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三戒：少年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德。
———节选自《四书五经》
沙二哥压封家出来得也很晚，尽管封先生一再嘱咐，见到盘善一定不要发火，事态千万不要弄大。可性格生就暴烈的沙二哥把盘善压家里拉出来之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沙二哥把盘善拉到了当街，盘善使力甩开了沙二哥犹如钳子一般的手：“弄啥，弄啥，胳膊都被你拽折了，咋了？到底出了啥事儿？”
沙二哥张嘴骂道：“卖尻孙，你是不是准备改吃大肉了？”
盘善：“有啥事儿你说中不中，别开口就骂人。”
沙二哥：“骂人？我还要打人呢！”盘善：“我犯了你哪条王法啊？”沙二哥：“你犯了穆斯林的王法！”
盘善一下子明白沙二哥火气的由来，说道：“吆喝啥你吆喝，小点声中不中？”
沙二哥：“怕丢人是不是？怕丢人就别干那事儿！”
盘善压低声音：“二哥，你听我说中不中，总得让人说话吧。”
沙二哥：“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咋把黑说成个白！”
盘善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二哥，我问你，封家在咱寺门住了多少年，你知不知？”
沙二哥：“住多少年咋了？住一千年封家跟咱也不是一教！”盘善：“不假，跟咱不一教不假，可封家和咱外气不外气？”沙二哥：“再不外气他家祖上也是吃大肉的！”
盘善：“他们这辈不是不吃大肉嘛。”
沙二哥：“屁话，不吃大肉他们就是穆斯林了？犹太人还不吃大肉呢！”
盘善：“你咋不论理啊？”
沙二哥：“论理？论理你就不会干这事儿！”
盘善：“二哥，我的意思是说……”
沙二哥：“你说个球！你想娶小婉做媳妇，别说教门里的人不答应，寺门跟儿的人能答应？就连封家的人也不会答应！赶紧拉倒吧，别挑事儿了，你以为这是个小事儿啊，搞不好会要你的命！”
盘善：“凭啥要我的命，我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我不就是想娶个媳妇嘛，教门咋了？寺门跟儿的人咋了？祥符城里回汉两教结婚的又不是我自己，宋门卖汤的曹家不就娶了个汉民媳妇吗。”
沙二哥：“宋门不是寺门！”
盘善：“寺门才更应该通情达理。老日在那会儿，咱寺门的人泼着命救他封家，为啥？不就是冇把他封家当外人吗。”
沙二哥：“这是两码事儿！”
盘善：“咋是两码事儿？两好合一好，全世界你打听打听，只有咱寺门跟儿的回汉两教能尿到一个壶里。”
沙二哥：“能尿到一个壶里，也不代表能睡到一个被窝里！”
盘善：“我非得睡到一个被窝里不中！”
沙二哥：“你敢？！”
盘善：“你管不着，你又不是俺爹！”沙二哥一巴掌扇到盘善的头上：“我是恁爷！”盘善被这一巴掌给打恼了，也顾不得自己的音量，大吼道：“讲理不讲理，你凭啥打我，沙老二，今个我把话搁这儿，我愿意娶小婉，她也愿意嫁给我，我看谁能把我的蛋咬掉！”沙二哥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就把盘善踢倒在地。盘善诈尸了，嗷嗷乱叫道：“沙老二！你耍啥霸气！东大寺门又不是恁家的！你是阿訇还是社头？你狗屁不是！你就是个街霸！”
沙二哥上前又是一脚：“我就是霸气！就是街霸！就是要打你这个伊斯兰教的叛徒！”
盘善放声哭号起来：“哎哟哎哟！沙老二打人了！要出人命了！沙老二打死人了……”
沙二哥和盘善整出了大动静，街坊四邻纷纷拥出了家门。 第一个跑过来的是小婉，她瞅见盘善被沙二哥打倒在地，一下子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了倒在地上的盘善。
