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陈兰彬与晚清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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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矛盾与歧异

(一)继任的几位监督

在驻美出洋肄业局的运作过程中,由于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和不同的留学目的,出现了正副监督之间的矛盾,后来发展成白热化,与诸多因素汇合一起,演变成留学生提前撤回的结局。

继陈兰彬后,还有三名监督。翰林出身的区谔良(字海峰)在光绪元年(1875)秋至光绪五年(1879)春任职。五品主事容增祥(字元甫)在光绪五年(1879)任职,只任了一个月,即“丁忧回籍”。翰林出身的吴嘉善(字子登)在光绪五年(1879)至光绪七年(1881)任职。 石霓:《观念与悲剧——晚清留美幼童命运剖析》,第289-290页。

同治十三年(1874)陈兰彬赴古巴调查华工情况,后又接通知回国协助总理衙门与西班牙就古巴问题的谈判。出洋肄业局总办一职由区谔良接任。区谔良是由陈兰彬推荐,李鸿章奏请朝廷批准,于光绪元年(1875)任职。光绪元年(1875)四月三日李鸿章复信陈兰彬,谓:

区海峰志气坚卓,年力正富,荐举得人,曷任欣佩。惟出洋之行,须与四批幼童偕往,计期当在夏秋之交,而执事销差早迟尚难预定,调用京员必应奏明办理。海峰既决意远游,拟据来函所陈各节,附片奏调,届时再会同南洋大臣札饬遵行。高明以为何如?另拟驻洋局章程四条,均甚周妥,容即分札上海、哈富两局照办。顷据日国新派公使法姓过津函称,即日赴京议办华工,一时似难就绪。 《李鸿章全集》第6册,第3615页。

李鸿章认为陈兰彬荐举得人,对区谔良“志气坚卓,年力正富”,决意远游表示满意,并决定奏请朝廷任用。他在后来的《调区谔良回华折》中也谈及此事。奏曰:

窃臣于光绪元年四月,奏派工部候补主事区谔良出洋,会同原派委员容闳经理幼童肄业各事,当即札委携带第四批幼童赴美国哈富地方居住,照料各童学习文艺。查升任宗人府府丞陈兰彬,原与容闳同派管带学生,常驻美国,旋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议办古巴招工章程,檄调陈兰彬回京,维时以幼童肄业事宜关系紧要,遴派区谔良速往接办,由臣奏明,请旨敕下总理衙门暨工部,仍照出差人员向例办理,如有成效,从优酌保,以示鼓励在案。 《李鸿章全集》第3册,第1375页。

区谔良于光绪元年(1875)以出洋肄业局总办的身份带领第四批学生一起到美国。但是,区谔良很少向李鸿章谈及出洋肄业局的情况,只是通过陈兰彬的信,李鸿章才知道头两批学生已有五十余人选入中小书院。容闳对区谔良的印象也可以,他说:“新监督区谔良,大约即陈兰彬所举荐,此行与一妻二子俱来。区君较陈兰彬为年少,虽非翰林出身,固亦中国饱学之文士。其人沉默静穆,对于一切事物,皆持哲学观念,不为已甚。其于前人布置已定之局,绝不愿纷更破坏之。观其所言所行,胸中盖颇有见地。惜此君任事未久,于1976年即辞职归国。” 容闳:《西学东渐记》,第101页。

光绪四年(1878)容闳赴华盛顿筹办使馆事宜,肄业局事情,一切由区谔良和容增祥管理。同年,区谔良以“肄业生童经费不敷”为由,要求增拨经费,“逐年用款,合计四十九万二千两”。时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在国内经费吃紧的情况下,仍然决定满足出洋肄业局的要求。他与南洋大臣会商,决定“添拨银二十八万九千八百两,分年均解”。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李鸿章要求肄业局精简人员,节约开支。他认为“局中各童均已考书院,事务较前减少”,“总办二员,可裁其一,教习二员全裁”。 黄嘉谟主编:《中美关系史料》光绪朝(一),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524页。华盛顿离哈富(哈特福德市)不远,容增祥虽担任使馆参赞,但可专驻哈富,管理肄业局事务。同时,据出洋肄业局沪局刘翰清报告,沪局每年用银一万一千两,计四年共支银四万四千两。但沪局从1871年至1874年止,实用银三万五千一百一十一余两,节省八千八百八十余两。 黄嘉谟主编:《中美关系史料》光绪朝(一),第593页。其节约的余款亦用于支持出洋肄业局幼童的经费。

