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就成为人的世界。中国‘走向世界’,也可以说是‘世界走向中国’。”钟叔河:《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钱钟书序,第2页。打开国门,走向世界,对于清政府来说是很不情愿的事,但是,历史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无论你情愿与否,也要走向这个世界。于是,近代第一批中国人开始了走向世界的历程,陈兰彬的名字也在这个转型中显凸出来。
历史选择了陈兰彬,陈兰彬又以几个“第一”而载入史册,踏上史无前例的新生事物的舞台,开始了崭新的事业,留下了开拓者的足迹。同治十一年(1872)他受任为驻美出洋肄业局第一位监督,带领第一批官费留美学生奔赴美国学西学,成为留学教育的开拓者。同治十三年(1874)他带领第一个华工调查团前往古巴,调查在古巴华工受虐情况,向政府递交了古巴华工第一手数据,有利于中国与古巴宗主国西班牙的谈判。光绪元年(1875),清政府委任陈兰彬为第一任驻美公使,兼驻西班牙和秘鲁公使。光绪四年(1878),陈兰彬以第一位中国驻美公使的身份,向美国总统海斯递交国书;同年,又在华盛顿建立中国第一个驻美使馆;年底,旧金山第一个总领事馆随之也成立。光绪五年(1879)陈兰彬又在古巴哈瓦那建立第一个总领事馆。光绪六年(1880)在檀香山设立华人商董会,第二年升级为领事馆。谈及上述历史上的第一次,绝不能忘记陈兰彬开创之功。
由此可见,19世纪70年代,陈兰彬活跃在国际舞台上,在改革的前沿接受清政府赋予的使命。他率领幼童赴美,向外界传递一个信息:中国在走出中世纪,致力于培养近代化的人才;他受命为驻美公使,标志着中国与西方的外交关系从传统向近代外交的转型;他受命带领调查团赴古巴调查华工受虐情况,表明清政府对海外华侨政策的转变。
历史上几次开风气之先的活动都选上陈兰彬,那是因为陈兰彬具有开放的思想,历史已经实实在在把陈兰彬推上了每次改革的前沿,而且还担任正职的位置,这不能不有一定的历史因由。笔者认为,环境、机遇和实力是陈兰彬被历史选中的重要因素。
环境。地理环境对社会开放度的影响是深远的,对人的影响也同样不可忽视。生活和成长在广东这个大环境里,孕育了陈兰彬开放的心态。广东作为中国的南大门,藉着滨海之利,居中华文明与外来文明交汇的前沿地带,得风气之先。海外新风从这里吹进内地,磨砺传统,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得我国许多内陆地区难以望其项背。面临着海,广东人对海外的世界并不陌生,祖祖辈辈中有不少人出外谋生。作为历史上著名的通商口岸,早在古代就演绎出中外贸易的历史辉煌,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限广州一口通商,这种情况一直到鸦片战争止。陈兰彬青年时代,经常要到广州会考,西洋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在广州的汇聚,深深感染这位青年。那时,广州的中西贸易也很红火,港口上帆樯如林,十三行的商业街上各国商人来往穿梭购物。与陈兰彬同时代的一位美国商人亨特(William C。 Hunter)来到广州,并写了名为《广州“番鬼”录——缔约前“番鬼”在广州的情形(1825—1844)》一书,介绍来广州贸易的外国商人。当时广州人对侨居广州的外国人一律贬称为“番鬼”。在广州贸易的有英国人(称“红毛鬼”)、帕西人(称“白头鬼”)、摩尔人(称“摩啰鬼”)、荷兰人(称“荷兰鬼”)、法国人(称“法兰西鬼”)、美国人(称“花旗鬼”)、瑞典人(称“瑞鬼”)、丹麦人(称“黄旗鬼”)、葡萄牙人(称“西洋鬼”)。在早期中西贸易和交往中,自然会碰到语言交流的问题。亨特称,“当时广州的中国人,没有一个是能够读或写英文的”,于是就出现“没有句法也没有逻辑的语言”——广东英语(后称洋泾浜英语)。一位中国人又写了一本介绍广东英语的小册子,名叫《鬼话》。亨特认为这个中国人“独具匠心,应使他名垂千古”!亨特著:《广州“番鬼”录——缔约前“番鬼”在广州的情形(1825—1844)》,冯树铁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6-47页。可见,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广州仍然吸引各国商人,形成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好态势。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对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并不陌生,更无恐惧感。