小婉：“凭啥打人！他咋你了？”
沙二哥：“他咋我了还用问我？你比谁都清亮！”
小婉：“清亮咋了，我就是清亮！是我想嫁给他！碍你的事儿不碍？要打你打我！”
白凤山一把抱住了沙二哥：“老二，弄啥，有啥不能好好说，自家弟兄划不着动手啊！”
乌德：“就是。二哥，消消气，背场说不中吗？非得让人家看笑话。”
尔瑟：“拉倒拉倒，都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老二你是哥，盘善有啥不到之处该说说，别动手，多伤和气。”
马老六上前帮着小婉把盘善压地上扶起来：“咋惹恁哥生气了，瞅瞅把恁哥气得，脸都变绿了。”
沙二哥用手指着盘善：“我告诉你盘善，今个打你是轻的，非要混到丢人上，丢的是你祖宗八辈的人！”
沙二哥就这一动手，眨眼之间整个寺门都知了盘善和小婉的事情，这还了得，寺门跟儿一下炸了窝。
盘善挨打的第二天一早，一群教门里的老头老太太，手里捧着《古兰经》堵住了盘善家的门，也不说别的，就一个劲冲着盘善家的门诵经。盘善的爹妈都是冇脾气的老实人，既不敢责怪儿子，更不敢得罪教门，老两口只会关着门捂住脸在屋子里偷偷哭。
事儿闹大了，寺门跟儿的人全知盘善和小婉俩人相好的事儿，说啥的都有，大多数人都说沙二哥打得好，还得吃力打，寺门跟儿的回汉两教就是相处得再好，也不能通婚啊。
封先生坐不住了，找到沙二哥埋怨道：“瞅瞅你弄这事儿，不叫你声张，这下可好，咋收场？”
沙二哥：“怨我了。”
封先生：“俗话说，棒打鸳鸯，这鸳鸯用棒是打不散的，越打越牢靠。小婉对我说了，不中她就跟盘善离家出走，远走高飞，你说咋办？俺封家里里外外全指望这个妞，她一走，我傻脸。”
沙二哥眼一瞪：“我去找盘善个卖尻孙，他要敢带着小婉走，看我不大卸他八块！”
封先生：“中了，祖宗，别再添乱了，你大卸我八块吧……”
沙二哥不吭气了，知自己做得太鲁莽。他和封先生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海阿訇出头，如果德高望重的海阿訇能给盘善讲明道理，以理服人，盘善和小婉还有可能好合好散。
封先生提着沙二哥给切的几斤牛肉和两包白家的花生糕，进到寺里见着了海阿訇。
海阿訇瞅了一眼两手掂着东西的封先生，面无表情。
封先生：“不成敬意，让你见笑。”他把手里掂着的东西搁到桌上，压衣服兜里掏出事先包好的钱恭恭敬敬放到了桌子上，“随意乜贴①，孝敬真主的。”
海阿訇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你又不信奉伊斯兰教，用不着来这一套。”
封先生：“虽不信奉伊斯兰教，俺封家在寺门也是老门老户，真主也关照俺封家了，应该的，应该的。”
海阿訇：“用恁汉民的话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俺回民的话是‘有麻缠求告真主’，既然这乜贴是孝敬真主的，俺也不好不收。中了吧，冇事了吧，这里是清真寺，汉民还是少站为好。”
封先生：“我，我……”海阿訇：“咋？你还有事儿？”封先生：“有，有点小事儿。”
海阿訇：“有事儿说事儿。”
封先生：“俺家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海阿訇：“恁封家啥事儿？”
封先生：“就，就是俺家小婉的事儿。”海阿訇：“恁家小婉啥事儿？”封先生：“你真不知？”
海阿訇：“真不知。”
封先生：“不会吧，东大寺门都吵吵翻天了，你能不知？”
海阿訇：“东大寺门都吵吵翻天了？不会是共产党的人民政权又样中恁家那些烂报纸了吧？”
封先生：“我来是跟你说正事儿的，别装迷。”
海阿訇：“又掂牛肉又掂花生糕，又给真主送乜贴，绕了八圈，也不知你想说啥正事儿。咱压小到大都在一个门口，你就不能痛快点，恁这些戴眼镜的人啊，学问大，心眼多。”
封先生：“你学问不大，你心眼不多，啥回 民汉民的，都是一个门口长大的，谁不知谁吃几个馍喝几碗汤。”
