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陈兰彬与晚清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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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问责陈兰彬

光绪七年五月十二日(1881年6月8日),总理衙门呈奏慈禧太后:“臣等以为与其应饬下南北洋大臣,趁各局用人之际,将出洋学生一律调回。”当日,慈禧批示“依议钦此”。谕旨传到美国,正是暑假,学生们正在野外宿营,听此消息,对中途荒废学业悲愤异常。尽管容闳四处奔走企图挽回局势,尽管美国友人多方游说,但谕旨难违,是年底,除已在美国病故者三人,中途辍学者二十三人,剩下的九十四名“留美幼童”,分三批“凄然回国”。至撤回时,学生在美时间最长的只有九年,尚差六年,最短的仅留学六年。他们当中,只有詹天佑、欧阳赓两人刚从耶鲁大学毕业,其余六十名在大学读书,三十二名在中学读书,中途辍学或患病去世者共二十六人。这一创世纪事业遭到厄运半途刹车,究竟是谁的责任?众说纷纭。但陈兰彬却逃脱不了“反对派”、“保守派”的指责,更有人认为他要负全部责任。

根据留学章程的规定,学生在美期间,如遇水土不服、不遵守规章、或是家里出现特殊情况等,经批准可以撤回国内。在整个留学的过程中,有个别学生中途撤回是正常的现象。据《申报》光绪二年(1876)报道,头两批出洋官生有三名回国,他们是“容太守之侄,一名石锦堂,皆因水土不服而回者。又有一黄姓者系福建人,因有他故遂亦回华。然三人之英语已十分精熟矣。另有同来之二人,闻系教读之师,其姓名则未之知也”。《出洋官生回沪》,《申报》1876年2月19日。在这支超过百人的留美幼童的队伍里,良莠不齐固然是正常的,在整个过程中,清政府对这批幼童亦作过筛选工作。光绪四年(1878年3月4日),李鸿章给时为驻美公使陈兰彬的信中亦提及此事。信中说:“惟幼童人数稍多,其中良莠不齐,强弱各异,计自出洋以来,已先后撤回十名,病故一名。”黄嘉谟主编:《中美关系史料》光绪朝(一),第350页。对于中途回国的学生,李鸿章认为如何安置好他们的工作是重要的。这些人英语水平高,如初次撤回的石锦堂,病好后被郑藻如招入上海局画图房工作,工作表现不错,颇为得力。当然有一些人在洋人的机构里工作。考虑到国家为培养这批人才耗费了大量的资金,考虑到这批人的优势,李鸿章建议,以后凡撤回的幼童,须送交江海关道察核验明,分配到各机器局、招商局、轮船局等机构工作,不要浪费人才。

然而,当第一批留美学生出国近十年的时候,海内外出现了一股攻击出洋肄业局的风潮,直吹到朝廷。朝廷开始问责主办留美教育的负责人李鸿章,出洋肄业局第一任监督陈兰彬,时任出洋肄业局监督吴嘉善。朝廷如何问责陈兰彬?还是先从陈兰彬的一份奏折说起。

陈兰彬呈递的奏折写于光绪七年二月初六(1881年3月5日),其奏曰:

……窃臣于光绪七年正月二十八日,承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咨递军机大臣字寄:“光绪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奉上谕,有人奏,闽洋两局废弛,请饬严加整顿一折,等因,钦此,遵旨得信前来。”

臣伏查驻洋肄业局,系同治十一年创设于美国之干捏底吉邦哈富得尔城,臣于是年七月,同副使容闳奉委携带第一批幼童出洋,所有章程,均仍遵照南北洋大臣原议试办。十二年秋间,臣往古巴岛查察华佣,十三年夏间返局,旋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札调回京,其后各批幼童陆续到局,该局总办、教习各员亦迭有更换。查原奏所称“总办区姓”,系工部升用员外郎区谔良。该员外郎是否吸食洋烟,臣未亲见。惟自光绪元年接充总办,实系有侍安妾二人另馆居住,则十数日不到局,到亦逾刻即行之语,谅非无因。但臣于五年二月接淮北洋大臣李鸿章抄咨,已经具奏调回原衙门差当,该员外郎旋即交卸离局矣。