后来,区谔良想离开出洋肄业局监督的岗位。光绪四年(1878)八月十五日李鸿章去信陈,问及陈关于对区谔良的意见与学生的实在情形。信函问及:

哈富学生见在造诣若何?与区海峰、容元甫等如何商筹布置,谅已有文函在途。筱宋来信,深盼海峰移作日本副使,可就近接眷。弟以东洋副使并无调换之说,若学生有替人,商令回华或可与执事酌办。未知海峰意见与学生实在情形,是在老兄妥细商度耳。美国各邦自为风气,其议院人多语杂,交涉各事恐非易办。容纯甫尚能和衷协力否?念念!日使催赴西班牙,爱使为招工之事亦催早赴秘鲁查办,乃可定议。闻秘鲁邦各山察凌虐华工如故也,应否先派总领事前往查察。曾劼刚放驻英公使,与崇地翁皆九月先后出京,由轮船分往。筠仙候代回国,李丹崖署德使,刘云生亦撤回矣。德、英协谋,欲裁中土洋货厘金,由巴使回德怂恿,而出明年,必有一番口舌。 《李鸿章全集》第6册,第3743-3744页。

李鸿章主张,如果区谔良不干,就让他回华。光绪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1878年12月17日),李鸿章上呈《调区谔良回华折》,调回区谔良,并请旨优奖,以示鼓励;出洋肄业局总办一职由容增祥负责。奏曰:

……现陈兰彬、容闳均奉命驻扎美、日、秘三国,出使大臣已于九月初三日在美都呈递国书,接陈兰彬来函,俟与美国外部商设金山领事,办有端倪,即须前往日秘两国。容闳来函,呈请交卸驻洋肄业局务,该局原派总办二员,目下各童均已考进书院,事务较少,既有正副两使驻扎美国,不能置此局于度外,其总办可酌量裁减,俾事权归一,以示责无旁贷。比与陈兰彬等往返函商,意见相同。查有保升主事内阁中书容增祥,在美经管肄业,充当教习,已阅七年,洋文洋语具有规模,风土人情亦所熟悉,陈兰彬等已就近奏调派充驻美参赞,若令兼任管带学生,必可得力。参赞事务稍简,副使容闳既常驻美京华盛顿,参赞容增祥即可常驻哈富,两处铁路相通,轮车往来朝发夕至,哈富有事,容闳可来相帮,华盛顿有事,容增祥可暂去相助,两人素称浃洽,自无龃龉之虑。主事区谔良已离原衙门四年,应仍调回工部当差。该员远涉重洋,志趣坚卓,督率各生徒肄习洋学,渐得门径。附入各书院,益求精进,著有成效,自应从优酌保,以符原议。惟该员系属部曹,核与吏部现定章程,颇有窒碍,若照寻常劳绩,仅予加级升衔,殊不足以资鼓励。其应如何优奖之处,伏候圣裁。所有调回驻洋人员,仰恳天恩,从优给奖缘由,谨会同南洋通商大臣两江督臣沈葆桢恭折具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李鸿章全集》第3册,第1375-1376页。

光绪五年三月五日(1879年3月27日),区谔良把肄业局木质关防及文卷交出,办理离国手续。回国后,获朝廷加奖,免补主事,以员外郎即补。 颜世清:《约章成案汇览》,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点石斋印本,第1311页。

在美期间,区谔良向李鸿章报告,说因中途撤回一事,与容增祥等人“意见龃龉”。光绪五年六月十九日(1879年8月6日)李鸿章写信给陈兰彬,望他“随时访察整顿,加函劝戒,是为至幸”。李鸿章一面袒露,幼童出洋出现的弊端,“中国士大夫议者纷纷”。一面又希望矛盾得到妥善解决,使留美教育做到善始善终,不要辜负“曾文正创办之初衷”。信谓:

