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
梅韵吃惊地望着面前的脸,这套保安制服,充其量只值三五百元,这家伙竟然张口便要二万,分明是趁火打劫。
保安乙说:“嫌贵是不是?丢了制服,弄不好会砸了我的饭碗,你不想要,我还不想卖呢。”
梅韵忙道:“我要,我要……”
保安乙说:“想要就买全套,我不零卖。”
“是是,不零买……”
“那你就听好了。”保安乙扳着指头说。“帽子一万,上衣一万,背心一万,长裤一万,短裤一万,腰带一万,鞋子一万,鞋带一万,袜子一万,共是九万,凑个整数,十万块,要不要?”
梅韵咬牙说:“我要,请拿纸笔来!”
“慢着!”保安甲不依了:“只买他的,不买我的,这不公平,我不答应!”
梅韵说:“我再写一份同等数目的欠条给你。”
保安甲喜出望外,在梅韵的肩头拍了一掌,说:“好哥们儿,够朋友!我屋里有冰镇的西瓜啤酒,走!去我屋里凉快凉快,住一宿再走!”
二位保安都是酒鬼,梅韵陪着他们连醉三天,又徒步赶了三天的山路,才回到了城里。
二位保安小伙人不错,临别,借给他1000元路费,当然,他得补上一张借条。
他在城里转了三天,也没找到回家的路。
外星人摧毁了地球上的大部分都市,幸存的城市,在接踵而来的世界大战中,被核弹夷为平地。地球人类像患上了狂犬症,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要啃上几口。终于,人们恢复了理智,决定将南极问题暂时搁置。在今后200年内,谁若重提开发南极,便是人类的公敌,这些内容,被写进了新的《南极宣言》。
梅韵曾经有一套住房,但他找不到那条街,找不到家所在的社区。那一带变成了废墟和建筑工地,一幢幢摩天大楼,正从废墟上拔地而起。无家可归的人比比皆是,地铁和人防工事,成了人们避风遮雨的家。梅韵没钱投宿,白天流浪街头,晚上在地铁站过夜。
第四夜,他被关进了拘留所。
所有的无家可归者都有一纸护身符,而他没有任何证件,也不能说明自己为什么没有证件,那得从头解释,说出一切。这是国家机密,他无权泄漏。
他只能告诉警察,自己是宇科院天体物理研究所的工作人员。
电话打到了天体所,天体所称,本所的花名册上,没有此人。电话又打到宇科院,院方称,查无此人。
他成了重大疑犯,被戴上镣铐,住进了单间。
他忽然想起了吴良斐和小草。电话又打到了地外所,对方称,查无此人。小草倒有,但她在战前就已经退休了,居住地不明,无法联系。
三推六问,连审了五天,梅韵有理说不清,被审得昏头胀脑,像个白痴。
第六天,救星到了。
小草去所里询问吴良斐复职的事,听到了梅韵的消息,赶紧陪着吴良斐来到了拘留所,将他保释出来。
吴良斐的处境也不尴不尬。他所在的地外所,所有的档案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当年的同事也都谢世,惟一的幸存者是他的学生小草。新成立的地外所拒绝承认吴良斐,小草人微言轻,没有人相信她的证词。
他找到了宇科院,院里说,领导们都去医院陪护老院长,他们不知情,无法答复。
小草有一套住房,地处远郊,是为数不多的幸存建筑,吴良斐无家可归,便住在了她家里。
小草已经八旬有三,她等了他整整56年,为了报答她的痴情,吴良斐决定娶她为妻,陪她走完她的人生路。
二人一个是鸡皮鹤发的老妪,一个劲管丑陋,但很年轻,倘若结为夫妻,一定会招来诸多物议,因此,小草拒绝下嫁。吴良斐铁了心要娶她,正在全力攻坚,他不希望梅韵碍手碍脚,所以,他向小草借了一笔钱,将梅韵打发走了。
梅韵租了一间小屋,住了下来。
天体所和地外所始终拒绝承认二人,梅韵决定,先帮吴良斐渡过难关。他将那张600万收据的复印件寄给了国之栋,附言说,如果不让吴良斐复职,他便将复印件寄给媒体,请公众评判是非。
第三天,吴良斐接到地外所的电话,要他去所里办理退休手续。
第四天,梅韵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国之栋挨了一记耳光,流了几滴鼻血,摔成了脑震荡,老骨头没散,死不了。
他儿子国梁被踹断了三根肋骨,伤了肺,也摔成了脑震荡,差点儿被阎爷爷摄去了魂。
来财宝更不幸,他被捣断了一根肋骨,右臂断成了三节,伤了大筋和关节,可能要残废。
三人正在逐步恢复,三份诉状同时递到了法院,要求严惩凶手,并赔偿各类损失共计15亿元。
小草请了一位老律师,帮助梅韵打官司。
老律师辩护说,自己的当事人从外星带来两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他刚刚踏出舱门,便遭到国之栋父子的抢劫。当事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与抢劫者动手搏斗,失手伤了他们,是正当防卫,不能承担刑事责任。
