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柳思想过很多可能,却没有想过,燕然的母亲会在丈夫死后,第一时间和离。
“这……”赵柳思干巴巴的说道,直到燕然的目光转过来,疑惑的看向她时,才发现自己没什么好讲的,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呵呵,原来我朝女子还能和离啊,我,我都没听说过……”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父亲是最煊赫的世家子,配公主绰绰有余。可当母亲从公主变为长公主,燕家却因为投敌而被问罪,遭遇灭顶之灾时,燕家,还配不上一位公主给它陪葬。”
这番话,燕然说的很平静,他自己也非常意外。
他想起母亲走的那天的情景。天气很好,老天并没有为燕家的不幸落上几滴眼泪,万里无云的青空下,是连绵不绝的侍从和车队。
长公主的仪仗,总是比别人来的排场些。
燕家国公府的牌匾早已经被摘下,御赐之物已经全部被搬空,往日里金碧辉煌的大宅子去掉了那些华丽的装饰,成群结队的仆役被遣散的七七八八,所以当长公主的銮驾停在门前时,那种冲击感更加强烈。
他美丽高贵的母亲,像是一个精致的玩偶,坐在豪华的绸缎帷幕之中,迫不及待的想要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裹。
“娘!娘!”他在车下哭着喊着,清楚的急着那车轴比自己还要高。
他的母亲并没有露脸,在高高的銮驾之上,繁复花纹的轻纱之间,只伸出了一只戴满珠翠的手。
“上来。”他听到头顶响起来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曾经无数次听过,在母亲出游时,在母亲进宫时,在无数个母亲不想带他,但他又非缠着不去的场合里,那只手总会从上面伸出来,冰冷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让他上去。
他知道,她会带他走。
纵然他的母亲一向比旁人来的冷漠,从未对他表现出过多的关心和爱,可作为她的第一个孩子,他已经比任何人在这世上都享有特权。
她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哥哥,丈夫让步,但是却对他,有那么一丢丢让步。
这让他有种错觉,他可以留下他。
他还年幼,但并不愚蠢。有很多人说过他像她的母亲,从小就有一副玲珑心肠,天生就是在权势堆里打滚的好料子。
他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知道留下母亲,就可以救这个家。
大人们都当他小,议论事情时并不避讳着他,他知道自己作为英雄的父亲被人告发谋逆叛国,他知道皇帝原本想要将燕家满门抄斩,诛杀九族,但最后因为母亲而改了判决。
毕竟,诛九族的话,皇帝这个姐夫也逃不了。
燕家的判决,在各方的施压下改了又改。投敌叛国的证据是真,可是人却没有了影子,有人说燕骁投了胡人,有人说燕骁死遁,可他一直不出现,这案子便没办法结。长公主据理力争,从中斡旋,最后让皇帝明白强行把燕家灭门,只会得罪天下世家,所以板子高高举起,最后却轻轻放下。只是剥夺了所有封赏,将燕家贬为庶民,涉案的几支族人发配往天南海北,身为燕家嫡子的他,却没有受到任何罪责。
所以,年幼的燕然想,既然母亲能够从狂风暴雨中保全燕家,为什么不能做的更多点?
只要能熬过十年二十年,等他长大了,燕家当然可以重现辉煌。
但他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并不是个普通女人,她的人生,是没有人值得她耗费十年二十年光阴的。
他在车下哭的声嘶力竭,但最后等来的,却只有那句“上来。”
其实在这之前,她已经说过,可以带他走。
他可以姓燕,可以不姓燕,甚至可以跟皇家一样姓姬,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家里的其它人呢?”小燕然噙着眼泪,有些困惑的问母亲。
“燕家的人,与我何干?”正在梳妆的母亲,细细的描着眉毛,并没有因为丧夫而萎靡半分。
“我,我不能。”燕然弱弱的说道,他在母亲面前极有分寸,哭闹只是手段,切不可惹母亲心烦。
“那就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呆在泥堆里被人踩。”母亲放下眉笔,挑选着适合的花钿,然后细细点妆,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离开。
事后,婉娘抱着他哭过,哭他为什么不肯跟着长公主走,燕家的族老们也抱着他哭过,庆幸他没有跟着长公主走。
他是燕骏唯一的子嗣,若是他都不在了,燕家还有什么希望。
所以,他们同意了公主和离的要求,双手奉上公主带来的所有嫁妆,像是欢迎她嫁入燕家那样,恭送她离开。
当母亲离开时,说好了不哭的他忽然失态,扒住比自己还要巨大的车轮,不肯让车队前行。
但当那句上来时,他还是松了手。
他不能走。
所以,最后唯一的结果,就是目送着那华丽的车驾麟麟远去,走出他的生命。
自此之后,虽然同居京城,但他与母亲之间,却宛如远隔天涯。
年幼时他曾经恨过她的冷漠薄情,可等到了这个年纪,再回头来看,就只剩下释然。
也许嫁入燕家而言,对她的生命只是一场错误,她修正了她的错误,旁人又有什么好苛责的。
他和她,不过只是母子而已。
“你看上去很冷静。”赵柳思想要安慰燕然,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太严重的伤感。
“因为都过去好久了,我也不是小孩子。”燕然揉了揉眼睛,然后看向赵柳思露出了个笑容,“再说京中这种事情比比皆是,有什么好难过的。”
“比比皆是?”赵柳思震惊,这个时代的婚嫁观念有这么先进吗?