又原奏所称“帮办翻译黄姓”,查系候补同知黄大权。该同知原系奏带随使之员,派充华盛顿使署翻译。五年三月,臣往日斯巴尼亚国,适该局总办候选道容增祥丁忧回籍,副使容闳兼摄局务,拟派帮办,臣虑及该同知洋习太重,在局究不相宜,当于是年闰三月去法国途次,寄托改派为金山总领事公署翻译,以金山相距一万四千里,可免其沾涉局事也。

现在该局总办系侍讲衔翰林院编修吴嘉善,教习系候选同知容思济、候选县丞沈金午,各员皆不崇尚洋教,察出各学生弊窦,亦节次撤遣回华,不肯姑息。惟上年十一月,吴嘉善特来华盛顿,面称“外洋风俗,流弊多端,各学生腹少儒书,德性未坚,尚未究彼技能,宜易沾其恶习,即使竭力整饬,亦觉防范难周,极应将局裁撤。惟裁撤人多,又虑有不愿回华者,中途脱逃,别生枝节”等语。臣当语以拟何办法,总宜咨呈南北洋大臣酌夺。嗣经迭次函牍询问,尚未据吴嘉善复有定章。臣窃维吴嘉善身膺局务,既有此议,诚恐将来利少弊多,则照其所言,将各学生撤回内地,严加甄别,择稍有器识者分派需用各衙门,充当翻译通事,俾之学习政事威仪,其次者令在天津、上海各处机器、水雷等局专习一艺。各学生肄业多年,洋文固已谙通,制造亦当涉猎,由此积累,存乎其人,亦不在久处外洋方能精进。至所虑中途疏脱一节,即责成该总办同教习各员,亲行管带回华交代,自免意外之虞。

惟查该局向章,一切事宜,均具报南北洋大臣核办。此次应否撤局及如何带交代回之处,自应由该局总办筹有章程,呈请南北洋大臣核定,奏明办理,已归划一。

臣恭奉谕旨饬查,理合将驻洋肄业局现在实情缮折具陈。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2册,第164-165页。

说陈兰彬要负全部责任的,就是以该折为依据。但此事的前因后果极其复杂,我们必须仔细分析该奏折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写的?奏折的内容以及陈兰彬的意见等等。只要作深入的分析,亦可知道陈兰彬一人是无法左右留美学生撤回的局势。

光绪七年(1881)初,陈兰彬收到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转递的军机大臣的信,信写于正月二十八日,内容是询问一件事:“光绪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奉上谕,有人奏,闽洋两局废弛,请饬严加整顿一折,等因,钦此,遵旨得信前来。”简单几句话,实际上要陈兰彬讲清楚出洋肄业局是怎么一回事?是否有“废弛”一事?有的话,又应该如何整顿。陈兰彬实在不敢怠慢,于二月初六马上上奏向朝廷汇报,这就是陈兰彬该奏的背景。

那么,“闽洋两局废弛”一说,究竟是谁说的?

原来,光绪六年十一月十六日(1880年12月17日)的奏折是江南道监察御史李文彬上奏朝廷的。该奏道:

……是闽局之废弛如此,洋局之废弛又如彼,该学生等或习为游戏,或流为异教,非徒无益,反致有损,关系实非浅鲜。……并请旨饬下南北洋大臣转饬确查洋局劣员,分别参撤,其入教各生,一并撤令回华,免除流弊。…… 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5册,第249页。

李文彬的奏折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国内顽固势力在光绪六年(1880)把反对留学教育的声势推向高潮。他们既反对曾国藩、李鸿章派遣幼童留美,也反对沈葆桢派遣船政学堂学生留欧。即使是洋务派也传来反对的声音,曾纪泽就是其中的一个。曾纪泽一开始就不看好在外国培养的人才。他曾致函总署,对留学教育持反对的态度。函文写道:

