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
没有热烈欢迎的场面,也没有媒体记者,迎接“幸运号”凯旋而归的,只有七个人。
四个半女人,二个半男人。
居中那位,是个秃头男人,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看上去只有60来岁。旁边是一位年纪相若的女人,雍容华贵,风韵犹存,年青时节,一定是位迷倒天下众生的绝代佳人。
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位虎头虎脑的年轻小伙,他一手打着遮阳伞,为二位老男女遮挡那火辣辣的太阳,另一只手拿着蒲扇,为面前的男女驱赶着逼人的暑气,自己却是汗流浃背。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也许是嫌天气太热,她的脸上布满了阴云和浓霜。
秃头男人的左首,站着一位不男不女的人,他、或者她年约半百,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满身的脂粉之气,还有一头曲曲弯弯的秀发,脚上也踩着一双女式高跟凉鞋。这身打扮,怎么看也是个女人,然而,那刮得发青的下巴颏儿和高高凸起的喉节,还有那双森冷阴鸷的狼眼,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女人。他的相貌,与那位秃头老男人有几分神似,而他身旁的另一位中年女人,像极了那位老妇人。
第七位迎接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远远地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徐徐打开的舱门。
再远处,二名身着保安制服的青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盛夏的太阳,犹如一块炽热的铁饼,悬挂在头顶,烤得地面直冒青烟。
二位远航归来的宇航员,一前一后,跨出了舱门。梅韵的身上,仍然只有一条皮裙,一条宝带,吴良斐的身上,也没有任何改变,只多了一只百宝囊。
二人光着脚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灼热的地面,立刻在他们的脚心狠狠地咬了一口。强烈的阳光,如同万道金针,扎在他们****的身躯上,扎在火王的宝带上。
蓦然,宝带射出绚丽夺目的七彩光华,罩住了二位宇航员,罩住了“幸运号”,太阳亦为之黯然失色。
光华持续了三秒钟,宝带恢复如初,但却使得贪欲之火有如星火燎原,熊熊燃烧,愈烧愈旺不可遏制。
那位老太太揉了揉昏花的眼睛,仔细打量了几眼吴良斐,忽然老泪纵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含着热泪说:“吴老师,是您吗?”
“我是吴良斐,您是……”
吴良斐狐疑地打量着老太太,快速搜索着每一个记忆细胞,但却毫无结果。
“老师,我是您的学生小草啊!老师啊,您终于回来了……”
吴良斐惊骇万分,在他的记忆中,当年的小草,虽然不是十分美丽,但绝对不丑,是个朝气勃勃的年轻女孩,何以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太太?
“老师啊,您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哦,五十六年了……”老太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啊!小草!”吴良斐全身一颤,霍然顿悟,不禁热泪盈眶,搀住他的学生走向一边。
梅韵打量着眼前的人群,只有那二位老年男女似曾相识,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六双眼睛,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那神色,活像在动物园里观赏猴子。年轻姑娘明眸一转,盯住了火王的宝带,那位不男不女的中年人,一双冒火的狼眼也在打量宝带,打量着梅韵腰间的兽皮裙。
那位老妇人,忽然走到梅韵面前,双臂一抬,似乎要拥抱他,但却马上又垂了下来,吃力地说:“梅韵,你终于回来了……”
梅韵捻着长须,惊异地望着老妇人,她的眼神非常熟悉,但他根本没有这种年龄的女性亲朋。
秃头男人笑哈哈地走上前来,在梅韵的肩窝杵了一拳,说:“一别一甲子,你小子虽然留了一大把胡子,但你仍然身强力壮,和当年一样年轻,早知如此,我说什么也要亲自去一趟。”
“您是……”
“我是你的老同学、老朋友国之栋呀,真的认不出来了吗?老喽,唉!”国之栋感慨万千,目光却不住地瞟向火王的宝带。
梅韵惊骇莫名,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离开地球不足十年,何以成了一甲子?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国之栋指指那位不男不女的中年男人:“他是我儿子国梁,这名子还是你起的,他是天体所现任所长。这小子不成器,活了五六十岁,忽然异想天开要当女人,这些天又闹着要做改性手术,真是家门不幸,气煞我也!却有一点好处,像我一样喜欢收藏天下的宝贝……”
国梁皮笑肉不笑,朝梅韵点了点头,又眯着眼睛打量着宝带。
“这位是你的女儿,我的儿媳妇梅国花……”
梅韵心头一震,他做梦也没想到,妻子会为自己生下一个女儿,做梦也没想到,父女相逢时,女儿业已年近花甲,而他自己,却仍然如当年一样年轻力壮。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温馨的暖流,热切地等待着自己的亲骨肉喊他一声“爸爸”。他双臂一动,似乎要迎接女儿的拥抱。
然而,女儿没有拥抱父亲,也没有叫他“爸爸”,她的眼神冷得像块冰,甚至还有几分愤慨怨恨敌意。
国之栋瞅瞅父女俩的神色,“哈哈”一笑,挽住那位老妇人,说:“这位……很抱歉,你们一去不归,大家都以为你们遇难了,而我又死了妻子,所以,我和阿娟作了夫妻……”
梅韵闻言,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脑袋“嗡嗡”直响,眼前云遮雾罩。他带着负荆请罪的心情,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准备向妻子供述一切,请求她的宽恕,没想到,妻子已成他人之妇。她嫁给谁,他都不会怨她,但她竟然嫁给了自己的情敌。国之栋不仅霸占了他的妻子,还夺走了他的女儿,除了妻子女儿,他还有什么?