区海峰原函之意,固因中道撤回,与容元甫等意见龃龉。然其立言为公,未可竟以人废。幼童出洋一事,糜费滋弊,终鲜实效,中国士夫议者纷纷。近接劼刚来信,既以船政学生赴英、法无大益处,即赴美生徒亦未必大有成就,自必确有见闻。若任事诸君再各存私见,未能认真撙节经理,固负曾文正创办之初衷。而鄙人与执事亦必大于物议是以前次濒行时再四谆托期以善始图终。兹接海峰函,深为焦虑。台端身分事冗,虽难遥制。望于用人一道倍加审慎,并随时访察整顿,加函劝戒,是为至幸。西使知华工改约难行,乃与总署议商,禁止逃犯、娼妓、恶疾及招工人等前往金山,稍节其流。虽已允行,恐尚未厌国会及埃利士人之意,将来另订章程分别查办亦非易事。美前主格兰忒过津时,曾与敝处商及,欲请中国暂禁数年,华民勿往金山。弟亦未之许也。又美国前存赔款盈余本利五十余万元,经绅董公呈,格兰忒移作山西赈需,格君业为批准。昨据局详咨明,尊处并总署旋接总署函称,以此项从前未议明“偿款有余仍归中国”,此时未便由官催索,似怪绅董不知大体,自系正论。鄙意既由绅董呈经格君批准,非由总署与我辈催索,似无不是。如果格君回国后,有复任之期,或者不食前言,届时再由执事及纯甫从旁向议院探询,是否可行,伏乞核酌,并祈转告纯甫,切勿动色争论为要。 《李鸿章全集》第6册,第3755-3756页。

这封信一再表明李鸿章不愿意看到学生撤回的一幕。但他也注意到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不仅来自保守派,连洋务派内也传出质疑的声音。信中提到的劼刚,就是曾国藩之子曾纪泽。曾纪泽认为,船政学生赴英、法无大益处,赴美生徒也未必大有成就。面对国内的压力,李鸿章希望作为学生们的带队人更应该稳住阵脚,如果诸君再各存私见,未能认真撙节经理,那么,曾国藩所创的事业就会出现危机,当然会影响洋务事业培养人才的计划。

光绪四年(1878)十一月李鸿章奏,容增祥可兼任出洋肄业局监督管带学生,代替原总办区谔良工作。《光绪朝东华录》记载此事,云:“甲子,李鸿章奏,主事区谔良,携带第四批幼童赴美国哈富地方居住,照料各童学习文艺,现在驻洋肄业局总办酌量裁减,驻美参赞容增祥可兼任管带学生,区谔良远涉重洋,督率各生徒肄业,已有成效,请予优奖。得旨。区谔良以员外郎用。” [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1册,总667页。

容增祥所以被推荐为出洋肄业局总办,是因为他在美国照料学生七年之久,竭诚尽心,结实可靠。光绪四年(1878)这一年,中国驻美使馆在华盛顿正式建立,使馆班子的人员很多来自出洋肄业局。陈兰彬为驻美公使,容闳为副使,叶源濬为使馆的随员,容增祥为使馆参赞。也在这一年,李鸿章向吏部奏,为肄业局的容闳、叶源濬、容增祥请奖,他认为此三人“选带幼童赴美国肄业,重洋远涉,备历艰辛,均系异常出力”。他们“竭诚尽心,结实可靠,核其异常劳勚,实非内地承办局务人员可比”。因此,他奏请“将二品顶戴补用道容闳交部从优议叙”;花翎五品衔内阁中书容增祥,“请免补中书,以主事分部行走”;花翎五品衔光禄寺典簿叶源濬,“请免选本班,以中书科中书不论双单月尽先选用”。 黄嘉谟主编:《中美关系史料》光绪朝(一),第456页。

光绪四年四月初四(1878年5月5日),李鸿章的《叶源濬容增祥请照原保片》全文如下:

