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7953600000137

第137章 长江卷(70)

历史得感谢1998年,这个年份留下的不仅仅是一种人类精神,还有比这精神更可贵的是:面对大自然,我们终于开始学习谦卑。也许这种谦卑态度得益于1998年这个年份因那场大汛产生的那些矛盾交织的数据,也许更缘于一种新的理念和愿景。高度精炼的32个字浓缩了一种新的江湖治理方略:“封山育林,退耕还林;平垸行洪,退田还湖;以工代赈,移民建镇;加固干堤,疏浚河湖。”千百年来与水争地、围湖造田一改为给水让路、退田还湖,无休止的与水拼争一改为以退为进并最终实现人水的和谐相处。这是中国历史上自唐宋以来的1400多年里,第一次从围湖造田自觉主动地转变为大规模地退田还湖。从1998年至今,洞庭湖区搬迁的垸内移民达55.8万人,这是洞庭湖区自明代中叶以来最大的一次移民。2004年的数据统计,洞庭湖区实施人耕双退垸有84个,退人不退耕的单退垸55个,共扩大行洪面积554平方公里。最新的数据统计是,洞庭湖面积已扩大779平方公里,增加调蓄洪水容积34.8亿立方米,洞庭湖面积自20世纪以来首次出现恢复性增长。

200年的江湖路,走得太艰难。

2009年10月的一天,城陵矶,三江口。

这是被古人称为“江会”的地方,三江,古指荆江、湘江和沅江,如今沅江尾闾踪迹难寻,在东洞庭湖和南洞庭湖之间,一片浩大的围垦平原,早已隔断了水路,而湘江的交汇河道,具体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一个地名,只知道它的源起,却无法辨析它的状貌了。“三江到海风涛水,万水浮空岛屿轻”,三江口壮观的景象,留在了古人的诗句里,如今比水更壮观的,是散乱行驶在水中的巨大的运砂船和沿岸正在修筑中的气势宏伟的新港区。

但是洞庭水和长江水交汇的场景,在这里仍然依稀可辨。一个当地人说,以前是长江水浑,洞庭水清,这几年清浊却发生了改变,洞庭水比长江水要浑浊些了,他猜测这可能与那个遥远的三峡大坝有关。在专家们看来,江湖关系的变化,不仅仅是这种水流交汇清浊关系的变化,还有其他更多更深层次的变化,三峡大坝启用后,三口分洪【1958年调弦口堵塞】的作用降低,荆江进入洞庭湖的水量比以往减少了,虽然洞庭湖行洪面积和调蓄容积扩大了,但是水面却变小了。江湖旧的平衡被打破,新的平衡远还没有建立起来。

洞庭湖,这个“长江之肾”,会以另一种方式衰竭吗?

洲和堤:被湮灭的血泪记忆

“借问蓬莱水,谁逢清浅年?伤心云梦泽,岁岁作桑田。”我想试着问一问那蓬莱的水,除了长生不老的神仙麻姑之外,又有谁见到过陆沉陆升和沧海桑田的变迁?我担心这洞庭湖的命运,会不会像那消亡的云梦泽一般,慢慢地由浩大的水域变成陆上的桑田。这是唐朝诗人李群玉《洞庭干》里的诗句,这个个性旷逸的湖南澧县举人,毫不留恋长安官场的沉浮,别官回乡,泛舟洞庭,却对那片浩茫水域的沉浮,产生了悲观的联想。

沧海桑田,这只是一个神话里描述的虚幻故事,出自东晋葛洪《神仙传》。故事中那个叫麻姑的美貌仙女,在一次神仙聚会的时候,自称亲眼见到过东海三次变成了桑田,她看见蓬莱的水,也有可能干涸变成陵陆。神话里的故事,陆沉陆升的传说,诗人李群玉泛舟洞庭时的悲观联想,在后世居然真正变成了现实,诗人言中了洞庭湖的命运,与消失的云梦大泽一般。

