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节选自《四书五经》
在洪芳找了封德勇的 第二天，封德勇去了一趟军管会，面见了军管会主任崔洪，说明了来意。
崔洪说：“祥符刚解放不久，百废待兴，眼下最当紧的是恢复秩序，让人民群众的生活有保障，处理问题要谨慎，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封德勇：“我也弄不懂这个艾三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就是个街坊。寺门那个地儿，从古到今就是个复杂地儿，各类人等都有，人与人之间关系纵横交错，俺家老父亲也逼着我来给艾三说情，俺家本来就不是回民，住在回民窝里可想而知，我要不替艾三说情，遭街坊四邻的白眼不说，还不定会碰见啥麻烦事儿。最让我头疼的是，艾三曾经帮过俺家的大忙，我要是不替他说话，连俺老父亲都会骂我是忘恩负义。”
崔洪：“那你是啥意思？把艾三放了？”
封德勇：“我拿不准。艾三跟主任你的关系我也知，他也曾救过你的命，你也放过他一马。我担心的是，假如这回 放了艾三，寺门的街坊四邻是满意了，祥符广大的老百姓不会满意，特别是那些暗藏着敌视新生人民政权的人，他们会不会从中做文章？”
崔洪：“做啥文章？”
封德勇：“他们会不会煽动群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会不会造谣惑众？说咱人民政权连一个当街调戏妇女的军统特务都不管，由此会不会引发更多的治安事件？”
崔洪：“听你的意思还是应该把艾三给办掉？”
封德勇：“仅供崔主任参考，办不办掉，您拿主意。”
崔洪思考了片刻，说：“这样吧，一会儿我派人去宣传队，把那个教唱歌的女同志叫到我这儿来，我问问情况，如果情况属实，该咋办咋办，人民政权对他仁至义尽，他死不悔改是他自绝于人民。”
崔洪派人去到文庙，把正在排练中的小凤叫到了崔洪的办公室。小凤一进办公室的门，就瞅着崔洪有点面熟，她两眼在崔洪的脸上搜索着。
崔洪：“怎么，你认识我？”
小凤：“面熟。”
崔洪也开始打量小凤：“咱们见过面？”
小凤：“好像。”
崔洪：“在哪儿见过面？”
小凤：“记不起来了。”
崔洪：“今天我把你叫来，是想落实一下，那个叫艾三的是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了你，你们从前是不是认识，你要实话实说。”
小凤的眼睛一亮：“想起来了。”
崔洪：“想起来啥了？”
小凤：“领导不提艾三俺还想不起，一提艾三俺想起来了。领导是不是会唱豫剧？”
崔洪：“会啊。”
小凤：“领导唱的是不是黑头？”
崔洪：“对呀。”
小凤：“包公戏是不是唱过？”
崔洪：“唱过。”
小凤越发兴奋起来，提示着：“纪念塔旁边有个茶馆，国民党搜查，要抓共产党的嫌疑犯，一个外乡人唱真假老包……”
这时崔洪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小凤。
在崔洪的注视中，小凤突然开口唱道：“一见此妖心头恼，大宋朝竟出了两老包。”
崔洪紧接唱道：“今日此事巧又巧，我看他把此事怎样开销。”
小凤：“你假冒大臣罪非小。”崔洪：“我与你百年前一母同胞。”小凤：“我铁面无私谁不晓？”崔洪：“日断阳间夜断阴曹。”小凤：“三口铜铡前开道。”
崔洪：“王子犯法也不饶。”小凤：“你是妖孽我知晓。”崔洪：“你是假包我知道。”
小凤：“汴梁城中妖孽到，兴风作浪乱律条，今日我与你明言道，叫声妖孽听根苗，劝你早早回海岛，再若迟延某不饶！”
崔洪放声大笑起来，一把握住了小凤的手：“真假老包又见面了，缘分啊！”
可以说，是小凤和崔洪的意外相逢再次救了艾三的命。在崔洪看来，上次给了艾三一条命是还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让他重新生活本分做人。可这个不思悔改的家伙却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敢在共产党和人民政权的地盘上为非作歹。崔洪把小凤找来落实情况的目的，就是要对艾三公事公办，一命已经还一命了，不可能再还一条命，不过有一点崔洪心里清亮，不管小凤是不是跟艾三有前史，作为祥符的军管会主任，该说的话他一定要说。
当崔洪把要严办艾三的意思告诉小凤之后，小凤半晌冇表态，低头掰着自己手指头。
崔洪：“怎么不说话？”
小凤摇摇头。
崔洪：“不同意？”
小凤还是摇头。
崔洪：“那就是同意？”
小凤：“恁准备咋着他？”
崔洪：“我不是说了吗，事实清楚的话，必须严惩。”
小凤：“咋个严惩法儿？”
崔洪：“封区长说，艾三是他的街坊，寺门不少人都为他说情。但封区长的意思是，我们共产党人不能徇私枉法，要秉公执政。”
小凤：“封区长啥意思？”
崔洪：“严惩不贷。”
小凤：“我想知，严惩不贷能把他咋着，是不是打他的头？”
崔洪：“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政权刚建立，需要杀人，不这样的话，反动分子会越来越猖狂的。”
小凤不语，用袖口擦起了眼泪。
崔洪：“你怎么哭了？”
小凤：“他要是被打头，俺身上不就背人命了吗？”
崔洪：“这又不怨你，是艾三往枪口上撞。我已经给了他一次活命的机会，他自己不珍惜，与你何干？”
小凤：“能不能……”
崔洪：“什么，能不能什么？”小凤抹着眼泪，冇往下说。崔洪：“你说说，我想听听你的。”小凤：“我不知。”
崔洪：“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太愿意我们处理艾三啊？”