昔年陈荔秋容纯甫率幼童出洋,纪泽侍太傅前陈说利弊,亦与张君之意略同,当时言美国君臣上下不分等差,幼童未读中国圣贤书,遽令远赴异域专事西学,上之不过为美邦增添士民,下之为各埠洋行增添通事买办之属耳,于国家无大益也。其时,事行大半,不可中止,由今观之,则出洋局幼童赴美者其收效固不如同文馆学生,与福建船厂学生上海机器局学生之收效多也,则张君之言信可采也,先择俊慧子弟于中国书院中讲求学问,中西并务稍有成就,然后遣赴外洋,乐育人材而节省经费,似属可久之策。 曾纪泽:《曾惠敏公使西日记》,清光绪十九年(1893)江南制造总局出版,第12页。

在曾纪泽看来,在外培养人才,于国家无大益,无非是为美国增添士民,或是为国内洋行增添通事买办而已。同时,留美学生还不如同文馆学生。他认为倒不如先在国内培养,让学生在中西方面的知识都略有基础时,才派遣出洋。这是节省经费的长久之计。

容闳的《西学东渐记》也记载留学生撤回起因于御史的奏报。正因为李文彬的奏报,朝廷要质问总督李鸿章,曾任留学生监督的陈兰彬和时任留学生监督的吴嘉善。容闳亦认为首先提出撤回留学生的是吴嘉善,而不是陈兰彬。在容闳的笔下,李鸿章态度是顺反对党之意而赞成;陈兰彬的圆滑达到至极,只说“学生居美已久,在理亦当召回”;而吴嘉善直截了当提出“当立即撤回”。容闳书云:

此时反对党中有一御史,因美国华工禁约之举,遂乘机上一封奏,请即解散留学事务所,撤曰留学生,以报复美人之恶感。政府阅之,亦未敢贸然准其所奏。乃以此事质之总督李文忠、公使陈兰彬与监督吴子登三人,询具意见。李文忠此时不愿为学生援手,即顺反对党之意而赞成其议。陈兰彬因曾任留学生监督,此中真相理应洞彻,故政府亦垂询及之。陈乃以极圆滑之词答政府,谓学生居美已久,在理亦当召回。其措词之妙,可谓至极。吴子登则更无犹豫之词,直接痛快以告政府,谓此等学生当立即撤回,归国后并须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云。此三人各陈所见,初无一语询予。予于此事,已无发言之权。盖彼等咸疑予怀私见,即有所言,亦不足信也。留学事务所之命运,于是告终,更无术可以换回矣。此百二十名之学生,遂皆于一八八一年凄然返国。 容闳:《西学东渐记》,第107页。

对于清政府来说,花了那么大笔钱派学生出国,但求培养对国家有用之才,如今弊窦丛生,当然要兴师问罪,固然要在李鸿章那里讨个说法,但作为亲自率领幼童出国的第一位出洋肄业局总办,当然也首当其冲。陈兰彬在呈递朝廷的奏中,只好把出洋肄业局运作的过程从头说起。

陈兰彬的汇报,追述出洋肄业局于同治十一年(1872)创设于美国康州哈特福德。实际上,出洋肄业局早期的局址在麻州的春田城(Spring Field)。后来才迁至康州的哈特福德之森孟纳街(Summer Street)。在中国官方文书中,称“哈富肄业局”。同年七月,他与容闳带第一批幼童出洋。十二年(1873)秋间,往古巴岛调查华工受虐情况,十三年(1874)夏间返局,又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札调回京。“其后各批幼童陆续到局,该局总办、教习各员亦迭有更换。”这一段的追述,说明直至到光绪元年(1875)为止,陈兰彬已离开肄业局,局内的事务他已不过问,总办一职已换人。

接着,陈兰彬逐个介绍他的后继人。第一位是工部升用员外郎区谔良,陈兰彬证实他“实系有侍安妾二人另馆居住”,不大关心肄业局事务,“十数日不到局,到亦逾刻即行”。陈兰彬报告,区谔良于光绪元年(1875)就任总办,光绪五年(1879)二月离职回华。第二位总办是容增祥。在这里,陈兰彬解析“帮办翻译黄姓”,即候补同知黄大权(即黄达权,黄胜),原是中国驻华使馆翻译。光绪五年(1879)三月,陈兰彬出使西班牙,肄业局总办容增祥又丁忧回籍。当时副使容闳拟派黄达权帮办肄业局事务,陈兰彬担心黄达权“洋习太重”,不适宜在局内工作,改派他任旧金山总领事馆翻译。陈兰彬证实黄达权没有当肄业局总办。在介绍最后一位总办吴嘉善时,陈兰彬指出他和他的同事容思济、沈金午,“皆不崇尚洋教,察出各学生弊窦,亦节次撤遣回华,不肯姑息”。