再,臣筹办海防,于西洋军火器械随时访察购备,以资利用。上年八月间,据管带幼童驻洋肄业委员,二品顶戴补用道容闳禀称,美国现造双管加那后门钢炮,及沙布后门兵枪,为外洋新式军械,先购加那钢炮一尊,炮子四万颗,沙布兵枪三百杆,格林炮子五十万粒,及炮车枪带等件俱全,所需价值共英洋一万六千一百三十三圆,内由帮理驻洋局务委员,候选光禄寺典簿叶源濬,候选内阁中书容增祥,各捐英洋一千五百圆,其余一万三千余圆概由容闳自行捐备,呈请查核等情。臣查该员等捐办后门枪炮各件,现已陆续运到验收,经臣亲加演试,精坚致远,洵推攻剿利器,惟价值甚昂,虽据称情殷报效,不敢仰邀议叙,然该员等深明大义,捐助军需,自应量予奖叙。

容闳、容增祥、叶源濬三员,自同治十一年选带幼童赴美国肄业,重洋远涉,备历艰辛,均系异常出力。光绪二年,臣会同两江督臣沈葆桢,奏保办理幼童出洋肄业沪局事竣,出力人员请奖案内,将花翎五品衔内阁中书容增祥拟请免补中书,以主事分部行走。花翎五品衔光禄寺典簿叶源濬,拟请免选本班,以中书科中书,不论双单月尽先选用。嗣经吏部议奏,以定章局务出力人员,只准保举升衔加级等项,该员等所请官阶班次,与例不符,驳令另核请奖,迄今尚未声明劳绩覆奏。

查容闳现蒙派充美国副使,叶源濬亦经陈兰彬奏派出使随员,容增祥在美国照料学生七年之久,竭诚尽心,结实可靠,核其异常劳勚,实非内地承办局务人员可比。兹复捐购紧要军器,有裨海防,其好义急公之忱,尤堪嘉尚,合无仰恳天恩,俯准将二品顶戴补用道容闳,交部从优议叙。容增祥、叶源濬二员,各仍照原保官阶班次,敕部核准注册,勿再援例拟驳,以示旌异。理合附片陈请,伏乞圣鉴,训示。谨奏。《李鸿章全集》第3册,第1301-1302页。

可惜的是容增祥上任一个月,就丁忧回籍。朝廷考虑他人才难得,驻洋八年,经管幼童肄业办事又认真,决定待他守孝百日后再回肄业局。光绪五年四月十六日(1879年6月5日),李鸿章在《容增祥丁忧片》的奏折中谈及此情况:

再,臣接准出使美国大臣宗人府府丞陈兰彬咨,据五品衔主事容增祥遣丁呈称,三月十七日,接到家信,伊父二品封职容功裕在籍病故,该员系属亲子,例应丁忧等情,并准陈兰彬函称,容增祥驻洋八年,经管幼童肄业办事认真,今遄行回籍,将来骤难得人接办,拟俟守制百日后,调令出洋,刻已商请副使容闳由纽约驰赴哈富,暂行摄理局务。查容增祥充当幼童教习,为时最久,洋文、洋语具有规模,风土人情素所熟悉。

臣于去年十一月,奏调管带幼童之工部主事区谔良回华,与陈兰彬往返函商,以美国现有正副两使,原派该局总办二员,可酌量裁减,奏明容增祥以参赞兼任管带学生,与副使容闳通融帮助办理,数月以来,诸臻妥洽。兹容增祥闻讣丁忧,未能始终其事,容闳兼任使臣,势难常川驻局,再四思维,实无可接管此事之人,若令垂成之绪辍于半途,殊属可惜。前准总理衙门咨开丁忧人员,例应守制,惟出洋调遣事难,道远与寻常差委不同,傥有经手未完事件,应准奏留在洋差遣,俟差竣回华,再令补行穿孝守制等语。此指在洋丁忧未遽奔丧者而言,现容增祥业已回籍穿孝,应请俟其守制百日后,仍令迅速出洋办理幼童肄业事务,以资熟手,而专责成。《李鸿章全集》第3册,第1400-1401页。

容增祥对幼童不认真学习中学亦有看法。光绪六年四月二日(1880年5月10日)李鸿章在复陈兰彬的信中谈及:“容元甫来谒,言学徒抛荒中学,系属实情。由于纯甫意见偏执,不欲生徒多习中学,即夏令学馆放假后正可温习,纯甫独不谓然。弟拟致函纯甫,属勿固执己见,尚祈执事便中劝勉,令其不必多管。应由子登太史设法整顿,以一事权,庶他日该童等学成回华,尚有可以驱遣之处,无负出洋学习初意也。”《李鸿章全集》第6册,第3784页。

