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居士集》序中说,欧阳修“论大道似韩愈”,并说“欧阳子,今之韩愈也。”说欧阳修之道“似韩愈”,说欧阳修在文坛的地位相当于韩愈在中唐的地位,这种说法基本是恰当的。就欧阳修的思想而言,崇儒学而斥佛老是其根本,也是他“似韩愈”的主要依据。
欧阳修无疑是一位儒者。他在《与李秀才第二书》中讲到自己的“文”与“道”时曾说:“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事,乃君臣上下礼乐刑法之事。”在《本论》一文中,他所反复强调的“义礼”,也主要是指封建等级制度及其伦理道德观念。不过,欧阳修虽崇六经,但对于儒学经典并不一味迷信。唐代以钦定的《五经正义》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不许士子们随意发挥。宋初的经学,也因循此例。欧阳修对此曾提出过严厉的批评。他在《论经学札子》中指出:“所载既博,所择不精,多引谶纬(chènwěi,汉代流行的神学迷信)之书,以相杂乱,异乎正义之名。”并要求对《五经正义》加以删正。他还用详密的考证,对《周易》系辞、《诗经》小序等的真伪提出了大胆的质疑。作为宋代儒学新风的开创者,他首开疑经、议经之风,对宋学的发展影响深远。另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欧阳修虽崇儒,但又不同于宋代正在兴起的理学。他认为:“凡物有常理,而推之不可知者,圣人所不言也。”(《笔记》)“故圣人治其可知者,置其不可知者。”(《怪竹辩》)这种朴素的理性主义的哲学观点,即与理学抽象的哲理思辨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并且他反对理学家们所谓“性理之说”,没有陷入明心见性的泥潭中去。崇儒而不拘泥,尊经而敢质疑,这无疑是他的高明之处。
在儒、释、道三教并立的唐宋时代,三家思想的互相渗透是明显的,但其斗争也是十分激烈的。大凡真正的儒者,必反佛、道,欧阳修也不例外。唐代韩、柳并称,但韩反佛、道,柳则信佛颇笃。欧阳修对柳大加非议,认为韩、柳文近而道不同,“其为道不同,犹夷夏也”,不但把柳宗元排斥于“圣人之徒”之外,视之如夷狄,而且称之为“韩门之罪人”。在其《本论上》中,他激烈抨击佛教之为害:“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年,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之去。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盖亦未知其方也。”他认为历来反佛未见成效,主要是不得其法,即方法不对头。他认为佛既为千年之患,反佛也就“非一人一日之可为”,“非口舌之可胜”,也非“操戈而逐之”所能奏效。因此,他并不赞成韩愈“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强制手段,而强调要“修其本”。他认为:“礼仪者,胜佛之本也。”“使吾民晓然知礼义之为善”“修其本以胜之”(《本论下》)。即要用儒家的“礼义”作为思想武器,通过持久战的方式去战而胜之。他对于儒、道二教在理论上的批判是相当到位的。他有一篇学术著作叫《唐华阳颂·跋尾》。文章先议唐玄宗:“玄宗尊号曰圣文神武皇帝,可谓盛矣!而其自称曰‘上清弟子’者,何其陋哉!方其肆情奢淫,以极富贵之乐,盖穷天下之力,不足以赡其欲。使神仙道家之事为不无,亦非其所可冀,矧其实无可得哉?”唐玄宗“肆情奢欲”,却以“上清弟子(道家弟子)”自居,既贪富贵,又慕神仙,淋漓痛快地奚落其畏死生。接着,文章写道:“甚矣,佛、老之为祸也!佛之徒曰‘无生’者,是畏死之说也;老之徒曰‘不死’者,是贪生之说也。使其所以贪畏之意笃,则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然而终于无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佛徒,讲“无生”乃“畏死”,老徒讲“不死”乃“贪生”。欧阳修则说,佛、道徒们畏死,贪生,刻意求之而终无所获,是因为他们违背了“天地之常理”。人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界不可变易的规律,“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该死就得死,绝无例外。欧阳修此论,可以说是唐宋时期攘斥佛老最重要的理论,最精辟的见解,充满着辩证唯物的观点,在理论上给予佛、道以深刻的批判。当然,欧阳修晚年,在“更罹忧患”之后,也产生了“超然物外之志”,曾向荐福寺颙(yóng)华严和尚“问其说”(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想了解佛理。但这也和韩愈反佛而不拒绝与和尚交往一样,交往和“闻其说”是一回事,信佛是另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崇儒道而反佛老,这是欧阳修思想之根本,是其一生为人、为文的指导思想和基本准则。其疑经、议经、不拘于传统的思想,及其强调“修本”,从理论上深入批判佛、老,则又明显地带有宋学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