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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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长江卷(73)

我的垂垂老矣的长辈们看着这么庞大的砍柴队伍挥汗如雨像毛虫一样蚕食着绿色时,最终发出的感慨,也不过是无可奈何缅怀过去烧柴的便利。他们说就在我家后面的竹园子和再后一点的小山头上,随便出去捡一些枯枝败叶,便可将烧的问题轻而易举地给解决了,哪像如今搞烧的这么艰难。烧的问题确实越来越成为农民头疼的问题,一点也不比搞吃的轻松。在我十二三岁时,天亮不久,屋后的进山路上就开始响起了敲打扦担的声音,这声音提醒我们必须出发了。于是我们必须摸着黑吃过饭,不然就赶不上队伍。这样我们就可以盘算着上午从几里外的山上砍回来一担柴,匆匆吃过饭后,下午趁天黑前又砍回来一担柴。尽管是“两头黑”,这两担柴薪毕竟能解决一个家庭三四天的烧的问题。但这种光景很快便逝去了,只有两三年工夫,离我家五六里地的山峦上,已经看不到柴草了,我们只能往更远的山里进发。很快我们“两头黑”也只能砍回来一担柴。再后来,我们便带着粮食和一点山里没有的土产,走几十里山路,找亲托友,住到老山里的山民家里去砍柴,然后像蚂蚁搬家一样,慢慢地搬出来。

因过度地砍伐,我的长辈们传说中的家乡的茂密丛林,终于变成了传说。

这时候连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都会深深地感到了烧的危机--要是山上都砍光了,我们拿什么来煮饭?

四、以水治水,最好的解药

我的家乡人知道“水库”这个词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最有本事蓄水的是“池塘”。几乎所有人家的房前屋后以及有水田的地方,都是要挖一口或者更多的大小不等的池塘的。这些池塘的功用,是在碰到大旱之年河渠干枯时,开闸接济禾苗。其次是洗衣物和养鱼。随着水库的出现,人们才觉得池塘是如何的渺小,一口最大的池塘,也只灌溉得十几亩庄稼,而一只小型水库,便可以保得方圆十几里数百户人家再无大忧。

水库这一个新鲜的名词,是在共和国建国后出现的,是毛泽东治国方略的重要表现之一。

毛泽东的出生地韶山,是中国南方最典型的丘陵地带。所有山区人对于水的特性的感受,也是他的切身感受,没有什么差别。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水与农业生产、水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血肉相联,这一点,青年毛泽东就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20世纪30年代初,已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的毛泽东,在江西兴国县开展土地革命战争时,结合自己的切身体验和异乡陌地的实际调查,便写下了著名的《兴国调查》和《长冈乡调查》两篇好文章。在这两次调查中,毛泽东注意到水旱灾害情况,对赣南地区水土流失现象十分关注,他在文章里这样阐述:“那一带的山都是走沙山,没有树木,山中沙子被水冲入河中,河高于田,一年高过一年,河堤一决便成水患,久不下雨又成旱灾。”通过在一个叫做长冈乡的地方进行调查后,毛泽东明确提出:乡苏维埃政府要抓水利,设立水利委员会,乡苏维埃主席兼任乡水利委员会主任,每村要有一名水利委员,兴修水利时,要发扬互助协作精神。

早在1933年的春天,毛泽东在江西叶坪召集武阳区水石乡苏维埃干部开会,听取汇报修水利的情况。听完汇报后,毛泽东指示中央政府土地部写出了《夏耕运动大纲》,介绍武阳经验,把兴修水利作为夏耕的中心工作之一。中央根据地多数地区农业收成不好,与水旱自然灾害关系很大。为了减少水旱自然灾害对农作物生长的恶劣影响,掀起了兴修水利的热潮,中央政府土地部要求各根据地:要保护、修理好水陂、水圳、水塘等蓄水设施,不但要整修旧的,还要开筑新的。缺水地方要在高处开挖水塘,水车未修理好的要继续修好。建议凡沿河地带,都要设置筒车,保证能在缺水时,用这简单的半机械化工具提水上岸。水是稻田的血脉,要是没有解决水的问题,无水灌溉或者制止不了涨水时期的水患,农民投入的肥料和人工,都白搭了。

1934年1月,毛泽东在瑞金召开的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上作了《我们的经济政策》的报告。报告重申了水利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地位。这一科学论断准确地表述了水利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地位,对苏区的农业建设起了重要的指导作用,而且也为建国后的水利工作奠定了地位,成为水利建设的指导思想。毛泽东在《我们的经济政策》一文中,明确提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思想。

20世纪50年代水利成为毛泽东提出的农业八字宪法的重要内容之一。

水是自然界的产物,是重要的自然资源,是立国之本、强国之基,是人类生存最起码的保障。但水既有益于人,也有害于人,既能兴利,也会成灾。如何更好地除水害、兴水利?在中国共产党还没有夺取政权时,毛泽东早就有过系统的设想。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实施治水方略了。