粤西的吴川也不是封闭之地。陈兰彬家乡吴川县(今吴川市)黄坡镇黄坡村依绕南海,枕着粤西第一大江——鉴江,濒临鉴江西岸,距大海仅六里,也是得海洋风气之先的开放之地。这里人杰地灵,有淳朴的民风,在海洋文明的滋润下,乡人“多鱼佃”,虽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海岸周边的信息也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每一角落,良好的自然生态造就颇盛的文风,读书得到鼓励,不少人在科举的名利场上奋斗,争取仕途出路。
自然生态环境孕育了广东人海纳百川的胸怀,也造就了广东文化具有开放性、兼容性和多元性的特征。这些特征使世世代代的广东人能够摒弃唯我独尊的封闭心态,在对外交流中以开阔的视野,不拘一格博采众长,积极吸纳海内外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耳闻目睹西洋文化在广东的传播,使陈兰彬视野更为开阔,并具有世界意识。当时代要求中国走向世界,清政府必须考虑走向世界的合适人选时,广东成为寻觅涉外人员的首选之地,见多识广的陈兰彬很自然也就成为首选之人。
机遇。陈兰彬能参与几次开风气之先的活动,“机遇”成为重要的因素之一。作为一介京员,陈兰彬在刑部工作十多年,过着平淡而单调的生活,干的是繁琐无边的工作。同治八年(1869)曾国藩召之入幕,迎来了政治生涯的重要转机。是年,曾氏任直隶总督,向朝廷奏调“八大贤”入幕,陈兰彬就是其中一名。到了直隶,参与处理诉讼积案,畿南赈灾,以及后来随曾国藩赴天津处理“天津教案”等事务。曾氏认为陈在直隶工作“深资臂力”,表现出“实心孤诣,智深勇沉,历练既久,敛抑才气,精悍坚卓,不避险艰,具有任重致远之志”。 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奏稿(十二),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7133页。曾国藩奉旨南下任两江总督时,由于陈的良好表现,曾国藩又向朝廷奏请带陈兰彬南下办洋务。可见,曾国藩是陈兰彬的第一个“伯乐”,有“知遇之恩”。
19世纪60年代启动的洋务运动,使中国迈出了向西方学习的第一步,而重要标志是幼童赴美留学,由于丁日昌的推荐,陈成为第一批中国留美学生的监督。陈兰彬所以能成为第一把手,正是因为丁日昌推荐,曾国藩、李鸿章首肯并联合上奏,朝廷最后批准,这一机遇使他能成为中国留学教育的筹划者和实践者。不久,西班牙的殖民地古巴又出现虐待华工事件,清政府急于派人前往调查,此时已在美国的陈兰彬因其身在外国,以其“熟悉夷情”的理由被看中,成为中国调查团的领班人,回国后,陈兰彬又协助清政府与西班牙就古巴华工问题进行谈判。这样,陈兰彬就有了两次出国的资历,当光绪元年(1875)清政府派遣中国驻外公使时,他也就顺理成章成为驻美公使的人选。由此可见,陈兰彬能在政治舞台上挥袖,与其机遇无不有关。
实力。一个人遇到了好的机遇,就像鱼儿得水,但能否自由遨游,就要看自己的实力了,陈兰彬就是具有实力的人。陈兰彬是个低调而又做实事的人,一生换了几个位置,有些不一定是他心仪的工作,但都能乐而为之,尽力而为之,“必法鞠躬尽瘁之义”[清]佚名辑:《晚清洋务运动事类汇钞》上册,北京: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9年版,第67页。,他的才能也在做实事中得到发挥和施展。在刑部,他踏踏实实地处理各种文案,养成严谨的作风,也从中看出中国吏治的弊端,以致后来在直隶受命处理积案时,能秉公办事,并及时向上级提出,社会的不稳定在于官员队伍的庞杂和官场风气败坏,强调惩贪肃庸、整顿官场的重要性。在直隶工作仅一年多,以其刻苦肯干、不畏艰难博得曾国藩的好评,称他“胆识俱优”、考虑问题“尤为深远”,而“宦情素淡”,并不追求升官,确实是个人才。曾国藩向丁日昌推荐陈兰彬,希望将来安排他一个适当的“位置”。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书信(十),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7202页。