法庭调阅了现场的监控记录,录相显示,被告出舱时,腰间只系了一块黑色围裙,没有什么宝带。经计算机扫描辨认,围裙是普通的化纤织物,不是什么外星异兽之皮。
二位保安的证词,也对被告不利,他们说,事发时,他们只看到一群人在打架,为什么打,他们站得太远,没看清楚,也不知道宝物的事。
案情越来越对他不利,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无罪,他将在大狱里度过五到七年的铁窗生涯。
打官司是富人的游戏,最是劳命伤财。纠缠数月,梅韵已是筋疲力尽,心力交瘁,他决定放弃抗争,接受命运的安排。
法庭最后一次开庭,这次审讯,将决定他的命运。
老律师忽出奇招,他向法庭递交了一份调查资料。资料中说,宇航员远航期间,由于受到宇宙中某种不明射线的侵害,返航之后,常常发生精神失常,出手伤人的事件,国内外已有数十起类似的案例。被告梅韵,在宇宙中漂泊了56年,所受伤害尤为严重,他着陆之后出手伤人,正是这个缘故。因是之故,按照国际惯例,被告梅韵,也应该与其他患有相同症状的宇航员一样,不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
资料极具说服力,法庭重新调查之后,证实了资料中所举案例的真实性。这时,原告方忽然撤销了要求被告承担刑事责任的条款,经济赔偿的要求没有改变。
官司忽然峰回路转,出现了转机,判决结果更令他喜出望外,他被判处免予刑事处分。法庭驳回了原告15亿元巨额赔偿的要求,判处被告赔偿三原告每人900万元。60万元的诉讼费,也由被告承担。
三原告接受了判决,不再上诉。
梅韵也无意上诉,他已经心灰意冷,即便砍他的脑袋,他也不想上诉。
意外接二连三,他接到天体所的电话,要他前去领取56年的欠薪。
他满怀欢喜地赶到了天体所,结果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他只拿到一份清单,没领到一分钱。
他的年薪是12万,加上双薪和津贴,共是30万。56年,共计1680万。前妻偿还结婚时所欠债务,连本带息,支取了700万。剩下的980万,按照法院的判决,全部赔偿给了国之栋。还有1800多万,他不知道如何去偿还。
他忽然明白了,原告方为什么忽然放弃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又为什么要他去领取欠薪。国之栋意在谋财,暂时不想要他的小命,打赢了官司拿不到钱的傻事他不会干。梅韵是个穷光蛋,只有让他拿到欠薪,才能据为己有。
前妻和女儿再也没来看过他,偶尔相遇,也是形同陌路。他不明白,是什么割断了父女之间的骨肉情亲,直到保险公司前来验明正身,他才恍然大悟。
保险公司规定,外星探险者失踪之后,如果无法确定失踪者是否已经死亡,其亲属必须等待55年,才能拿到赔偿。第56年,正是办理赔偿文件的一年。保险公司已经完成了调查,确定了继承人的身份,只要再签署几份文件,1500万的巨额赔偿,便可到手了,而他却像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在女儿面前,不仅可恨,而且该死。
吴良斐终于攻克了堡垒,带着他的83岁的新娘,去欧洲旅行了。
梅韵举目无亲,囊中羞涩,重新尝到了饥饿的滋味。他想找份工作养活自己,餐馆是他的首选目标,别无他求,但求一日三餐。餐馆老板很喜欢这种打工仔,但很快又将他逐出了店门,因为有人告诉他,此人是个犯有前科的精神病患者,被他打伤的人至今还躺在医院里。
碰了几次壁,他心灰意冷,流浪街头。附近的泼皮无赖,成了他的朋友。
他跟着他们起哄架秧,混吃混喝一味胡闹。有时,泼皮们搞到一点酒菜,便会请他同醉。酒足饭饱之后,他便对泼皮们讲天堂星的经历,讲天堂星的智慧生命,如何走完了最后的历程,讲地球人类正在步其后尘,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的边缘,惹得泼皮们嚎啕大哭,喊起了要绿色,不要高楼大厦的口号。警察将他逮进了拘留所,罪名是非法聚众,散布流言,蛊惑人心,扰乱社会治安。
他在监牢里,对看守和囚徒们讲菜叶和部长的点心的故事。他告诉他们,不远的将来,地球人类也会像天堂星人一样,躲在鼠洞里,为了一片菜叶奴颜婢膝,同类相残。为此,他差点儿被拆散骨头,但却仍然恶性不改。
从此,他成了拘留所的常客。
他深深地爱上了监狱,请求警察判他100年,别再放他出去。
监狱里一日二餐,吃不饱,也饿不死,有吃有喝有房住,神仙般的日子,为什么要出去?