20世纪50年代后期,在治水方针上,出现“蓄”【以蓄为主】、“小”【小型为主】、“群”【群众自办】与“排”【以排为主】、“大”【大型为主】、“国”【依靠国家为主】两种不同的意见。对此,毛泽东在1958年的中央成都会议上指出:“是有两条路线,一条‘多快好省’,一条‘少慢差费’。研究一下,可否这样说。水利部门即有明显的两条路线:一叫排【排水】大【大型】国【国家办】,一叫蓄【蓄起来】小【小型】群【群众兴办】,一篇河南的文章这样讲的。以排为主,大禹的办法,不是以蓄为主;以大型工程为主,以依靠国家为主,靠国家,三门峡,佛子岭,官厅水库,……现在以‘蓄’为主,以‘小型’、‘群众’为主,并不是不要大的。对立统一,逐步认识。‘蓄小群’为主,也要些‘排大国’。三峡,三门峡只有国家力量才行。”

毛泽东的治水观非常明确,大水利建设要以国家投资为主体,小水利建设应该发挥地方和群众的力量。而且在建国初期,国力尚弱,在百废待兴的情况下,提倡以小水利建设为主体的方针。

1955年毛主席在《应当使每人有一亩水地》一文按语中指出:“在合作化的基础之上,群众有很大的力量。几千年不能解决的普通的水灾、旱灾问题,可能在几年之内获得解决。”

中央颁布的《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中进一步指出:“全国水利事业的发展,应当以修建中小型水利工程为主,同时修建必要的可能的大型水利工程。”“小型水利工程【打井、挖塘、筑堤、打旱井、开渠、筑圩、修水库、兴修蓄水排水的沟洫畦田台田系统等】,小河的治理,都由地方和农业合作社员责,有计划地尽可能大量地进行。通过这些工作,结合国家大中型水利工程的建设和大、中河流的治理,要求在十二年内,基本上消灭普通的水灾和旱灾。”“凡是能够发电的水利建设,应当尽可能同时进行中小型的水电建设,结合国家大中型的电力工程建设,逐步增加农村用电。”

由于党中央毛主席坚信群众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在建国后不久,一场兴修水利的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在全国各地蓬勃开展。

五、战天斗地,没有硝烟的战场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成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山区水利建设的最响亮的口号。在这个口号的鼓舞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在崇山峻岭间展开。我虽然没有在这个战场上出大力流大汗,却有幸成为整个建设过程的亲历者。我和我的同事们,每隔一段时间,按照毛主席“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伟大号召,去给在这个战场上战天斗地的民工放映鼓舞斗志的革命电影,演唱革命样板戏。

那时候我的家乡平江县同时上马修筑三个骨干水库。

来自十三个区的三四万民工,浩浩荡荡按照“平江县水电建设指挥部”的指令,开赴各个工地。每一个水库工地按照部队建制叫做“营”,下设“连、排、班”。一个班,由一个生产队上十名精壮劳动力组成,他们的劳动报酬是没有钱的,国家不给钱,县里也不给钱,回生产队去记工分,由生产队的所有群众来分担,也就是说,当时的办法是举全县老百姓之力,来兴修水利,自己干自己的事情,真正意义上的自力更生。

民工不但没有报酬,连吃的米、油、盐,都是由各生产队派人送来的。柴倒是不缺,要修大坝了,这水库里的水,日后要淹没山冲达十几里,水位线以下的柴草都不能生存下去了,尽可以用来烧火取暖。

农村修水利,一般都安排在农闲时的冬天和早春。待晚稻进仓、冬作物入土后,来自四面八方的民工,挑着过冬的棉絮往山里进发。这时山风已凛冽,寒冷已经降临。

人们从山上砍下不久就会被水淹没的竹木,按照安排,以“排”为单位,在离大坝施工不远的山冲底部平坦的地方,搭起长长的棚子,那是足以睡几十个人的通铺,上面盖的是厚厚的茅草,墙壁由竹篾编就,外面糊上泥巴挡风。

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号兵重操旧业,一天数次用嘹亮的军号声指挥着上万民工起床、吃饭、出工、休息、熄灯。整个工地上红旗猎猎,标语成城。到处架设着高音喇叭,从天亮到断黑,不停地播放着雄壮威武的革命歌曲和指挥部首长声嘶力竭的鼓动。这一切手段,无法不使这支队伍亢奋以至热血沸腾,然后像战争年代的军人一样争先恐后、舍生忘死、浴血奋战、一个个拼死向前。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水利工地上,还看不到挖掘机、推土机、搅拌机、压路机、震动器……当时包括指挥部首长在内的建设者们,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机器。汽车是见过的,但是汽车还太稀少,太珍贵,还舍不得用来拉土。全靠人们用肩膀将泥土一担一担挑到坝基上,一寸一分往上垒。那是一幅非常壮观同时也可堪称悲壮的图画--上百人的队伍列成长队,挑着箢箕,奋勇争先,从各个方向像蚂蚁一样向大坝方向循序渐进。无数支打硪的队伍像钉子一样镶嵌在大坝上,他们四人一组,用手高高抬起石硪,口里喊着号子,将石硪重重地砸入土中,就靠人工的力气,来将土擂紧,希望她千年百代牢不可破。迎着越来越坚硬的西北风,这些出力的汉子,无不热汗淋漓,穿着单衣或者打着赤膊,大坝上的每一寸泥土,都是由一丝不苟的人的汗水和力气擂紧的。现在的建筑工地,只见机器轰鸣,已难见人影,一台压路机轻轻辗过,便可当得上百打硪人喊哑喉咙,想想过去千军万马的壮烈不敌时下几斤柴油的力量,不禁心里发紧,多少汗血和辛苦,才换来了今天的现代化呵。