陈兰彬重点介绍吴嘉善,突出说明吴嘉善主张“将局裁撤”的经过。光绪六年(1880)十一月,吴嘉善特地从哈特福德来到华盛顿,谈及学生们的弊端,说学生“腹少儒书”,尚未究彼技能,却“沾其恶习”,即使竭力整饬,也难以防范。他极力主张“将局裁撤”,但又怕有学生不愿意回国,中途脱逃。当时,陈兰彬对吴嘉善说:“以拟何办法,总宜咨呈南北洋大臣酌夺。”也就是说,采取什么办法,一定要向南北洋大臣汇报,最后由南北洋大臣酌夺。可见,第一个提出裁撤出洋肄业局的人正是第三位总办吴嘉善。

惟一能找到陈兰彬同意撤回留美学生的,只能是下面那一段话:

臣窃维吴嘉善身膺局务,既有此议,诚恐将来利少弊多,则照其所言,将各学生撤回内地,严加甄别,择稍有器识者分派需用各衙门,充当翻译通事,俾之学习政事威仪,其次者令在天津、上海各处机器、水雷等局专习一艺。各学生肄业多年,洋文固已谙通,制造亦当涉猎,由此积累,存乎其人,亦不在久处外洋方能精进。至所虑中途疏脱一节,即责成该总办同教习各员,亲行管带回华交代,自免意外之虞。

陈兰彬的意思是,吴嘉善作为总办,他提出将学生撤回,或许是怕将来利少弊多。但陈兰彬考虑的更深一层,即如果学生撤回,应如何安排好他们的工作,使人尽其用。他建议,挑选稍有器识者分派需用各衙门,充当翻译通事;一些可以在天津、上海各处机器、水雷等局专习一艺。他认为,学生在美国学习多年,既懂洋文又涉猎过“制造”技艺,由此积累下去,也一样能“精进”,成才。这里,没有责备学生的意思,只是考虑,如果撤回成为现实,就要为他们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即使陈兰彬同意“撤回”,其内涵与吴嘉善的想法也不尽相同。该折的最后一段更清楚表明陈兰彬的观点:是否撤局,按局的章程办事,具报南北洋大臣核办,由南北洋大臣核定。由此可见,陈兰彬上呈的奏折,并没有表白要撤回学生的主张,而只是以第一任总办的身份,说清楚出洋肄业局的设立的过程。从折中,我们清楚知道,是吴嘉善首先提出撤回留美幼童,陈兰彬劝阻过。后来因为同是翰林,又有同一价值观,陈兰彬同意把情况向朝廷汇报。

在陈兰彬上奏朝廷的同一个月,李鸿章于光绪七年二月三十日(1881年3月29日)给总理衙门一份题为《论出洋肄业学生分别撤留》《李鸿章全集》第8册,第4542-4544页。函件,提出“分别撤留”学生。李鸿章并不主张全撤学生,但是,他对肄业局的情况并不太知情,也许他没有看到陈兰彬给朝廷的奏折,在他的函件中指出陈兰彬“坚持全裁之议”。函件曰:

……迩年以来,颇有议莼甫偏重西学,致幼童中学荒疏者。鸿章尝寓书诫勉,不啻至再至三。往岁荔秋出洋,曾与面商,请其照料局务,荔秋亦慨然允许。而前年子登到局后,垒函称局务流弊孔多,亟宜裁撤。是以鸿章累次函告荔秋、子登会商莼甫妥筹应留应撤,或半留半撤之法。嗣荔秋等皆有来函,似其意见甚相龃龉,故商办未能就绪。鸿章平心察之,学生大半粤产,早岁出洋,其沾染洋习或所难免。子登绳之过严,致滋凿枘,遂以为悉数可撤,未免近于固执。后次来信则谓学生之习气过深与资性顽钝者可撤回华,其已入大书院者,满期已近,成材较速,可交使署兼管。其总办教习翻译等员一概可裁,尚系审时度势之言。莼甫久管此局,以谓体面攸关,其不愿裁撤,自在意中。然阅其致子登函内,有分数年裁撤之说,尚非不可以理喻者。荔秋与莼甫牴牾已久,且其素性拘谨畏事,恐管理幼童与莼甫交涉更多,或被掣肘,故坚持全裁之议,彼其所虑固非无因,然荔秋与莼甫均系原带童出洋之人,均不能置身事外。子登续拟半撤之法,既不尽弃前功,虚糜帑项,亦可出之以渐免胎口实。 《李鸿章全集》第8册,第4543页。