容增祥回国后,吴嘉善为留学生监督。吴嘉善(字子登),南丰人。咸丰十一年(1861)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专治算学,撰有《算书》。赵尔巽:《清史稿》,第5951页。容闳说“举荐吴实为陈兰彬”,“陈兰彬乃荐此性情怪僻者以继任,李文忠亦贸然允陈之请,于是留学界之大敌至矣。吴子登本为反对党之一派,其视中国学生之留学外洋,素目离经叛道之举”。容闳:《西学东渐记》,第104、101页。其实,推荐吴嘉善的人正是容闳,李鸿章也加以证实。不知为何缘故,容闳把吴嘉善视为“疯子”、“怪癖”、“留学界之大敌”,后来又把对吴嘉善的怨气也发泄在陈兰彬的身上。

容闳在《西学东渐记》对吴嘉善作如下的评价:

一八七六年秋间,吴既任事,对于从事已定之成规,处处吹毛求疵,苛求其短。顾有所不满意,又不明以告予,惟日通消息于北京,造为种种谣言:谓予若何不尽职,若何纵容学生,任其放荡淫佚,并授学生以种种不应得之权利,实毫无裨益;学生在美国,专好学美国人为运动游戏之事,读书时少而游戏时多;或且效尤美人,入各种秘密社会,此种社会有为宗教者,有为政治者,要皆有不正当之行为;坐是之故,学生绝无敬师之礼,对于新监督之训言,若东风之过耳;又因习耶教科学,或入星期学校,故学生已多半入耶稣教;此等学生,若更令其久居美国,必致全失其爱国之心,他日纵能学成回国,非特无益于国家,亦且有害于社会;欲为中国国家谋幸福计,当从速解散留学事务所,撤回留美学生,能早一日施行,即国家早获一日之福云云。容闳:《西学东渐记》,第103-104页。

黄遵宪在其《罢美国留学生感赋》五言诗中谈及吴嘉善对学生的粗暴态度,也云:

新来吴监督,其僚喜官威。谓此泛驾马,衔勒乃能骑。征集诸生来,不拜即鞭笞。弱者呼謈痛,强者反唇稽。汝辈狼野心,不如鼠有皮。谁甘畜生骂,公然老拳挥。监督愤上书,溢以加罪辞。诸生尽佻达,所业徒荒嬉。学成供蛮奴,否则仍汉痴。国家糜金钱,养此将何为?朝廷命使者,去留审所宜。使者护诸生,本意相维持。监督意亦悔,驷马舌难追。使者甫下车,含怒故诋讠其。我不知许事,我且食蛤蜊。监督拂衣起,喘如竹筒吹。一语不能合,遂令天地暌。黄遵宪著,钱仲联笺:《人境庐诗草笺注》,香港: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13-114页。

可见,在这几位留学监督中,吴嘉善是一位没事找事的人,他对留学生的态度不仅粗暴,有点吹毛求疵,而且还喜欢拨弄是非。

(二)留学生问题的意见分歧

早期留美学生的派遣是在中西文化撞击的背景中开始的,其整个过程无不充满着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挑战,反映着中西文化的差异、冲突及其引起的矛盾。围绕留学生问题产生不同看法是很自然的,不可回避的,对此问题的不同看法,主要有几个方面。