往昔的田墓庐舍,曾几何时,变成了一片泽国;曾经烟波浩淼的水域,如今早已是屋宇楼台,田畴秩秩。一两百年间,洞庭湖地貌的改变,宛若神话一般。这一切,缘于洲,缘于堤,缘于人类的垦殖。湖洲是围垦的前提,有了洲,才会有垦殖,为了保护垦殖成果,堤垸便形成了。洞庭湖那些大大小小的堤垸,宛如人类戳在大地上的醒目图章,记载着洲土变迁的故事。

其实,沧海桑田一般的洲土变迁,只是近代才出现。清道光年间刊刻的《洞庭湖志》,卷四之“税课八”中记载,环湖一带,只有巴陵、华容、龙阳三县有纳“芦课”的洲土面积2030顷零87亩17分,所征的银量数目仅仅1250多两而已。那个年代,洞庭湖洲土的财富价值还没体现出来,朝廷征纳的赋税科目里,仅仅是基于芦苇生长而产生的微薄利益。

一望无际的洞庭湖洲,和与湖洲伴生的人类大规模垦殖活动,以及源于垦殖而产生的利益纠葛,只是到荆江四口分流入湖之后,才逐渐形成的。

在藕池口挟带的大量泥沙中,一座叫南县的县城诞生了。这是洞庭湖中成陆最晚的地方,咸丰二年【1852年】藕池溃口后,从洞庭湖大泽心腹地带淤出了大片绿洲,到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南洲厅建立,仅仅过了40余年。

其实这片新洲还有更遥远的历史遗迹,上世纪五十年代,考古专家曾经在南县发掘出新石器时代遗址有19处之多,年代在距今7000年前。专家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洞庭湖形成之前,南县的地貌并不像如今这样平坦,在局部可能有小山、岳岗。陆沉陆升的痕迹,记录在南县绵延千万年的历史跨度里。

咸丰二年的那次江湖变故,藕池口带来的泥沙,使荆江以南的华容、巴陵【岳阳】、安乡、龙阳【汉寿】、武陵、沅江等地的湖面大片淤塞,形成了长宽五六十公里的淤洲,淤洲上,芦柳丛生,禽鸟飞翔。陡然生出来的这一片荒洲,是上天的馈赐吗?人们没有理由不做那样的联想。

远近湖民纷至围垦,沿湖豪绅竞相争占,况且这新垦的洲土不需纳赋税,恐怖的械斗命案接连不断。光绪年间,湖南巡抚召集藩、臬两司会议,决定由岳常澧道在龙阳、华容两县交界处乌嘴设“龙华司”,办理洲土围垦、征收赋税、抑制械斗诸事宜。光绪十年,设立“南洲垦务局”,署湖南巡抚派兵驻扎南洲,防止垦民争斗。

然而县际之交这片新淤出来的肥沃土地,牵连的矛盾越来越多,令岳常澧道和各县的官员们寝食难安。他们向湖广总督张之洞禀陈,这个叫南洲的地方,必须划疆设治,最好设“丞倅”【佐贰之官,指副职】一职来协调管理。六个县争占涉讼的新增淤地,被逐一划入了南洲。藩、臬两司开始拟设成立“南洲厅”的计划。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南洲直隶厅抚民府”在乌嘴成立。1913年,南洲直隶厅改名为南县。

与其说南县县治的成立离不开湖洲变迁,不如说离不开人类向自然攫取时的利益贪求,最早成立的“龙华司”,主要职责之一,就是抑制垦民之间的争占械斗,而“抚民府”这个新机构的名称,更是不言自明。考察洞庭湖的垦殖史,沾染着血泪斑斑的痕迹。

湖洲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宜于耕作,既可收田、土之利,又可得芦、渔之益。财富的沃土,一个新的垦殖地。官与民竞相争夺。其实早在南洲直隶厅成立前的光绪八年【1882年】,湖南布政使司就发出告示,“此洲【南洲】本属官地,一切应由官经理,不能听任豪强恃众争占。以后如有愿备籽种开垦者,亦许报官垦辟,给照营业,永远不许再凑股份,擅自垦种。宽其既往,严禁将来,以杜争端而免后衅。”因垦殖而引发的纠纷似可抑制了,但觊觎利益的官府机器本着“裕库入、辟税源”的堂皇理由,滥发证照,乐此不疲。从清末到民初,文献记载的名目繁多的证照就有15种。

