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锡缓的担忧不无道理。已故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刘广润先生对江汉平原进行调查后发现,由于长期构造沉降缺乏泥沙淤积,江汉平原地势显著低于洞庭湖平原,两者差值为2.38米。随着时间推移,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的洪水致灾能量均将不断增大,且江汉平原要快于洞庭湖平原,未来,江汉平原的洪灾威胁将日益严峻。
大江大湖之间,不管是在南还是在北,都一样存在江湖洪水威胁的隐忧。
在洞庭湖不断被淤积的同时,奔涌的长江水怎样才能安全地渡过江南江北这片美丽丰饶的平原?
洞庭湖接纳荆江四口和湘、资、沅、澧四水,自岳阳城陵矶汇入长江,容纳四水、吞吐长江、调蓄长江洪水的作用只此一湖,是继续维持抑或发挥洞庭湖的调蓄作用,在日趋缩小的容量下死死撑住它对长江洪水的调蓄量,还是在充分考量洞庭湖调蓄能力变化的同时减轻荆江泄洪的负担,以有效保障江湖安澜?
历史选择了第二种。
江湖两利、蓄泄兼顾的治水策略成为治理和调处江湖关系的主流观点。
从明清,到民国,纠缠不清的江湖关系和因治理江湖而派生的各种观点冲撞交锋,比之如江和湖的复杂过犹不及。江和湖,那蜿蜒流淌在富庶的两湖平原【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上浩大的水域,就如一碗谁也端不平的水,随便在哪里倾洒几滴,都会掀起万顷波澜。
拥有足够的气度才能端平这碗水。
1952年3月18日,《长江日报》这样写道:“年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自成立以来,在毛主席的伟大决心和英明领导下,紧接着根治淮河之后,中南军政委员会在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的指示下又发布了荆江分洪的决定。”
这是一个新时代发出的最有气度的宣言。
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时代,对调处复杂的江湖关系发出过这样的豪言壮语。
1952年3月31日新华社北京电讯《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荆江分洪工程的规定》中,详述了实施荆江分洪工程的理由:“长江中游荆江段由于河道狭窄淤垫,下流弯曲,不能承泄大量洪水,且堤身高出地面十数公尺,每当汛期,洪峰逼临,险工迭出,时有溃决的危险。如一旦溃决,不仅江汉广大平原遭受淹没,并将影响长江通航,且在短期内难以堵口善后。不决,则以长江水位抬高,由四口【松滋、太平、藕池、调弦】注入洞庭湖的水量势必增多,滨湖多数堤垸必遭溃决。为保障两湖千百万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起见,在长江治本工程未完成以前,加固荆江大堤并在南岸开辟分洪区,乃是当前急迫需要的措施。”
“蓄泄兼顾,以泄为主”,“湘鄂并重,江湖两利”,荆江分洪工程的可贵和伟大之处在于此,延续了100多年复杂的江湖利益纠葛在这个举世闻名的工程面前,终于打上了一个逗号。
新生的政权拥有足够的激情和澎湃的勇气,号令一出,全国响应。来自武汉、长沙、衡阳、上海、北京、天津、大连、山海关等地的几万名产业工人,来自湖北、湖南两省的16万男女民工,加上10万解放军官兵,共30万人,如集团军作战一般,投入这个浩大的工程之中。1952年4月5日开工,75天之后的6月20日,荆江大堤加固和进洪闸、节制闸及南线围堤工程宣告完成,在荆江南岸,荆江右堤以西,四口之中的太平口和藕池口之间,一个袋形的面积达921.34平方公里的区域被命名为荆江分洪区。
在那个火热的改天换地的年代,30万人用挥洒的血汗和激情坚信,复杂的江湖关系从此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1952年6月20日,荆江分洪总指挥部发布《荆江分洪全部工程胜利完工公报》,语气豪迈地说道:“标志着中国人民伟大创造的荆江分洪工程,业已在本月二十日竣工了,其中荆堤加固工程系六月十四日竣工,太平口进洪闸工程系十八日竣工,黄山头节制闸及南线围堤工程系二十日竣工。从此,荆江两岸千百万人民永久摆脱了历史的灾难,开始自己的新时代,他们已拥有一座像长城似的五十四孔的进洪水闸,坐落在分洪区的北端,长达一公里余【一千零五十四米】,将吞吐着从长江三峡奔放出来的洪水,并拥有一座同样雄伟的三十二孔的节制水闸,坐落在分洪区南端,长达三百三十六米,调节和拦蓄住巨量的洪流;分洪区围堤从四面八方构成了一座天然的蓄水库,蓄纳洪水量为五六十亿立方米,将可以用来消除水患、发展水利灌溉之需。反动统治时代的荆江大堤,人民曾称之为‘煤灰砖渣豆腐皮’,现在一变而为长达一百三十余公里的铜墙铁壁。”