他不由地想起了吴良斐的忠告,蓦然生出一股被人欺骗的怒火。
国之栋仍然笑容满面,指着那位年轻姑娘,介绍说:“他是你的外孙女,我的孙女国天香,刚刚大学毕业,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位是她的男朋友来财宝,孔子学院的研究生,小伙儿名字有点俗,但人不错,德才兼备品学兼优,是个好孩子,你一定会喜欢……”
梅韵精神恍惚,头脑一片空白,没有看到吴良斐朝他挥挥手,搀着小草钻进一辆小车开走了,也没有看到外孙女的男友悄悄地绕到了他的身后。
两片厚厚的唇上下翻飞,遥远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际。
“战争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人才奇缺,尤其缺乏德才兼备,经验丰富的青年干部,因此,上级决定选拔一批年青干部充实领导班子。国梁的表现一贯深受上级赏识,最近又通过了一系列考核,升调副院长的可能性很大……”
梅韵的腰间,忽然一松,来财宝一把扯下火王的宝带,飞也似跑回到国天香的身边。
国天香接过宝带,低声埋怨道:“傻瓜,那张貂皮很罕见、很值钱,世上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为啥不一起弄来呢?错过今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去!给我弄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今日,即便能够到手,也要大费周折,真的不可错过。
国梁看到宝带落入女儿手中,阴阴一笑,目光落在了梅韵腰间的皮裙上,望着那条黑缎般闪光的狐尾,暗暗寻思:“用它制作一条围巾,围在颈间,一定能凭空增添几分姿色、几分风韵……”
梅韵感觉到腰间有异,但他此刻反应迟钝,没有意识到宝带被窃,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国之栋的每个毛孔里都涌出浓浓的笑意,继续摇唇鼓舌:“……我当年说过,等你回来,就让你当副所长。我说话算数,等国梁升调之后,你就可以接替所长职务了……”
“去你娘的所长!”
梅韵摸了一空,低头一看,宝带不见了,顿时,他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挥手一记耳光,掴在国之栋的脸上。
国之栋口鼻流血,原地转了三圈,“扑通“摔倒。他已逾耄耋之年,这一跤够他受的。
“王八蛋,你敢打我爸爸!”
怒吼声中,国梁怒气冲冲往上扑。这时,来财宝再次欺到了梅韵的身后,伸手便抓。梅韵旋身挥掌,一掌劈出。来财宝反应不慢,闪身急退,指尖扫过鼻尖,顿时血流如注。
这瞬间,国梁飞快地扑上,一把扯去了皮裙。梅韵挥掌急格,慢了刹那,皮裙离体。国梁一招得手,急急后退,将皮裙扔给了女儿。
梅韵一再受辱,激发了他的野性,变成了一头狂怒的狮子。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是赤身裸体身无寸丝,喉咙中挤出一声狂躁的怒吼,弹身而起,凌空连翻了二个筋斗,一脚踹出。
国梁刚刚转过身来,一只赤脚凶猛地踹在了胸口,他闷叫一声,仰面摔倒,人事不知。曲卷的秀发滚落在一旁,露出一颗圆溜溜的秃头。
“王八蛋,我捂死你!”
来财宝见了血,也变成了一头野兽,他抓起半块砖,如狼似虎扑上,照准梅韵的后脑挥砖便砸。人的后脑最是脆弱,一次重击足以毙命。
“梅韵!”他的前妻失声惊叫。她对前夫已经没有半点感情,但却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溅当场,死了人,在场的人谁也脱不了干系。
梅韵没有听到惊叫,劲风迫体,反映出自本能,他不闪不躲,只向后退了一步,便入怀了,一记力道千斤的回心肘凶猛撞出。
“噗”地一声,正中右肋,有骨折声传出。
来财宝“哎哟”一声,全身一软,趴在了梅韵背上,右臂无力地垂了下来,搭在了梅韵的肩头。
梅韵恶向胆边生,扣住那条臂腕,一拧一错,“咯吱——”骨裂声刺耳,整条右臂断成了三节。来财宝狂叫一声,也昏了。
眨眼工夫,三个男人全躺下了。
二只雌虎被激怒了,女儿和外孙女尖叫一声,张牙舞爪往上扑。
前妻陶娟一直在冷眼旁观,看到女儿要打她的父亲,挥手一记耳光掴在女儿脸上,说:“谁都可以打他欺他,只有你不能,因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能改变。还不给我滚!还有你,都给我滚!”
