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常慨叹:“知我者惟吾父与欧阳公也。”嘉祐元年(1056)秋,苏洵始见欧阳修,时年已四十八岁;嘉祐二年五月,苏洵即返眉州处理程夫人丧事;嘉祐五年二月,苏洵再携二子入京,时年已五十二岁,但因家贫,京城米贵,只好移居杞县(时属开封府),至嘉祐七年始移居京师,主要精力在参与修《太常因革礼》和著《易传》。治平三年(1066)即去世。掐指算来,二人见面结识前后不过十年,且欧阳修正身居要职,庶务繁忙,而苏洵又人世多变故,因此二人也是别多聚少。然而,苏洵何以引欧阳修为唯一知己呢?说来话长。
苏洵很早就知道世上有欧阳修其人。仁宗庆历三年(1043),当时范仲淹、韩琦、富弼等实行庆历新政,欧阳修为右正言,知谏院,均为京城政治上之风云人物,而此时,三十五岁的苏洵正游学于京师,因“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故没有主动去结交欧阳修,但已识其为君子之人。庆历五年,苏洵又游京师,亲见庆历新政失败,诸公被贬,苏洵为之“仰天叹息”。欧阳修是名满天下的人物,所以苏洵说:“虽不见其文,而固以知有欧阳子矣。”但苏洵真正了解欧阳修是在他长期研读欧阳修的文章之后。
苏洵因屡试不第,遂焚旧稿数百篇,辍笔苦读,专心于学术。他取《论语》《孟子》韩愈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其中读得最多,体味最深的,大概是欧阳修的文章了。所以他在嘉祐元年《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敢于说:“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知之特深于天下之人。”他敢说自己最了解欧阳修的文章,绝不是自吹说大话。他在评说了孟子、韩愈等人的文章后说,大胆地说:“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而他对欧阳修文章风格的评说,至今学术界仍认为是最为中肯的。可见,苏洵在和欧阳修直接交往之前,已对其为人、为文有了深入的了解,欧阳修已成为他在道德和文章两方面的偶像。应该说,他们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因此,在益州知州张方平劝他入京、并告知已将他介绍给欧阳修时,他欣然同意再游京师。
嘉祐元年(1056),苏洵携二子入京,将自己所著《权书》《衡论》等二十篇呈给欧阳修,并致《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极表对欧阳修道德、文章之仰慕,并求欧阳修“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而察之”。言辞恳切,不卑不亢。当时虽因京城水灾,欧阳修忙于庶务而未能马上见苏洵,但对其文章十分赞赏。此年秋后,欧阳修接待了苏洵,他对苏洵说:“吾阅(见过的)文人多矣,独喜尹师鲁、石守道(石介),然意犹所未足。今见子之文,吾意足矣。”这是欧阳修对苏洵文章的最高评价,认为是自己见过的文章中最好的。苏洵得欧阳修的首肯,既有受宠若惊之感,又庆幸自己终遇文章知己。十年苦心研读,细心揣摩,没有白费。欧阳修深识苏洵人品及文品之不凡,于是写《荐布衣苏洵状》荐之于宋仁宗,《状》中称苏洵“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是一位“非特(只是)能文之士”,又称“其人文行久为乡闾所称,而守道安贫,不营仕进(不钻营当官)”,并将其二十篇文章转呈仁宗,期望仁宗“甄录”(甄别并加以录用)。此举亦足以证明欧阳修是真正了解苏洵的为人、为文及人生志向的。此后,欧阳修与苏洵交往渐多,他先后给欧阳修上《洪范论》《史论》及《六经论》等,均得欧之好评。约在嘉祐元年末或二年春,苏洵写下了《上欧阳内翰第二书》。书中既感谢欧阳修推重其文,称其《六经论》有荀子之风,又怨欧阳修“未暇读”其文。书末又曰:“执事怜其平生之心,苟以为可教,亦足以慰其衰老……”切盼朝廷任用自己之意,溢于言表。嘉祐二年五月,苏洵仓促离京返乡办理程夫人丧事,回乡月余,有《上欧阳内翰第三书》。信中谈及自己和欧阳修相交的情形:“年近五十,始识阁下。倾盖晤语(面谈),便若平生。非徒欲援之于贫贱之中,乃与切磨议论,其为不朽之计。”回忆二人相见情形:一见如故,切磋文章。文中又写自己在家“谢绝过从(与人交往),杜(闭)门不出”,取读旧书,“时有所怀,辄欲就阁下评议”而“不可得也”;“阁下虽贤俊满门,足以啸歌俯仰,终日不闷,然至于不言而心相谕者,阁下于谁取之?”即是说,你欧阳修虽终日有人陪伴,但你无处找一个和自己“不言而心相谕者”。很明白,能做到如此心有灵犀,彼此心心相印的,唯有你我二人。其相知之深,于此可见一斑。嘉祐三年(1058)十一月,朝廷召苏洵到舍人院应试,苏洵以病相辞。嘉祐四年夏,苏洵有《上欧阳内翰第四书》,既告诉欧阳修自己以病辞试之事,表达对朝廷迟迟下召的“不乐”,并告知欧阳修,自己将再次携二子入京。
苏洵两次以病辞试舍人院之后,由于欧阳修、赵抃(biàn)等人力谏,朝廷终于于嘉祐五年(1060)八月,任命苏洵为秘书省试校书郎。苏洵受命后,有《上欧阳内翰第五书》以为答谢。信中并无多少虚语客套,但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值得玩味:“执事之于洵,未识其面也,见其文而知其心;既见也,闻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之不以身之进退出处之间有谒于执事,而执事亦不以称誉荐拔之故有德于洵。再召而辞也,执事不以为矫(假意),而知其耻于自求;一命而受也,执事不以为贪,而知其不欲为异。其去不追,而其来不拒;其大不荣,而其小不辱。”从这里我们足可知道,苏洵和欧阳修之间的真知、诚信和相互的理解,是他们成为知己的关键。同年,欧阳修升任枢密副使(掌管军事),苏洵有《贺欧阳枢密启》,称欧阳修“经世之文,服膺已久;致君之略,至老不衰”,说他升任是“君子之得位”,是“物议之所归”“民心之大望”。虽为贺词,亦见其对欧阳修知之之深。
嘉祐六年,欧阳修出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同年,苏洵以霸州文安县主簿的职衔参与修《太常因革礼》。嘉祐七年,苏洵才由杞县移居京师。英宗治平三年(1066)春,苏洵卧病,欧阳修多次致书慰问。同年四月二十五日,苏洵卒于京师。苏洵去世后,欧阳修义不容辞地为其撰写了《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并序》。文中称:“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肃然恭敬的样子)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与居愈久,而愈可爱。间(有时)而出其所有(指文章),愈叩(研读)而愈无穷(意味不尽)。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纯明笃实之君子”,这是欧阳修对苏洵的评价,可谓真知苏洵者。
苏洵与欧阳修之交,可谓君子之交。苏洵引欧阳修为自己人生之知己,可谓真知欧阳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