开垦洲土的证照,成为湖区的祸患之源,滥围滥垦,掠夺经营,洲土纠纷,连年不休。到了民国年间,证照已经成为社会流弊,这一时期,国家多事,江湖失治,官府贿赂成风,豪强趁火打劫。凭借证照,已围垦的,可以按亩征收田赋,新增的淤洲,可以围堤垦殖。拥有证照的,大多是军阀政客、富商巨贾、土豪劣绅、流氓恶棍。证照到手,便竞相围垦,招佃垦荒,滨湖一带农民迫于生计,纷纷移民湖乡承佃垦荒。洞庭滨湖一带,俨然成了冒险家的天堂。官垸和私垸如雨后春笋一般,在洞庭滨湖蔓延开来。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出版的《明日之土地》一书中,描述天祜垸【今大通湖】的文章“罪恶的渊薮、勇敢的械斗场--如谜一般的天祜垸”,记述当时的情景:“……追求财富的人们便趋之若鹜。而他们为了取得占有者资格,便利用证照来做护身符。据说天祜垸正式由政府发给的真照不过八万亩,而人们伪造的假照则在十倍以上,而其他利用飞照、罩照、重照而企图争取洲土者,不一而足。”证照一旦到手,“豪绅们……便又以派枪登洲,勒令耕种的农夫写佃约或者换佃,然后每年按时去收租,是一笔非常庞大,几千或几万元的收入。他们只要有照有枪,便可以毫无忌惮地去剥削劳苦的农夫,他们为了要控制这一个大的空间、控制这一群无知而可怜的愚农,以及防止外来强有力者的再侵占,于是上面勾结官府,下面利用会党,一切罪恶在假借‘发展农业’、‘增加生产’、‘安置难民’等等漂亮而堂皇的幌子下,掩蔽起来。”

在《沅江文史资料》第一辑里,更是记载了这样一个惨绝人寰的洲土争夺故事。

清宣统三年【1911年】,一个叫陈熙珊的来自滨湖湘阴的帮会首领,带领一伙会众来到洞庭湖南大膳附近的湖洲上,先是看管柴山,充当棚头,后邀场放赌,强占草洲,搜刮钱财。陈凭借自己的团防武装,在该地居住的30多年里,共掠夺垸田6000余亩、洲土2万余亩,还有3个近10万亩的大渔场,成为当时滨湖湘阴县内“田霸一方、土霸一方、湖霸一方”的“洲土大王”。

民国初年,一块新淤的湖洲让陈熙珊燃起财富的梦想。陈于民国十三年、二十四年、二十六年三次用贿赂的办法,买通当时的湖南省财政、建设两厅要员,领得管取湖洲一万三千余亩的产业执照,先后招募民工2万多人,主修民垸。然而这个叫官塘洲的新淤洲滩,同时也吸引了另一豪强、益阳人龚墨西的目光。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时局混乱,龚墨西找到在军界任要职的族人援助。强势军方与地方豪强为了争夺洞庭湖洲土的交锋就此拉开惨烈一幕。

史料记载,争夺的另一方--龚氏族人龚墨西就此介入,并充分调动了军方和政府资源,由当时的沅江警察局长出面,以益阳思齐中学校产的名义,将128张空白民业田照,填上官塘洲洲名,并在官塘洲上建立场部局屋,屯垦招佃。军队也被调动了,以演习的名义,进驻官塘洲。在多次械斗中,强势的军方占了上风,抗战后,龚墨西借军方要人之名,正式开办农场,设立场警,试图谋下整个淤洲。