“我娘是丧夫后离开燕家,好歹还有情可原,至少比起那些被妻子休夫,改日与妻子的新婚丈夫同朝为臣的男人好多了。”
“休夫?法律还允许这个?”赵柳思吃惊。
“律法也没有规定不许啊。”燕然笑了笑,“民间少见,在贵族世家中却很多。他们的婚姻,多半都是利益联姻,若是双方利益发生对比,不论是休妻还是和离,都是常事。”
“那万一有了孩子呢?”道理都懂,但是听到燕然以如此淡漠的口吻说出来,却还是觉得有些齿冷。
“谁家都不缺那口饭,还养不活一个孩子?”燕然嘲讽的说道,看着赵柳思茫然的眼神,特别多解释了两句,“看利益分配了。有母亲带走孩子的,也有留在夫家继续长大的,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男女,而是看哪方势力更大。”
“我还以为多是从父姓。”赵柳思讷讷的说道。
“那是民间,等到了某个阶层,一般的准则就已经不能通用了。”燕然比划了个手势,“左右不过一个更名换姓而已,京中二嫁三嫁的贵女多得去了,若还计较这种小事,大家都别过日子了。”
“那她走的时候没有带你?”赵柳思问燕然。
“她提过,但我没有同意。”燕然愉快的笑了起来,
“为什么?”赵柳思有些话想说,但一张口,却又觉得说出来不太合适,硬生生的闭住了嘴。
为什么不跟母亲走?当时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一个小孩子要怎么长大?
“因为我信燕。”燕然畅快的回答道,语气中有骄傲。
“你说改姓很平常。”赵柳思反驳。
“平常,但不代表我需要那么做。”燕然抿了抿嘴,“何况那是燕家最艰难的时候,她与父亲和离,情有可原,毕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我不行,我是燕家的嗣子,我若走了,那燕家就完了。”
“其实,这也是他们原本想要做的。”
“但是燕家不应该就这么结束。”
“我祖先的荣耀,配得上一个更好的结局。”
燕然的手微微的握起,有些满满的不甘和愤怒,但是却又有着说不出的自豪和勇气,就像是一张拉圆的弓,即将射出最强的一箭。
“那燕家……”赵柳思迟疑了片刻问道,“还剩什么?”
还剩下什么?
燕然微微的有些愣。
很多人可能在心里想过,却从未这样问出来过。
“燕家还剩下我,以及,一腔砸不灭的孤勇吧。”燕然笑了起来,笑容在昏暗的室内,也显得那么好看,“我不相信我的父亲是个叛徒,只要他没有亲口告诉我,那不管是谁的话,我都不会信。”
“我相信他是冤枉的。”
“我也相信燕家的许多旧部,也同样觉得。”
“所以,我来了。”
“我来到这里,想要找到当年被抹去的,属于父亲的痕迹。我想要证明父亲是被冤枉的,我想要找到证据,为燕家洗刷冤屈。”
“我想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燕家,从未负过天下。”
燕然的话说的很燃,听得人热血沸腾,赵柳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眼,也恨不得帮他一起找证据。
但这案子既然是皇帝亲自下手定的铁案,又怎容他反复?
她真不知道是他天真,还是他等待多年,已经被复仇冲昏了头脑?
“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在担忧什么。”燕然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以为那位还活着的话,我会来自找死路吗?放心,我是看着圣上登基,才从京城出发的。”
“我的母亲,都已经从长公主变成大长公主了,父亲的账,也是时候可以动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