第一是兼学“中学”问题。出洋前,清政府已明文规定,学童在学习西学的同时兼学中学,以免忘本。按规定,学童要定期到留学事务所学中国古书,每三个月一次,每次十二人,学习两周,依次轮流,周而复始。重视留学生汉文学习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十二三岁的学童汉语根底当然不会好,如果不抓紧,以后学成归国,必然顾此失彼。学生主要读“四书”、“五经”,学习写字、讲论、作文,作文用文言文,题目有《近者说远者来》、《有朋从远方来解》、《五谷熟而民人育解》、《见贤思齐焉解》等。凡作文、习字成绩优异者给予奖励,优等者给予3元、2元、1元、8角、5角等级不同的奖励。为了使幼童们不要偏离儒学,在所内还专辟一间屋子祠奉先圣孔子。住在事务所附近的学童,每天要先拜孔子后才上学。在那里,幼童不仅要读中国古籍,还要接受灌输中国固有的道德观念,听中文教师宣讲清代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圣谕广训”。然而,学童们对“四书”、“五经”等一类传统典籍越来越不感兴趣了,对那些八股文的宣讲感到枯燥乏味。据幼童容尚谦的回忆,幼童在美国所接受的中文教育程度相当高深。在中文教育方面,肄业局虽然鼓励幼童学习中文,并给予奖励,但幼童大多不感兴趣,还背后称中文学校为“地狱之屋”(Hell House)。梁伯华:《近代中国在世界的崛起——文化、外交与历史的新探》,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页。

陈兰彬对学生的道德和“中学工夫”抓得很紧,他教导学生学外国工夫时,不可忘记中国的规矩。为此,他制定“留学局谕告”发给学生,让学生铭刻在脑海里。谕告曰:

……期望尔等学业有成,上可报国临民,下可光宗耀祖,为尔等终身之计。……但要思出洋本意,是令尔等学外国工夫,不是令尔等忘本国规矩。是以功夫要上等学习,规矩要不可变更。若尔等不上等学习,将来考试,岂能争先胜入?若任意将规矩变更,将来到家,如何处群和众?尔等既在外国学馆,功夫有洋师指授,不虑开悟无方。惟到局时候甚少,规矩日久生疏,深恐渐濡莫抛。是以谕示尔等,要将前后思量,立定主义。究竟在外国日少,居中国日长。莫待彼时改变不来,后悔莫及也。至洋文汉文,更会融会贯通,方为有用。张海林:《王韬评传 附容闳评传》,第431页。

陈兰彬重视对学生的中文学习没有错,当时在华传教士办的《万国公报》也撰文主张学生不要忽视中文学习,最好是中、西兼顾,做到“华法”与“西法”两样均能兼顾。文章说:“前有华童一百二十名居此十载,读书习艺皆受业容元甫孝廉门下,顷闻新闻纸云:望华童不当离华法,而亦当从西法,斯为两美兼全,意非全如中国规模,亦通学外国技艺,他日回华,无不通晓外国灵巧之机,仪发之式焉。”《华童在美》,载林乐知主编:《万国公报》合订本第8册,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5286-5287页。

第二是服装、辫发和信教问题。幼童出国时,一律穿上长袍马褂,瓜皮帽,白布袜,玄色白底的布鞋,梳着长长的辫子。这清一色的打扮,既显示大清帝国的服饰、习俗风范,又为了防止幼童被洋人同化。但是,到了异国他乡,这稀奇的衣着,倒引起人们的围观,好奇的美国孩子总是尾随着他们大喊大叫,使他们浑身不是个滋味。在运动场上,那摇晃不定的辫子,又引来不少的笑声。后来,幼童们纷纷要求入乡随俗,穿西服,剪辫子。容闳等人答应服饰随美俗,但要外罩短褂,至于辫子,万万剪不得,因为出国前早已约法三章,如果幼童剪掉辫子,“皈依了基督教”,一经发现就遣送回国。但是,经过一段生活,学童们很快就被美国的社会风俗所同化。但他们还是遵守规章,大部分人改穿西服,往往把辫子塞进内衣里或盘在头上,只有个别剪掉了辫子,但他们则付出代价。至光绪二年(1876),因剪辫等原因而召回的幼童就有九名。如谭耀勋剪辫被发现后,被吴子登取消留学资格,下令押送回国,谭离开留学事务所后,在友人的帮助下进入耶鲁大学读书。容闳的侄子容揆也因剪辫和信奉基督教被勒令回国,他在容闳的保护下,藏入春田镇中学,后毕业于耶鲁大学。 李喜所:《近代留学生与中外文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5-66页。有些私下剪去辫子,但备有假辫,随时遮盖,如唐绍仪返国时,首次跪拜李鸿章时,因假辫滑落,事情才暴露。