小凤急忙摆手：“冇冇冇，我冇这个意思……”
崔洪：“你也不用隐瞒什么，你的意思大概是想说，艾三还没有到非杀不可的地步，我们真要是把艾三给毙了，乡里乡亲的，你在祥符的日子也不好过，对吗？”
小凤连连点头。
崔洪：“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这次再放艾三一条生路，会怎么样？艾三那种人，准确地说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历史复杂，满身恶习，他从本质上是不会跟我们人民政权一心的，这次他在大街上调戏妇女就已经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我们共产党坐天下的不满，这种人要是还留在我们的新社会里，将会后患无穷，我和封区长交换了意见，封区长认为，晚杀不如早杀！”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小婉把做好的卤面摆上桌后，匆匆忙忙就要走，封先生问她去哪儿，小婉置气地说去找盘善有事儿，封先生瞅着小婉的背影叹道：“孩儿大不由娘啊，别说我这个当爸的。”此刻封先生心里明镜似的，小婉要跟盘善已经是铁了心。白凤山替盘善传话过来，说就是穆罕默德发了话，全寺门的人都不搭理他，也阻拦不了他娶小婉的决心。白凤山还补充了一句说：“穆罕默德也不会发这个话，《古兰经》里头不是也说罢了嘛。”
封德勇兴冲冲一进门就问：“爸，见着海阿訇了？”
封先生：“见着了。”
封德勇：“啥结果？”
封先生：“我给他念了一段《古兰经》。”封德勇：“啥意思？”封先生把去见海阿訇的前前后后对儿子一说，封德勇同样无奈地摇着头说：“不能再管了，再管就要撕破脸了。”
封先生：“谁说不是呢。”
封德勇往饭桌前一坐：“把我饿毁了，吃吧，吃罢我还有事儿。”
爷俩抓起筷子刚吃两口，就听门外传进洪芳的声音。
洪芳：“都在家啊。”
封德勇一瞅站在门外的洪芳，急忙招呼道：“来来来，坐下一起吃。”
洪芳：“我吃罢了。”
封先生：“那也别在门外站着，快进屋里。”洪芳被招呼进屋，说道：“来的不是时候，好像赶饭茬一样。”封德勇：“瞅你说的，你就是不来，我也正说吃罢饭去找你呢。”洪芳：“我就是想问问，艾三的事儿，军管会咋说。”
封先生：“就是，我还冇顾上问，你去军管会，咋说啊？”
封德勇冇作声，只顾往嘴里扒着卤面。封先生：“咋不说话？”封德勇还是冇作声。
了。”
洪芳：“你只管说吧，冇事儿，我扛得住。”
封德勇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道：“情况不太妙，三哥这一次怕是真回不来封先生：“咋着？怪严重？”
封德勇：“赶的点儿不好，刚解放，为了稳定政权，要杀鸡给猴看。”
封先生：“咋？这点事儿还会吃枪子？不会吧？”
封德勇：“我去找了军管会的崔主任，崔主任说，像艾三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封先生：“调戏个妇女就罪大恶极？就要打头？解放前调戏妇女的多唻，也冇见国民党咋着嘛，连一条法律都冇，说杀人就杀人？咋服众啊。”
封德勇：“说艾三罪大恶极不止是摊为他调戏妇女，他的出身恁又不是不知，国民党的军统特务，本身就是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给了他活路他不要，恁说，不杀咋办？”
坐在一旁的洪芳又开始抹眼泪。
封德勇对洪芳说：“其实啊，也是坏事儿变好事儿，恁俩的婚姻本来就不能算是婚姻。爱情这个东西，就不能强买强卖，更不能巧取豪夺，爱情也要分阶级，也会有阶级斗争。比如说嫂子你吧，虽然你被人误解，但你是穷苦出身，你和三哥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妇女求解放是咋说的，妇女就是要反抗压迫，就是要追求平等，就是要当家做主人。新旧社会两重天，妇女逆来顺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苦难深重的妇女们，应该去追求新的生活……”
封先生挥手示意让儿子打住。
封德勇：“咋，我说得不对吗？”
封先生：“对，你说得对，我完全赞成共产党，赞成人民政权。我想说的是，能不能考虑一下实际情况，恁把艾三枪毙了，他妈咋办？洪芳扔下一个孤老太太，去追求恁说的新生活，可能吗？”
封德勇：“这个问题要从两个方面看，艾大大的确年事已高，但总不能摊为一个年事已高的剥削阶级老太太，去毁掉一个贫苦出身的年轻妇女的前程吧，这里面一样存在着两个阶级不同的立场问题。”
封先生：“啥两个阶级，艾家是啥阶级寺门跟儿的人谁不知，艾三给国民党做事儿不就是为了一个饭碗嘛，寺门跟儿的人谁把他艾家看成剥削阶级了？要说剥削阶级，咱家才应该是。民国二十六年，祥符城里谁能挖得起高级防空洞，恁大个省城，一共有两个高级防空洞，一个在省政府院里，一个就在咱封家院里，你说咱是啥阶级？算不算剥削阶级？”
封德勇有点恼：“你咋能就这说，你咋不说整个东大寺门有谁一早就参加了革命？有谁为劳苦大众去枪林弹雨洒热血求解放？咱！咱封家！”
洪芳一瞅封家爷俩争吵起来，急忙说道：“我错了，我错了，恁爷俩别吵了，艾三该咋着就咋着，人民政权枪毙他是他罪有应得。恁放心吧，我以后就是再走一家，我也会带着艾家老太太，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
艾三要被枪毙的消息就像一阵风刮遍了寺门跟儿，冇人再怀疑艾三这一回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