海阿訇笑了。
封先生：“笑啥笑，我说得不对吗？”海阿訇：“你说得对，做得不对。”封先生：“做得咋不对？”
海阿訇：“不是我要回 民汉民的，是你划分得清亮。你说，你掂这些东西来弄啥？说的比唱的好听，孝敬真主，鬼才相信你的话，我告诉你封老头，要不是东大寺门的人挺身而出，恁封家那些破烂报纸早就被蒋介石拉窜了，你瞅你眼望儿生分的，不就是恁家小婉和盘善搞到一块了吗，不就是老理儿不让回汉通婚吗，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我睁只眼闭只眼还不中，你以为你给我掂东西来我就得替你出主意，门都冇，我是东大寺的阿訇，我不可能赞成盘善跟恁家小婉的事儿，恁该咋着咋着！”
封先生瞅着海阿訇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抬手推了一把鼻梁上的酒瓶底眼镜：“那，那你说，俺该咋做？”
海阿訇：“让我说就好办，沙老二就是把盘善拆坏都不亏！”
封先生：“你咋能就这样说话？”
海阿訇：“那你让我咋样说话？举双手赞成回汉通婚？做梦！”
封先生：“不赞成不赞成呗，我来找你就是让你劝劝盘善，你瞅你噎胀的，不知自己是老几了。”
海阿訇一下子恼了：“我咋噎胀了？你把话说清亮，我咋噎胀了？我再噎胀也噎胀不过你呀，噎胀得都敢来教训我。”
封先生一下子也恼了：“我来找你是看得起你，别觉得我短给你啥了。封家在寺门住了几辈人，除了不是伊斯兰教徒，啥生活习惯都和恁一样，你要不论理我也不论理，咋了，俺家小婉咋就不能嫁给盘善？撕破脸大不了全东大寺门的人都不搭理俺封家的人，想咋着咋着！”
海阿訇：“你还来劲了！”封先生：“被你逼的。”海阿訇：“不论理了不是！”
封先生：“论理？真要和你论理，俺家小婉嫁给盘善合理合法。”
海阿訇：“你说啥？合谁的理儿？谁的法儿？你给我说说。”
封先生：“我本不想说到这上，既然你这个当阿訇都不懂，那我就给你批讲批讲。”
海阿訇一脸不屑地：“我倒要听听你给我批讲啥。”
封先生在屋里四处寻找着。
海阿訇：“你找啥？”
封先生：“你的《古兰经》呢？”
“在这儿。”海阿訇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古兰经》递给封先生，依旧不屑地，“瞅懂瞅不懂啊。”
封先生：“你能瞅懂我就能瞅懂，别以为只有恁伊斯兰教能看懂《古兰经》。”
海阿訇鼻子里冷笑一声：“哼，咱寺门的人就是不一样，汉民都看《古兰经》，说不定明年你还敢跟着我去麦加朝圣呢。”
封先生不再搭理海阿訇，摘下鼻梁上的酒瓶底眼镜，恨不得把脸贴在《古兰经》上，认真查找着。
海阿訇一旁花搅道：“本来就瞎，把眼镜拿掉不就更瞎吗？”
封先生：“懂啥，啥都不懂，近视眼加老花眼，摘掉眼镜刚好找齐。”不一小会儿，封先生便查找到他需要的页码，“听好，我给你念念。《古兰经》中有明确规定：‘你们不要娶以物配主的妇女，直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以物配主的男人，直至他们信道。’这是啥意思知不知？”
海阿訇：“不知。”
封先生：“不知我给你批讲。意思就是说，如果一个汉人非要娶或嫁一个回族女孩（男子），正统的办法就是信他们的道，入他们的教。程序一般都要先商议条件，要求汉族或其他非穆斯林一方‘进教’，就是皈依伊斯兰教，或者愿意接受并遵守回族的风俗习惯，才能正式确定婚姻关系，在结婚时，还要由阿訇主持举行‘进教’仪式。也就是说，盘善要娶俺家小婉，俺家小婉就先入恁的教，清亮不清亮？这不是我讲的，是穆罕默德讲的！”
海阿訇瞅着封先生半晌冇说话。
封先生：“倚老卖老，你咋不吭气儿，批讲啊你！”
海阿訇：“穆罕默德都批讲罢了，我还批讲啥……”
注：
①乜贴：捐赠、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