自然却并不给人一个如此乐观的期许。
1954年很快就来到了。
这是一个被雨水浸泡的年份,进入汛期以来,广袤的两湖平原一带,便笼罩在一片阴雨之中,而在遥远的长江上游,接连不断的暴雨,使川江的多次洪峰,迅速跨过三峡和宜昌,如万壑惊雷一般,奔涌向长江中游,在到达古城荆州和沙市的时候,洪水迅速填满了弯曲的河道。与此同时,洞庭湖水系也在迅猛暴涨之中。
与洪水的激烈交锋被定格在了这年7月。新生政权最为忧虑的是,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荆江大堤一旦溃决,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和沿江两湖7500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将旦夕不保。
荆堤不能溃。可是巨量洪水必须要找到出路。
什么是巨量洪水?荆江分洪工程的指挥者看来,这个数据是“五六十亿立方米”,五六十亿立方米的水,可以使五六十亿平方米的面积,覆盖1米深的水。荆江分洪区的面积是921.34平方公里,按设计要求,这个工程分洪时的蓄洪量为54亿立方米。
据后来的数据统计,这一年长江的超额洪水量【包括中下游的自然溃口分洪】是1000多亿立方米。
荆江分洪工程必须启用。
从7月22日凌晨2时20分,到7月27日13时10分,新建成两年之久的荆江分洪工程第一次启用。五天时间里,进入分洪区的洪水总量达23.5亿立方米,加上分洪区内本身蓄积的渍水,这次分洪区总蓄水量约为33亿立方米。
不够,显然不够!就在荆江分洪的同时,遥远的长江上游金沙江和岷江再次暴涨,并与嘉陵江、乌江的洪水遭遇,洪峰沿途迭加,到29日,沙市水位再度上升,荆堤又临险境。荆江必须再次分洪,被关闭不到两天的太平口进洪闸再次开启,第二次分洪后,蓄积在分洪区内的洪水已达47.2亿立方米。
还是不够!长江上游的雨势并没有降下来,洪水漫溢荆江大堤的危险仍在加剧。8月1日,进洪闸第三次开启。分洪区库容早已不堪重负,难以继续蓄洪,高层决定,开启南闸,并下令扒开虎东堤和虎西堤,使分洪区超额洪水进入洞庭湖与虎西备蓄区,与此同时,黄天湖排水闸也开始泄洪,分洪区宛若一条巨大的河道,进洪与吐洪在同时进行。
此时荆江南岸的洞庭湖区,连绵不断的雨幕笼罩住三湘大地,入汛后的水位一直上升且无回落迹象,长江全流域的罕见大水又使下游水位抬升,洪水无法通过城陵矶下泄入江。7月底,沅、资、澧三水同时出现高洪峰,湖面越来越大,水位不断上升。8月上旬,民间说法里最惊恐的“南水”和“北水”碰头的景象在洞庭湖出现了。惊心骇目的洪灾史记录下了洞庭湖1954水灾景象:城陵矶水位34.55米,溃垸356个,溃口881处,溃灾面积385万亩,涝灾面积204万亩,受灾人口160万人,成千上万的垸民被洪水和瘟疫夺去了生命。
据后来的数字统计,荆江三次分洪,共计调蓄洪水量约130亿立方米,共减少入湖洪水量54亿立方米。如果没有荆江分洪区,四口入湖的水量还会加大,损失也更加严重。另一个数据,7月30日观测的资料表明,由于洞庭湖承纳四口水量,使长江洪水流量削减了百分之三十九点七,洞庭湖用超出自身能力的容量为分洪尽了力。
1954的惊恐记忆,成为洞庭湖上空的一个梦魇,时光流逝,记忆永远不会消逝。伴随这个年份而生的,是江湖治理史上的一组组数据,是防洪方案中的一次次精密计算,是长江流量、沙市和城陵矶水位、荆江分洪量、人数和经济损失估计等等一系列由数字组成的一个个指标高地。以后的江湖治理和防汛布局,都按照这些指标高地来设计。
1954年,注定是洞庭湖治理史上的一个分野。洪灾之后,洞庭湖堤垸修复工程于当年冬天在滨湖全线铺开,这是继1952年整修南洞庭湖之后的一次更为浩大的工程。当年10月18日下发的《湖南省人民政府关于修复洞庭湖堤垸工程的决定》,这样说道:“今冬明春洞庭湖堤垸修复工程的方针是:重点整修,医治创伤,清除隐患,险堤加固,有计划地并流堵口,合修大圈,争取农业丰收。”洞庭湖区七八十万民工抚平特大洪灾带来的伤痕,去医治被洪水侵袭后的家园创伤,他们从滨湖各县区调动起来,在洪水袭扰后一片狼藉的湖洲滩头,展开与自然不屈不挠的较量。一些零散的垸落按照地理位置被合并圈围起来,修整一新的堤防变得更高大也更加坚固了。
1954年特大洪水留给湖区人的记忆,不仅仅是灾难,还有灾难过后的抗争和激情。延续着这种激情,历史迅速推进到了1958年,一首歌谣这样唱道:“插秧插到水中央,种田种到高山上。”在军事建制的围垦管理模式下,环绕洞庭湖的一大批农场应运而生。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一个敢叫高山低头河流改道的年代,在当时农场围垦的赛诗会上,一个农垦职工豪迈放言:“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江湖洲土快献宝,送我百万棉粮!”