正因为陈兰彬品行好以及具备相当的实力,丁日昌积极推荐他担任留美事务局的监督。陈兰彬南下办洋务,任江南制造局总办,上海广方言馆任总办,“机器非兰彬所习知”,曾国藩“亦知此非兰彬所能”,但陈兰彬同样做得有声有色,并向政府进言,论述中国建立轮船招商局的“七大利”,为轮船招商局招揽造船等专业人才等等。由此可见,陈兰彬以其办洋务的历练,工作的坚毅和不避困难,以及对问题的深思熟虑等实力,赢得了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认同和推荐,以至朝廷委以重任。
陈兰彬是个有思想的人,他的思想不超前,但不保守,也不封闭。受到封建旧礼教的影响,他具有忠君爱国思想;受到时代的影响,他也滋生了向西方学习的思想,当发现中西差距如此之大时,他的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油然而生。他不仅仅埋头苦干,而是干每一件事均有自己的思想、看法和建议。清理积案时,他提出整顿吏治的重要性。在办洋务时,他提出扩充轮船招商局、开发台湾宝岛的设想。带领幼童出国时,面对着西洋的文明,提出购买西方的枪支弹药,如何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发展中国的钢铁事业。目睹海外华人的惨状时,他提出效法国际外交惯例,中国必须在海外华人聚居的地方设立领事馆,以保护华人的利益等等,无不显示他的思想能与时俱进,能冷静和客观地思考问题。
然而,尽管陈兰彬是中国近代史、中美关系史上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物,但正史记载不详,在人物研究逐渐为人们关注的今天,关于陈公的论文逐渐多起来,关于陈兰彬研究的论文有:刘可《陈兰彬》,《清代人物传稿》下编,第5卷;黄志豪《中国近代外交史上一位杰出人物——陈兰彬》,《吴川文史》第1辑,1983年10月;林彬《陈兰彬传》,《吴川春秋》创刊号,1990年8月;夏泉《清季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暨南学报》2000年第3期;贾熟村《中国首任驻美使节陈兰彬》,《学术研究》2002年第3期,等等。亦不乏真知灼见,可惜的是史料缺乏,不足以还历史的原貌。同其他近代一些人物相比,史料记载实在太少,即使有也缺乏详细。以赵尔巽编的《清史稿》为例,记载陈兰彬的材料并不详细,总共有九条:
一、德宗本纪一:“丁未,予郎中陈兰彬以京堂候补,充出使美日秘大臣。”(第00855页)“三月乙未,命左副都御史陈兰彬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第00871页)
二、职官志六·新官制·外务部条附出使大臣条:“光绪元年,定出使制,命侍郎郭嵩焘使英,翰林院侍讲何如璋使日本,京卿陈兰彬使美日秘国,俱置副使。”(第03449页)
三、艺文志二·史部条·地理类条:“《使美记略》,陈兰彬撰。”(第04305页)
四、邦交志四·美利坚条:“四年,出使大臣陈兰彬等莅美呈递国书,旋请设领事,言华人侨美各邦约二十余万,不设领事,无以保护华民。”(第04585页)“出使美国大臣陈兰彬等请乘美派人来华议约之际与交涉。”(第04586页)
五、邦交志七·日斯巴尼亚条:“先是光绪元年,总署奏派陈兰彬出使美国及日斯巴尼亚、秘鲁三国,办理交涉事件。”(第04658页)“日则自陈兰彬查复后,复由总署议定保护华工条款,与各国使臣定期晤论。”(第04658页)
六、邦交志八·秘鲁条:“时出使大臣为陈兰彬,虽由美使兼日秘,并未赴秘。”(第04680页)
七、部院大臣年表九上:“陈兰彬署兵部右侍郎。”(第06979页)
八、部院大臣年表九下:“八月壬寅,陈兰彬左副都御史。”(第07015页)“陈兰彬夏家镐仍署。”(第07015页)“陈兰彬夏家镐四月乙巳迁。”(第07018页)“陈兰彬三月就任。”(第07018页)“陈兰彬免。”(第07020页)
九、交聘年表一:“光绪建元,郭嵩焘、陈兰彬诸人分使英、美,是为中国遣驻使之始。”(第08781页)赵尔巽:《清史稿》,民国十七年(1928)清史馆铅印本。
由此可见,史料的缺乏,不足以还历史的原貌。如何搜集资料?如何使陈兰彬一点点地从历史的迷雾中走出来,从历史的尘封中还原这位人物的真面貌,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