙过头,显然累极了。顾清明回头一看,哭笑不得,对着床上那小山包握了许久拳头,还是悻悻然出门,和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气,毛毛率先偃旗息鼓,带着沉重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看画报。

这一家真没一个正常人!顾清明再次感叹,慢腾腾踱去后院打水洗漱。小穆回家过年,别人用不顺手,也懒得弄些闲人进来看笑话,只得凡事自己动手。

回房时,湘湘正在衣服堆里折腾,大冬天里忙得满头是汗,顾清明看不下去,随手翻了件藕色棉袄,将湘湘一把扯过来,掏出手帕抹去汗水,囫囵往上套。湘湘满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似燃着两团小小火焰,顾清明心头一热,双手扣在她手臂将她带到面前,以无比魅惑的嗓音附耳道:“这些天想我没有?”

自从顾清明主动申请调到方先觉的部队,上个月便跟着第10军去了衡阳修整,两人经常分离,这一次却是最难受的一次,毕竟家里缺了那么多人,而且两人也算新婚燕尔。顾清明在方先觉手下如鱼得水,却也忙得厉害,到昨天晚上才得空回来过年,而湘湘也因为要值班,半夜才回来,两人都是倒头便睡,连话都没说上半句。

湘湘顺势靠在他胸膛,听着那如雷的响动,笑得无比甜蜜,顾清明立刻打蛇随棍上,用最温柔的语气道:“既然想我,就跟我一起走吧,你不在的日子真难熬。”

湘湘到底没被他的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小心翼翼道:“我学业还没真正完成,许多国外援助的医生也需要我,你等等我,行吗?”

顾清明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又不能发火,只得拿衣服出气,将藕色棉袄扯下来,随手捡起一件青色呢子大衣丢给她。湘湘看到内衬,大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太谢谢啦,打令!”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顾清明心头怦怦直跳,浑身似有一把火腾腾烧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将衣服夺过来一看,登时明白过来,迅速将衣服折起来,湘湘还想来抢,顾清明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压低声音道:“如果我死了,绝不会让你天天睹物思人,痛苦一世!”

湘湘还想再辩,顾清明捂住她的嘴,喝道:“家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你不要作乱!”

湘湘悲从中来,哽咽道:“你又不知道,姐姐白天没事,天天晚上哭,这样下去不行的!”

顾清明恨恨道:“真不明白她怎么回事,明明也是湖大的高才生,嫁了人就成了废物,那么多女人死了男人和孩子,怎么不见她们去寻死,这种世道活着多不容易,有这个寻死觅活的劲头,不会去孤儿院做事,教教那些可怜的孩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