这样的年代,江湖不可能是威胁、是隐忧,再凶险的江湖矛盾,在伟大的人力面前可以忽略不计。1956年6月,一位伟人接连三次在武汉畅游长江后,在一首著名的词中挥洒着这样的梦想:“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梦想,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梦想:我们将来还要在长江三峡一带建立巨型水坝【“西江石壁”】蓄水发电,水坝上游原来高峡间狭窄汹涌的江面将变为平静的大湖,到那时,巫山的雨水也都得流入这个“平湖”里来,巫山上的神女当然会健在如故,她看到这种意外的景象,该惊叹世界真是大变样了。
世界确实大变样了!伟人的梦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付诸实施,1994年12月,世界第一大水电工程--三峡大坝工程正式动工,这个建设周期达17年的工程,到2009年全部完工。按照工程设计,三峡大坝正常蓄水位175米,总库容393亿立方米,其中防洪库容221.5亿立方米,能够抵御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也就是说,荆江河段在不分洪的条件下,三峡大坝可达到百年一遇的防洪标准。有专家测算,三峡工程全部建成后,可替代荆江95亿至220亿立方分蓄洪任务,一举使分蓄洪量削减五分之二,这无异于古代的云梦大泽和全盛时期的洞庭湖,形象地理解,就是把古云梦泽和八百里洞庭搬到了三峡大坝。
江湖是否从此安全无虞?我们有了人力和现代科技构造的宏大水库,是否就可以永保江湖安澜?这只是一种幼稚的想法,把江湖安澜、河清海晏的梦想寄托在一个气势恢宏的工程上面,显然是错误的。300多年前的清康熙皇帝,在回答镇守古北口的将领向朝廷“请行修筑”塌坍的长城时,这样说道:“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虽然这是大清皇帝过于自傲的说法,但可启发后人的是,伟大如长城者,也不是抵御外侮的唯一保障,守国之策略,是“修德安民”之类的“系统工程”。
历史得感谢一个年份,1998年。这个年份的洪水和1954年的洪水状貌一致,追溯20世纪更远的年代,还有1931年的洪水与此类同,都称为长江全流域性特大洪水。荆江和洞庭湖,1954年那场特大洪水所诞生的一系列数据指标被改写,一个个新的指标高地正在形成--8月8日,沙市水位达到44.95米,超过1954年分洪水位0.28米,8月20日,城陵矶最高水位达35.94米,比1954年水位数据上升了1.39米,是城陵矶1886年有水文记录以来的最高水位。南北水碰头的可怕场面又在洞庭湖区出现了。最终,荆江在没有分洪的情况下保住了江汉平原和武汉三镇,而洞庭湖,在经历近三个月艰苦卓绝地与洪水不懈抗争后,以溃垸142个【其中万亩以上堤垸7个】的代价,赢得了抗洪的胜利。
洪灾过后,一组矛盾的数据引人关注:从洪水量级来看,1998年的洪水小于1954年,而中下游水位却普遍高于1954年;从超额洪水分流量来看,1998年比1954年减少了300多亿立方米,调动的防汛资源却大大高于1954年时的相对标准。而在水利和水文专家们那里,还有更加复杂也更加精细的数据分析。
可以想到的是,这些简单抑或复杂的数据,直接影响了最高层的决策。江湖的治理方略,魂系大工程,毕其功于一役,显然是不够的。也许这一组记录洞庭湖洪灾史的数据更能说明问题:公元276至1524年,大洪灾平均间隔80年;1525至1851年,大洪灾平均间隔20年;1852至1948年,大洪灾平均间隔5年;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每5年一次大水;20世纪80年代,每3到4年一次大水;90年代除1990、1997年外,其余年份都有不同程度水灾。史志专家用结论式的语言作出这样的归纳:频率加快,强度加大,范围加宽,时间加长,损失加重。这所有的“加”累计起来,比不过人类面对自然时无止境的利益攫取和欲望叠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