喜事接二连三,早晨,他刚刚出门,准备找点活挣一顿午餐,一辆吉普车突然停在了他的面前,车上跳下两个年青人,将他架上了车。
他没有反抗,笑嘻嘻地说:“二位,绑票呀?我可是不名一文,打昨天就没吃饭啦。”
一位青年说:“请别误会,我们是安全局的,请你去谈谈。”
梅韵暗暗心惊。不久前,他将部分考察内容寄给了全球的各=几家大媒体,他希望通过媒体告诉人们,艾迪星上曾经发生过什么,然而,没有一家媒体公开这些材料。有一天,他获释回家,发现自己的斗室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存储在电脑里的资料,也被彻底删除清空了,里面多了一条警告:请安分守己,不要任性妄为,扰乱人类的生活秩序!
一波未了,一波又起,就在这时,一个神秘的电视信号,侵入了全球的电视网络,在每晚八时的黄金时段,强行插入了一套节目。它全面地、系统地介绍天堂星毁灭的原因和毁灭的全过程,并且警告说,地球人类正在步其后尘,走向毁灭。
这套节目,立刻引起了全球性恐慌,也使尚未恢复的全球经济陷入了混乱,挤兑风潮席卷全球,股市跌三破四,直逼五位数不可遏制。人们纷纷囤积食物,囤积水,抢购防护用具,抢购一切生活用品。富人们更用大把大把的金钱,为自己建造永久性避难所,唯独没有一个人去栽一棵树,种一棵草。
为此,他再一次被请进了拘留所。
他已经再三向警察说明,此事与己无关,安全局为什么又来找他?
汽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在一幢大厦前停住了,他被带到了一间密室,交给了一位中年人。此人自称姓张,叫老张。
梅韵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保安制服,仍然是乱发披肩,长须掩面,双膝裸露,一双破胶鞋露出了八个脚趾,全身脏兮兮,满身的酸臭味。
他已是狱中常客,处变不惊。
他满脸的玩世不恭,大大咧咧地落座,抱抱拳,油腔滑调地说:“原来是张大老爷,失敬、失敬!请问大老爷,草民又犯了哪家王法,以至于惊动了安全局的爷?”
老张仍然面带微笑,不愠不火,说:“首先,我不是大老爷,其次,请你来是想查证几件事,别无他意。”
“大老爷请讲,草民洗耳恭听。”
老张说:“第一件,就是近日强行插入电视网络的那套节目,它严重地干扰了人类的生活秩序,使全球经济陷入了空前的混乱,全球的犯罪率,也因此而陡然上升了数倍,它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人类的生存。请问,此事与你可有关系?”
“我已经向警察老爷说明了三次,绝无关系。”梅韵坚决否认:“干这种勾当,必须具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你们很清楚我目前的处境,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连一日三餐都没有保证,根本没有能力从事这种行道。”
老张说:“这套节目的内容,与你平日所讲的故事内容,有很多相似之处。除了你和吴良斐,没有人知道艾迪星的事。吴良斐正在国外旅行,据我们了解,他没有干这件事的时间和条件,惟一的线索只有你。梅先生,请你想想,除了你和吴良斐,还有谁了解此事?”
梅韵想起了神秘人,除了他,没有人能够提供如此详尽的内容。如果一时的混乱和刺痛,能使人们从麻木不仁中清醒几分,对地球人类来说,未必是坏事。
“除了我,我实在想象不出,谁会干这种傻事。”梅韵无意供出神秘人。“但我再次声明,此事与我无关!正如这套神秘节目所说的,只有绿色才是人类最可靠的保护伞,一个星球,如果没有了绿色,离它寿终正寝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钢筋混凝土保护不了人类,那些疯狂地抢购囤积的人们,为什么不拿出几个小钱,去栽几棵树,种一片草呢?老张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人们担心的灾难,不会在可以预见的几百年内发生,但它一定会发生,它离我们越来越近。未来的地球,也会变成一个无法居住的星球,地球人类也会像艾迪星人一样,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苟延残喘。我了解已经逝去的艾迪星,也知道地球的未来。这是天机,我本不该说,但我忍不住地想说。老张先生,你们的职责是保护国家安全,我希望你们也能稍稍关注一下地球,如果地球上没有人了,你们还保护什么?”
老张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天机,我希望,最后的文明离我们还很遥远。”
梅韵说:“如果人类仍然不知自律,最后的文明就在我们脚下。”
老张说:“保护地球,是全人类的事。我个人也是个绿色和平主义者,保护地球,保护环境,是我们的宗旨。好啦,此事暂且阁下,关于那套神秘的电视节目,你真的没有任何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