数万大军一直要劳作到腊月二十八日才能够回家过年,正月初三又要回到工地。在那个“破四旧”的时代,传统节日也是“革命”的对象,过年能放几天假让大家回家团圆已是很人性化了。如果有人胆敢因为留恋过年而缺席不上工,那可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要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必要与阶级斗争联系起来。因为一个人不来,便会影响到他那个班的人的情绪;一个班开始拖革命的后腿,就必然会把一个排的进度拉下来;要是蔓延到一个排,就如同一个果子,开始变质烂心了,很快就会传染开来,烧坏一筐果子。“千里之堤,溃于一穴”、“防微杜渐”、“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那时指挥部的任何一个哪怕是没有文化的工农干部,都会用这么一些来自毛主席著作和民间俗语中的警句来形容这种危险,来分析事情的严重性。既然被认为是危险,便会坚决制止之。就是家里死了父母、结婚、生孩子,都不许请假。几万人在工地上,谁家里没有点重要的事情?一个人走得,所有人都走得。要是在战场上,扔下枪械去办自己的事,不异于是临阵逃跑--而这就是战场,是以军事建制管理的队伍。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指挥部会协同地方,毫不手软将人抓来,戴高帽子上台批斗,为了整肃“军”纪,不得不杀鸡给猴子看。在这样事关军心稳定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没有任何余地,那个时代,绝对没有后门可开,指挥长也没有权力批准谁请假。要是哪一个干部敢干这样的事情,他很可能也会被推上台进行批斗,把饭碗给砸了。

我们到工地上慰问民工,就是雪花飘飞的天气,电影、演出会照样进行,成千上万名民工会像军人一样纹丝不乱坚持看完节目。当然也常会在演出开始前批斗个别违纪分子。我们常常要在演出前聆听一番指挥部首长不乏粗暴地痛斥一些懒惰或不按规定劳作的现象。

毛主席在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发表过这么一番激动人心的讲话:“‘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这句话很好。高山嘛,我们要你低头,你还敢不低头!河水嘛,我们要你让路,你还敢不让路!”“这样设想,是不是狂妄?不是的,我们不是狂人,我们是实际主义者,是实事求是的马克思主义者。”

看来要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没有坚忍的勇气、非凡的手段、铁的纪律、钢的意志,是做不到的。在毛主席看来,这些依靠肩挑手抬筑大坝的勇士们还算不得是狂人。而在今人的眼中,已是不可想象的疯狂之举了。

平江县1971年竣工的一个水库电站坝高52米,有效库容1728万立方米,灌田2.91万亩,属全县第一座中型水库,分四级建站,装机10台,总容量4000千瓦,完成劳动工日582.35万个;1978年竣工的另一个水库电站坝高58米,有效库容3040万立方米,分二级建站,安装水轮发电机组4台,总容量4000千瓦,投工567.27万个;1980年第三个水库电站竣工投产,坝高53.3米,库容830万立方米。分两级建站,安装水轮发电机组6台,总容量3400千瓦,投工303.53万个。

修建这三个中小型水库电站时,每天有三四万民工在同时干活,分别要干三百多天和五百多天才落成。这意味着什么?三四万人一天要吃多少大米?吃多少蔬菜?烧多少柴薪?排泄多少粪便?五百多天要睡烂多少个盖着茅草的窝棚?挑烂的箢箕、挑断的扁担、穿烂的草鞋要堆成几座小山……而这么庞大的消耗品,全部都是从全县的四面八方,用肩膀一担一担送进来的。有的要走几十里,有人要走百把里。没有也不会有人去指望找一辆汽车送一程--这样用人海战术完成的工程,非“狂人”不能做到,非顽强的革命情操支撑不能做到。

五十多米的土坝,三十多年后还牢固地矗立于青山绿水之间。那用赤脚踩紧、用石硪垒实、用汗水浇注的泥土,把昔日横冲直撞的山洪牢牢地锁在山冲里,它们纵有钻山打洞、水滴石穿的本事,也无法在那个时代的“狂人”打造的大坝上,冲刷出哪怕是一个针鼻大的小孔。山下捞“大水渣”的职业从此消失了。有拦河挡水的大坝做屏障,骤来的风雨再也吓不倒山里人了。

六、一个将军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