第三是礼俗问题。为了使幼童不忘祖宗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或中国传统节日,全体留学生在事务所官员带领下,“望阙行礼”,遥祝皇太后和皇上“万寿无疆”。留学生在留学监督面前,要按清朝礼节,跪下行叩头礼。幼童在美国生活时间日久,越来越感到中国的繁文缛节,不如美国社会的自由平等,叩拜礼不如握手礼。光绪二年(1876)在费城,美国总统接见幼童,“握手而见,面谕数言”,宾主不分高低,言谈讲究平等,这使留学生们感慨良多。久而久之,他们对“参拜先圣”、“叩头见官”等一类封建礼仪逐渐掉以轻心,因而引起留学监督不满。吴嘉善发现学生不向他下跪便勃然大怒,斥责学生“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将来即使成才,“亦不能为中国用”。《留美中国学生会小史》,《东方杂志》1917年第14卷,第12号。

留美学生在礼俗、服装、辫发、信教和读书等问题上的变化,对容闳来说,不以为怪,反而觉得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而在陈兰彬、吴嘉善来说,却视之为大逆不道、缺少礼训、放荡不羁、离经叛道。容闳与陈、吴之间的矛盾,不是如何管理留学生的争论,问题的症结就在于留美学生在接受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接受美国的思想文化影响,而要学生只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而拒绝接受其思想和观念,成为一个思想上充满封建伦理道德,用西方的技术为清朝封建统治服务的洋务人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连美国《纽约时报》也看到问题所在,该报在光绪七年(1881年7月23日)发表了《中国人在美国》一文指出:“中国幼童们,除却书本老师传授的知识,并受到美国政治及基督教的影响,这是可以意料之事。如果认为这些聪慧幼童,仅由工程、数学、科学的领域中已得到满足,而他们对美国政治及社会的影响无动于衷,则将是不可思议之事!”高宗鲁编译:《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2页。

(三)李鸿章的态度

时任直隶总督兼任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鸿章总管幼童出国留学事务。根据中国的官制,南北洋大臣的职能总管“洋务”,包括负责外交与通商事务,举办新式事业,如练兵、制器、筹办海防、留学等事务。

自从曾国藩去世后,留美事业由李鸿章一人独立支撑。他对留美幼童期望殷殷,希望学子学成归来,为国效命。幼童出国前,李鸿章建议拟定章程中应包括留学生出国前赏给监生身份,回国经总理衙门考试后,给予职衔,与正途出身无异,这说明李鸿章对这批留学生的重视和厚望。当出洋肄业局出现经费不足的情况时,李鸿章总会想方设法帮助解决。当陈兰彬与容闳之间出现矛盾时,他在陈兰彬与容闳之间采取一种平衡的办法。他批评容闳“偏重西学,致幼童中学荒疏”,又批评陈兰彬等人“对幼童绳之过严,致滋对抗之心”。当吴嘉善提出“全部撤回”时,他又批评此意“未免近于固执”。作为一名洋务派大员,他当然希望此新生事物开花结果,为国家培养一批洋务人才。

当出洋肄业局内部吹起“撤”、“留”学生之风,朝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时,确实让李鸿章煞费心机。李鸿章是不主张撤回留美学生,不想出洋教育事业半途而废。光绪二年(1876)李鸿章在给陈兰彬的信中说:“头二起学生选入书院五十余人,造诣当有进益。”《李鸿章全集》第6册,第3669页。光绪三年正月二十二日(1877年3月6日),他复信区谔良、容闳,仍然希望他们认真督率留美学生努力学习西方的技艺,丝毫没有让他们撤回的想法。他指出中国极需要人才,当前更需要矿务人才。他具体地要求容闳他们,在学生中挑选可造之才,送入美国的矿务学堂,然后在美国实习一段时间,回国后就可以在各省矿局工作,发挥作用。信云:

近来学生造诣有诸君认真督率,自当进而益上,其选入大书院者,能否令其各习一艺?中国所亟宜讲求者。煤铁五金之矿未得洋法,则地宝不出。现在台湾、湖北等处开煤,所请英人高下不等,所用机器原委难明,其余各省因无人指授,不免观望。如出洋学生内有颖异可造之才,望送入矿务学堂,先穷究其理器,一、二年后再令游览美国五金矿所,或暂充工役,或随同研究,必自能辨识地产之有无、厚薄,机器之如何用法,融会贯通,可得上等考单。确有把握,然后遣回,再发往各省矿局试用,庶于国计有裨,千祈留意。《李鸿章全集》第6册,第3679-3680页。