女儿捂着脸,怒视着父亲,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说罢,奔向她的丈夫。
外孙女看到母亲走了,也停住了脚步。她看了看不省人事的男友,上前几步,指着姥爷的鼻子说:“大庭广众,赤身裸体,臭流氓,不要脸!”
梅韵低头一看,顿时面皮发紫,慌忙捂住下身,转过了身躯。
梅国花叫来保安,将半死不活的男人们抬上车,对乃母说:“妈,我们走!”
乃母说:“你们先走,我还有话要说,让天香等着我。”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国天香一声接一声地摁着喇叭,催促着祖母。
陶娟走到梅韵身后,说:“你临走的时候对我说,此行少则三年,多则五载。我等了你整整六年,又替你安葬了你的外祖父,对得起你了。”
梅韵眯着眼睛,望着那轮不断地喷发着毒焰的日头,默然无语。着陆前,他心里有满腹的话要对妻子说,而此时,他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一个字。
陶娟又道:“你把那600万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600万?”梅韵问道,声音低沉嘶哑,不像他的声音。
陶娟说:“我们的太空旅行半途而废,因此而造成的一切损失,由你们天体所承担。你领走了这笔钱,老国给我看了你的收据,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名,我认得你的字体。”
“我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
梅韵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实在想不起什么赔款,想不起自己是否领走了这笔钱。听到外祖父已经离世,他很伤心,想痛哭一场,但却没有眼泪。
陶娟将一张纸条递到他的面前,说:“这是收据的复印件,你拿去慢慢想吧。”
国天香大声喊道:“奶奶,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先走了。”
陶娟没有理睬,说道:“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
梅韵仰望着天上的毒日头,没有做声。
陶娟又道:“老国是宇科院的院长,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多家国外著名院校的院士,而你竟然像打一个泼皮无赖一样,当众打他的耳光,你让他的脸往哪儿搁?还有国梁和来财宝,都伤得不轻,要是死上一个,看你怎么了结。”
梅韵仍然无语。
陶娟说:“我走了,你就等着吃官司吧。”说罢,转身走向汽车。
国天香将祖母搀上车,驱车绕到梅韵面前,伸出拳头说:“老流氓,咱们走着瞧!”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梅韵像石雕一般,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二名保安走上前来,大声说:“喂!你怎么还不走?我们要关门了。”
梅韵说:“啊?去哪儿?”
保安甲说:“怎么像个傻瓜?”
保安乙说:“大概脑筋被日头晒坏了。喂!老哥,身手不错,来!喝口水。”
梅韵接过水瓶,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接着,举瓶一饮而尽。
一瓶水落腹,灵魂归窍,对外界的感知也随之恢复。第一个感知是痛,像一把尖刀刺入心房,七进七出狠狠地绞,狠狠地剜,痛得他全身发抖。然后是悲,是伤心欲绝,想狂吼狂叫,想放声大哭,想一头撞死在“幸运号”上。
第三个感觉是脚心的剧痛,滚烫的水泥地,将他的脚心烫出了满脚水泡,灵智一恢复,肌肤的感触立刻将痛楚传递到大脑。
他抬起僵硬的腿,吃力地走到“幸运号”的阴影里,对二名保安说:“二位,我要去飞船上找件衣服……”
“对不起,这不行!”保安甲打断了他的话:“飞船已经封存,没有国院长的手喻,任何人不能进去。”
“二位,帮帮忙,我这副样子,咋能出门呢?”他低声下气地乞求。
此地曾是宇宙科学研究院的一个秘密基地,战后百业萧条,基地破败不堪,只有二名保安看守。要想回城,必须赶100多里的山路,才能搭上去城里的车。赤身裸体地上路,不等出山,便会被关进疯人院。
保安不肯通融,其实,飞船上根本没有衣服,只能从防护服上割块布聊以遮羞。
“二位,能不能把你们的旧衣服借给我二件?”他退而求其次陪着笑脸请求,那笑容像哭。
保安甲双眼一瞪,说:“你说啥?这年头,哪有借衣服的?借给了你,我们穿啥?”
保安乙说:“借是不能借,不过,可以卖给你。”
“我买,我买,请问多少钱?”
“你有钱吗?”
“这……我……我可以写欠条,回到城里,我一定如数奉还。”
“这我倒不担心,你是大科学家,不会赖这点小钱。”
“是是,我一定还,请问多少钱?”
保安乙指着自己身上说:“就买这一套,上衣一万,裤子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