李鸿章在奏折中想说明,先是吴嘉善提出撤回学生,但后来吴转而同意“逐渐撤回”,而陈兰彬因为与容闳矛盾甚深,却“坚持全裁之议”。李鸿章本人希望不要急于撤回学生,他用美国总统及驻华公使的信加以说明,学生在美国表现很好,美国也不愿中国撤回学生。因此,他建议,就读大书院的学生继续深造,再留一些聪颖学生,其余先回国。函曰:

……正在踌躇间,适接美前总统格兰特及驻京公使安吉立来信,安使信内并抄寄美国各书院总教习等公函,皆谓学生颇有长进,半途中辍殊属可惜,且于美国颜面有损。鸿章因思前此幼童出洋之时,钧署及敝处曾函托美使镂斐迪照料,该国君臣喜中国振奋有为,遇事每能帮助,今无端全撤,美廷必滋疑骇;况十年以来用费已数十万,一旦付之东流,亦非政体。若照子登后议,将已入大书院留美卒业,其余或选聪颖端憨可成材者酌留若干,此外逐渐撤回。若使署可以兼顾,期肄业局总办、教习、翻译人等亦可酌裁省费。 《李鸿章全集》第8册,第4543-4544页。

也许是李鸿章的函稿关系,三个月后,总理衙门在一份奏折中对陈兰彬定了调:“全部裁撤”是陈兰彬提出的。总理衙门在该折中把吴嘉善的话,说成是陈兰彬的话,把吴嘉善全盘撤回的主张,说成是陈兰彬提出的主张,绝不提吴嘉善的名字。这就是光绪七年五月十二日(1881年6月8日)总理衙门奕等奏的《为查明出洋肄业局务渐弛难期整顿拟请撤令回华量材器使专折》。其奏曰:

……窃维肄业局之设,原以办理洋务,须熟习彼中情形,方免隔阂。自同治十年由南北洋大臣奏定章程,挑选幼童中之资质较优者,派员管带出洋,前往就学,以备异日成材之用,及在哈富设局,后凡有水土不服,习气过重及不遵约束者,先后分起撤回,其留局肄业诸生,虽未必尽属成材,但使教导有方,尚可收拔十得五之效。讵料日久弊生,有名无实。上年刘坤一来京,代该局前任总办区谔良转递节略一纸,条陈局中利弊,颇为详尽。

臣等当即函致陈兰彬,嘱其确切查明。旋据复称,该局利少弊多难资得力。臣等又与李鸿章往返函商,李鸿章亦有半撤半留之议。

去年十一月十六日奉上谕:有人奏洋局废弛,请饬严加整顿一折。着李鸿章、刘坤一、陈兰彬查明,洋局劣员分别参撤,将该学生严加约束,如有私自入教者,即行撤回,仍妥定章程,免滋流弊等因,钦此。钦遵恭录行知遵照去。后嗣据陈兰彬奏称,外洋风俗流弊多端,各学生腹少儒书,德性未坚,尚未究彼技能,先已沾其恶习,即使竭力整顿,亦觉防范难周,亟应将该局裁撤等语,奉旨,该衙门知道,钦此。