“洲土大王”陈熙珊不甘罢休,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2月农历春节前夕,陈组织数十人的武装,趁夜间对官塘洲实施突然袭击,捣毁场部,夺取场警枪支,烧毁办公处所一栋,房屋12间,芦柴130万捆,总值【折戽谷】1.9万石。龚墨西不甘示弱,退守黄茅洲修整,借助警局的枪弹支援,率领数百人持机枪、步枪共三十余枝,在农历春节清晨,冲入官塘洲,双方激战两个小时。正月初八至十四日,龚墨西的这支武装队伍,又在官塘洲和南丰垸一带,袭扰陈熙珊的队伍,枪伤多人,陈氏奋力死战后,龚氏才告退。3月12日,龚氏又组织数百名兵丁反扑,激烈的决战中,打死打伤佃民土夫40多名,烧毁房屋数十栋。冲突逐渐升级,陈氏急电湘阴县团防大队派一百余人赶来支援,双方激战两昼夜,战事才暂时消歇。

龚墨西到益阳后,通过休整补充,又在4月16日组织60余枝步枪、4挺机枪,以便衣队方式,分散潜入官塘洲,和陈熙珊的团防武装展开激战。

从1937至1946年,这一场争夺湖洲的战役,比八年抗战还要漫长,滨湖两县牵涉其中,军、警、民接踵介入,真枪实弹的械斗达10余次,双方杀死兵丁和无辜百姓64人,打伤100多人,烧毁民房647栋,芦苇200多万捆,数万亩蚕豆和油菜籽未曾收割,双方局屋场部、仓库,全被焚毁,总计损失折戽谷2.7万石,双方佃户和邻近百姓日夜惶恐,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生死械斗之后是争讼,湖南省府六次发电敦令益阳专区取消非法成立的思齐中学农垦处及场部和场警武装,惩办龚墨西等人,结果不过是一纸空文。随后省府主席又下达六条紧急命令,仍不了了之。此后,陈、龚两人最后诉讼至南京政府,岌岌可危的南京政府自顾不暇,当然是置若罔闻。

关于龚墨西这个人的记载,后来叙述不详。而“洲土大王”陈熙珊,湘阴县志是这样记载的:1949年9月上旬,驻县城人民解放军横渡洞庭湖,出奇制胜,一举歼灭了大恶霸陈熙珊部,缴获大批枪支弹药及其他物资。陈熙珊畏罪潜逃,伪装成老和尚,藏匿在一座古庙里,后被抓获,押回南大膳枪决。

如今那个叫官塘的湖洲,经历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合修大圈和“大跃进”时期的堵口并垸,再经历八九十年代的两期洞庭湖区治理,也许早已湮灭成洞庭湖区那些浩大堤垸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可能划属为大通湖大圈,也可能划入到共双茶垸内,可能成了一个村落或村组的地名,更可能没有了具体的地名。那场延续九年之久惨绝人寰的洲土争夺战,那场以垸民的血泪和巨大灾难为代价的豪强之争,仅存在史料的斑驳记载里,如过往云烟,连地名都佚失无踪。

洞庭湖的新洲,在孕育出肥田沃土和令人惊羡的财富奇迹的同时,也更加激起了人类的贪婪。官塘洲的历史翻过去一页,与财富有关的惨烈争夺故事似乎也被翻过去了,新的一页历史被翻开,只是,仍然离不开人类面对自然时气势汹汹褫夺一切的欲望。

与一个浩大工程有关的死亡数据,至今仍难查询。这个工程叫汨罗江尾闾围垦工程,被围垦的大垸叫屈原垸,如今这个位于东洞庭湖和南洞庭湖接壤处的地方,叫做屈原管理区,早先是一个围垦面积达30多万亩的大型国营农场。

汨罗江,继湘、资、沅、澧之后,汇入洞庭湖的一条水量较少的河流【另有一条新墙河】。与湘、资、沅、澧不同的是,汨罗江是一条著名的河流,它的著名,离不开一个伟大诗人的名字:屈原。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这样描绘这个敏感、自恋又憔悴的诗人:“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