李鸿章在光绪四年(1878)的一封信中仍然对学生们寄予殷切的期望。他说:幼童“赴美国肄业,习洋人擅长之技,为中国自强之图。该学生等果于切要时务学成回华,分任以事,无穷利益将自此始”。黄嘉谟主编:《中美关系史料》光绪朝(一),第350页。当时,另一位总办容增祥认为“学徒抛荒中学”,这是由于容闳“意见偏执,不欲生徒多习中学”。就是在此时,李鸿章也不认为中途撤回是个好办法,他在光绪六年(1880年5月10日)给陈的信中仍然希望加以整顿,他说:“应由子登太史设法整顿,以一事权,庶他日该童等学成回华,尚有可以驱遣之处,无负出洋学习初意也。”《李鸿章全集》第6册,第3784页。

直到“撤回”的声音不断袭来的时候,李鸿章只好提出“半撤半留”。李鸿章的意见是,已进入大学的,一定要完成学业,尚未进入大学的,可选二十名进入美国的电报馆,速成电学后,回国效力,因为国家新兴的电报线工程需要他们。光绪七年(1881年2月24日),李鸿章致电驻美公使陈兰彬:美方虽不允我留学生进入其陆海军学院,但“幼童学业都已很有长进,进入美国其它大学,也可学习国家急需的修路、开矿、筑炮台、制机器等各种技艺,我期待他们学成后再回国,一旦裁撤,极为可惜”。他希望这个“撤少留多”的举措,可堵住朝廷反对派的悠悠之口。不料,总理衙门将李鸿章“撤少留多之举”,借题发挥为“不撤而撤之意”。

李鸿章对陈兰彬确有些误会,由于陈兰彬与容闳矛盾极深,后来又推卸照顾肄业局的责任;又由于陈兰彬曾写信给李鸿章,称年老多病,公使任期满想回国。因此李鸿章认为陈兰彬主张全撤。容闳的回忆录可以佐证,书中写道:

学生们在一八八一年刚被召回国不久,我作为副公使的任期已满,在前往北京述职途中,于当年秋天到达天津。这是政府外省官员任满后的惯例。陈兰彬已前我一年到达北京。

去北京以前,我在天津拜谒了李鸿章,他提起了召回学生一事。使我大为惊讶的是,他问我为什么把学生召回来。由于我不确切知道他问此话的用意何在,便说陈兰彬接到敕令,令其撤销驻洋肄业局,既然皇帝陛下谕旨如此,而且陈兰彬和吴子登也都赞成,假如我独自出面反对执行朝廷命令,岂不成了叛逆,首级难保?但是他说,他内心是赞成他们留在美国继续学习的,我应当阻止他们回来。我的回答是,我怎么能在四万五千里之外了解他阁下的内心活动呢?特别是他也曾说过最好让这些学生回国。假如他事先写信通知我,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撤销肄业局,我就会明白怎样做。既然没有信给我,当然除了执行命令外,别无其他办法。“好啦”,他以稍带怒气的口吻说,“我已经知道造成这次危害的主使人了”。容闳:《我在美国和在中国生活的追忆》,第123页。

通过与容闳对话后,李鸿章明白吴嘉善才是真正主张“全撤”的人。容闳在回忆录中继续写道:“可巧这时候吴子登也在天津,他刚由北京回来,写信来请我和他会面。出于礼貌,我前去拜访他。他对我说,他在北京没有受到礼遇,当他去拜谒李鸿章的时候,李的态度很严厉,第二次再去晋见时,竟吃了闭门羹。看上去他已积忧成疾,神情沮丧。” 容闳:《我在美国和在中国生活的追忆》,第123页。

由此可见,李鸿章是不主张撤回留美学生的。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出洋肄业局正副委员之间的矛盾,留美幼童中出现的“越轨行为”均成为保守派造谣诽谤留学生的口实,也就成为留学生提早撤回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