臣等查该学生以童稚之年,远适异国,路岐丝染未免见异思迁,惟恃管带者督率有方,始能去其所短取其所长,为陶铸人材之地。若如陈兰彬所称是外洋之长技尚未周知,彼族之浇风早经习染,已大失设局之初心。四月二十六日,准李鸿章来咨,现调出洋学生二十名赴沪听候分派,是亦不撤而撤之意。臣等以为,与其逐渐撤还,莫若概行停止较为直截。相应请旨饬下南北洋大臣,趁各局用人之际,将出洋幼童一律调回,一面妥订章程,责成该局员亲自管带各童回华,庶免任意逗留,别生枝节,至诸生肄业既久,于原订章程九门,当亦渐通门径,回华后察其造诣浅深,分配各处,庶无失因材器使之意,局中一切经费即自裁撤之日逐款划清,不准再有虚糜,并咨报臣衙门备案,以重帑项。所有拟请裁撤出洋肄业局各缘由理合专折具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遵行,谨奏。国家图书馆藏历史档案文献丛刊:《总署奏底汇订》第2册,北京: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3年版,第909-911页。

这是幼童撤回最为关键的奏折。该折历数出洋肄业局“日久弊生,有名无实”的弊端。而证明该局弊窦丛生的证据来自三方面:第一是区谔良转递节略一纸,“条陈局中利弊,颇为详尽”;第二是光绪六年(1880)十一月十六日江南道监察御史李文彬上奏,“洋局废弛,请饬严加整顿”;第三是陈兰彬的说法。由于陈兰彬是幼童留学的经办人,是第一任监督,而其“说法”的分量又最重,因此,他的话影响至深,也因为这些话,他也成为顽固势力的典型代表。

在该奏中,陈兰彬的说法有两段:第一,“臣等当即函致陈兰彬,嘱其确切查明。旋据复称,该局利少弊多难资得力”。第二,“嗣据陈兰彬奏称,外洋风俗流弊多端,各学生腹少儒书,德性未坚,尚未究彼技能,先已沾其恶习,即使竭力整顿,亦觉防范难周,亟应将该局裁撤等语”。这段话明明是吴嘉善的原话,这时候却变成了陈兰彬的话,也就是说,该折点明陈兰彬的观点:留学生未学到技能,却沾上恶习;应该全部裁撤留美学生。

根据这些情况,总理衙门认为,“与其逐渐撤还,莫若概行停止,较为直截”。于是,总理衙门“饬下南北洋大臣,趁各局用人之际,将出洋学生一律调回”,并呈奏慈禧太后。当日,慈禧批示“依议钦此”。与她十年前批准幼童留美计划的上谕,一字不差。总理衙门这一奏折,成了责令留美幼童全部撤回的关键文件。而陈兰彬却成了主张留美幼童全部撤回的提倡者。这就是整个经过的来龙去脉。

事实证明,第一个提出“全部裁撤”学生者是吴嘉善。当反对留学教育的声音甚嚣尘上时,当朝廷问责留学教育的事务时,时任出洋肄业局监督的吴嘉善,跑到华盛顿找陈兰彬,提出把全部留美幼童撤回的主张。容闳称他为“留学界之大敌”,视留学外洋为“离经叛道之举”。那么,吴嘉善有何呼风唤雨的本领,为什么得到陈兰彬的袒护?一篇题为《留美中国学生会小史》的文章,介绍陈兰彬偏袒吴嘉善的个人原因。因为在陈、吴之间出现一位“金某”,此人是吴的僚友,也是某亲贵之红员,吴依仗金某而盛气凌人。而陈又是金某的门生,“陈仰其鼻息,又欲献媚以博其欢心”,于是就纵容和支持吴嘉善。该文曰:

同治末年,湘乡曾国藩奏请派幼童出洋留学。议成于一八七○年,使丰顺丁日昌募集学生。翌年,适吴川陈兰彬出使美国,遂命香山容闳率学生同来,以高州区谔良为监督,新会容增祥副之,即唐绍仪、梁诚、梁敦彦、容逵、欧阳赓、侯良登、詹天佑、郑兰生等辈。此为中国学生留美第一期。各生初到时,清政府在千拿得杰省之核佛埠购置一室,为留学生寄宿舍。光绪七年,改派南丰吴嘉善为监督。斯人甚好示威,一如往日之学司。而其妆模作样,则有过之无不及。故当接任之后,即招各生到华盛顿使署中教训,各生谒见时,均不行跪拜礼,监督僚友金某大怒,谓各生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固无论其学难期成材,即成亦不能为中国用。闻陈兰彬系金某之门生,且金某又为某亲贵之红员,而有势力者。故陈仰其鼻息,又欲献媚以博其欢心,是以奏请将留学生裁撤。署个各员均窃非之,但无敢言者。独容闳力争,终无效果。卒至光绪七年,遂将留学生一律撤回。此为第—期留学界绝命时代。时嘉应黄遵宪闻此憾甚,赋《罢美国留学生一首》述其事颇详。 《留美中国学生会小史》,《东方杂志》1917年第14卷,第12号。

吴嘉善不仅有主张,还有行动,他未待批准就急忙想带部分学生回国。光绪七年(1881)正月,陈兰彬由华盛顿致电李鸿章:“接吴子登文,要自带二三十幼童回华,余事弗管。请即电止起程,饬其经理完结。”李鸿章接到电报后,急忙致电陈,要陈加以制止;又致电吴,劝说他留美。李对陈说:“……子登何以遽带二三十幼童回华?已发电劝止。乞与商经理完结。恐彼未可久留,又无妥人往替,如真无功效,弗如及早撤局省费。请速筹定勿辞。”李对吴说:“闻有自带二三十幼童回华之说,务请与陈公妥商,将此事经理完结乃可起程,切勿着急。” 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2册,第180页。六月,吴嘉善给李鸿章信中说:“电报学生六十日内可以起程,嘉善已决意回华,立候中堂示下,可否请即电致陈星使兼管出洋肄业事。”李回信说:“总署已奏准全撤,俟奉到行知照办。电报学生可令先回。执事须将局内经手公务了清,方能起程回国。” 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2册,第182页。作为出洋肄业局监督的他,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一走了之。李鸿章虽然对吴嘉善有意见,但吴氏回国后,李鸿章仍然按惯例为他请奖:“……吴嘉善博通中西学术,物望素妥,此次远涉重洋,襄办使事,综理局务,均能认真核实,劳瘁不辞。拟请赏加四品顶戴。” 《李鸿章全集》第3册,第1668页。

这时,作为公使的陈兰彬真的不想管肄业局的事了。他在给李鸿章的信中表示,不再管理肄业局,也不管裁撤之事。他说:“日前复奏已言裁撤此局,应由中堂奏明。顷接电示,知子登又有变计。应否撤局,自由尊裁,惟兰彬弗能经理,万乞鉴原。莼甫如何,由其自报。” 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2册,第181页。面对留美学生“留”与“撤”的问题,陈兰彬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曾说:“天下事败之甚易,成之甚难。”从心态方面分析,在幼童留美教育问题上,陈兰彬付出过,他不会眼白白地看这一创举“事败”。他所参与经营的留美教育事业最后却中途而废,这应该不是陈兰彬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然而,对于发生在身边的中国幼童频频超越传统礼仪、习俗、观念和意识形态的西洋化行为,陈兰彬也产生了更大的忧虑,他的确对留学生中出现的一些弊端忧心忡忡,这也反映他矛盾的心态。他和吴嘉善一样,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对西洋的一切事物有着共同的审视观和价值观。因此,陈兰彬最终的态度是站在吴嘉善一边,在大势所趋下,他也同意召回学生。朱祖谋给陈兰彬撰碑铭时,也清楚说明陈后来对学生的看法和不满,与容闳的意见相反。碑文说:

中国所遣多孤寒幼稚,出洋后,濡染欧风,瞳目于宫室之华,醉心于饮食与服之靡,至其政治艺能,鲜所研究,即一二颖秀翘然异于众者,则又厌弃儒学,谓中国经术不足以致富强,徒挟欧美之文字语言以欺世,公愤然忧之,谓选择未至,贸然遣派之失策也。公归,而容闳从其任学未毕业,遽召还,公谓以中国才隽,不能与日本争优胜,而废然自返,将来贫弱以召祸,异日交涉,怨无任事之才。 《清代碑传全集》下册,第1720页。

准确地说,在各种压力下,基于肄业局出现的弊端,陈兰彬同意召回学生,但是他没有直截了当提出撤回留美学生,这是事实。容闳归结为是陈兰彬的圆滑,“陈亦怯懦鄙夫,生平胆小如鼠,即极细微之事,亦不敢担负丝毫责任”。 容闳:《西学东渐记》,第104页。容闳的分析不无道理。陈兰彬深知枪打出头鸟,既然自己已经不是肄业局监督,又何必管这些事关命运的大事呢!以他的性格,如果不是吴嘉善找上门,如果不是朝廷要他回答问题,他不会贸然表态。但是,除了他谨小慎微外,也应该看到,陈兰彬也是个循规蹈矩,深知官场规则的官员。他当出洋肄业局监督,就切切实实按肄业局章程办事,章程规定,肄业局内发生的事情,要及时向南北洋大臣汇报,由南北洋大臣定夺。因此,出现问题时,陈兰彬总是及时向李鸿章汇报,绝对不会越级打报告。

清政府于光绪七年(1881)提前撤回幼童,把好端端的新生事物半途而废,不能不是个极大的遗憾。陈兰彬站在主张召回学生的一边,正反映了他思想上的局限性,也使他政治生涯中沾上了污点。但是,笔者认为对他一味指责未免过于偏颇。实事求是地分析,有三点是值得澄清的。第一,提出全部撤回幼童的不是陈兰彬,而是时任出洋肄业局监督的吴嘉善。第二,1881年陈兰彬是驻美公使任内,早已不是出洋肄业局的监督,严格来说,肄业局的事务他已不负责任了。第三,陈兰彬对发生在幼童身上的弊端忧心忡忡,也非全没道理。如幼童的“美国化”行为,对中文学习的不感兴趣等问题。有些问题仍然成为当今留学教育中必须正视和解决的问题。

当然,留学生提前撤回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清政府保守势力对新生事物的阻挠和破坏,留美幼童出现的问题,留学事务所内人事的矛盾,美国排华运动的蔓延等等,当然不是陈兰彬一人所能左右。在留与撤的问题上,以陈兰彬的思维方式,既然学生中发生那么多的弊端,也遭到国内一些人指责,为防止事态的发展,他很自然地主张将幼童撤回来。

留学生提前撤回是政府的决策,谁也无法阻挡。朝廷派遣留学生出国学习西方技术,当然是为了富国强兵,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如果留学生尽管学到了西方科技文化,却忘掉了本国传统,这当然是“本末倒置”,是不能允许的,这是朝廷为保大清江山的决策。当时的社会因素也不容忽视。顽固封闭的思维是当时中国社会病症,而且蔓延到各个角落,这亦成为留美教育无法得到圆满结局的社会因素。顽固的观念和思想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其表现之一是守卫祖宗之法。一个学子要修成正果必须走科甲正途,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去学那些被视为不屑的西学。“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为其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运也,何必令其学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 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2册,第29页。传统社会中那些坚持守卫夷夏大防的顽固分子容不下新生的事物,他们要把固有的教育继往开来,一脉相承,绝不让把正途子弟拖入洋务,因此他们群起攻击留学教育,认为西学救不了中国,中国的事中国人只有按中国的传统才能解决和造就。

肄业局结束了,学生撤回来了,谁的责任已不重要了。但是,陈兰彬的名字始终与第一批留美学生的历史连在一起,他在这一历史时期扮演什么角色?无论如何,是应该还个明白,还个公道。陈兰彬,这个从科举制度中培养出来的翰林,在变革的时代能与时俱进,办洋务,谈西学,他怀着“欲为中国建无穷之业”的雄心壮志,参与率领第一批中国留学生赴美国学西学。时代把他推向近代中国教育制度改革的前沿,他当之无愧被选上出洋肄业局监督的位置。出国前,他在曾国藩、李鸿章的指引下,与容闳一道参与制定留学章程及应办事项,出国前制定的一切留学规章制度均也凝聚着他的心血。到了美国,容闳利用其外语的优势,容闳主外,他主内。他及时向国内汇报学生的安排,以及争取美国政府的帮助。他倾注许多心血对学童的关心和爱护。他不仅关注学生的学习,还提醒学生不仅要尽快适应美国社会的生活,也要学生重视中文学习,以便学成后回国为祖国服务。尽管他奉命已赴古巴调查华工情况,但也抓紧时机到肄业局看望幼童,他为学生的每一进步都引以为荣。陈兰彬关心出洋肄业局,关心学生的生活和学业,为留学工作做出成绩是不能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