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位宋高宗第一名进士,曾任荆南兼湖北安抚使,他任广西桂林知府的第二年遭馋言落职,罢官北归途经洞庭湖,写下了这首《念奴娇·过洞庭》。词中那种寂寥的天地,辽阔的洞庭,“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早已物是人非了。
我们眼里忽然有了迷茫和伤感,脸上有了愁容,心中添了悒郁。船泊浅滩,越过堤防,我们回到现实中,行走在喧嚣的街道上,恍若隔世之感。这片曾经的洲土,如今早已成繁华集镇,却很少有人知晓,它其实还一直被称做蓄洪垦殖垸。谁也不会去探询,这个陪伴他们成长的地方,多少年前,曾是洞庭湖水漫溢的湖洲,沧海桑田的变迁,在很多人看来,像洪荒远古一样迢遥久远。
生在湖区,又有谁能够摆脱与水相伴的生存?
不管是洪汛还是枯竭,与水相伴的生存,都已成为我们的恐惧,我们将去往哪里?又有哪里,能承载我们日益衰败的灵魂?
2009年10月16日,新华社长沙电:“16日7时,洞庭湖城陵矶水位跌破22米,远低于近几年同期水位。历史罕见低水位造成渔民歇业、航运受阻等系列连锁反应。记者从岳阳市防汛抗旱指挥部了解到,近段时间以来,受洞庭湖区降水较少,湘、资、沅、澧四水来水减少,长江三峡拦坝蓄水等共同影响,洞庭湖水位一直低于往年同期。10月6日,洞庭湖城陵矶水位跌破23米后一路走低,到目前为止,远低于往年同期的23米至24米的水位区间。罕见低水位对洞庭湖渔民生活造成影响。近年一直在东洞庭湖七里山地段从事捕鱼作业的渔民杨祖祥告诉记者,洞庭湖现在很难捕得到鱼,每天出湖,只能捕一些小鱼小虾,连成本也挣不回。国庆前夕,大部分渔民只能歇在家中,靠平时积蓄度日。洞庭湖枯水也给当地航运带来影响。岳阳市地方海事局副局长杨德华介绍,枯水造成河道变窄,湖面下尾堆、暗礁突出,河床不规则,船舶搁浅、触碰事故频繁发生。杨德华介绍,低水位也造成洞庭湖区货流不畅。目前从洞庭湖进入湘江流域的货船,只有500吨以下的才能通过。”【《洞庭湖枯水,渔民歇业航运受阻》记者黄新华】
洞庭湖,一个蓝色的问号,一个沉重的问号。
【易渡:原名易送君,湖南岳阳屈原行政区宣传部副部长】
【16】《遍地明珠》
彭见明
一、与水有关的困惑
古人用于启蒙教育的一本叫做《增广贤文》的书里,有一句话说“易涨易退山溪水”,看来只有亲身体验过山中水的山里人才有如此的感受。尤其是南方的山地,因植被相对丰厚,雨量比平原一般要多三至五成,眼看着晴空万里,一阵山风掠过,顿时山峦峡谷便乌云密布,云至雨来,那雨就如同一块巨大的帘子,由山风那无形的巨掌拉着,在山川里狂飙乱舞。雨水顺着无数条沟壑,汇集到最低的峡谷里,刚才还唱着欢快的小曲的小小溪流,瞬间便会变得粗暴凶猛,来自各个峰峦的水流,挟带着枯枝败叶,像一头发怒的困兽,一路横冲直撞,自山中直冲而下,又一路收容着各个山头的恶浪,这支势力越发汹涌的队伍,奔驰到山势平缓处,已是浊浪滔滔了。
如果不是山里人,谁也不会相信这些温驯的小溪,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翻脸,集结这么多洪水。但退水也快,待雨停了,风住了,万马奔腾向远方,一俟安静下来,小溪顷刻间又变成了涓涓细流。像一个爱哭的女子,刚才还涕泗横流要死要活,只要听到一句好笑的,马上会破涕为笑。
这是千万年来频频出现在山里人面前的景观,于是被古人准确地描述为“易涨易退山溪水”。
这绝不是司空见惯的日常表演,不是山民们坐在自家屋里或岩头下躲雨观看的风景。哪怕是一个在山里活出一百岁的老人,也无法估量某一场雨能酿成怎样的灾难。这些肆虐的山水,会直接撕裂溪谷两岸的田土,将庄稼卷进枯叶朽木中一并送到远方。山水还会造成山体松软,形成大大小小的山体滑坡。没有哪一场暴雨不吞食山田土地、房屋乃至人和牲口的。每逢山雨骤至,便是山民们提心吊胆之时。山地里可以称得上“山洪”的大雨,一年中少也要发五六次或者上十次。
平川里的大河边,应运而生形成了一个专门的职业,叫做打捞“大水渣”。这些被称作“大水渣”的东西,便是被“山洪”冲刷而来的房梁、楼板、床铺、柜子、活羊、死猪、死人……每一场大雨降临,必有远处某一个山冲里的山民会不幸遭到洪水的袭击。谁也无法预料哪一条山沟、哪一处山坡会发大水,会发生泥石流。那些捞“大水渣”的,都是自小在河边长大会水性的,他们都是征服风浪的高手,他们有能力将在翻滚咆哮的浊浪中的有用之物捞上来,变成自己的战利品。照说也是应该把这些东西还给那些落难的山里人的,但这不现实,这些东西也许来自三五十里亦或百把里,无法找到主子,有的山里人一辈子没有下过山,除了自认倒霉,不会有人想到那些东西还会存在。
一旦发现了死人,任何一个捞“大水渣”的,都会尽力将其捞上来,好好地给安葬了,并留下石碑、木匾之类的无名印记,日后好让死者的后人来寻找。万一没有人来找了,每年清明节,人们会给亡者烧一份纸钱,不可让那遭难之人在阴间太苦了。
谁也无法制止风雨的来临,谁也制止不了此类传统灾难的的发生。有什么办法来拖延那些洪水的形成,刹刹那恶龙的气势,给人们以防范的余地?人们盼望了千年百代。
二、与吃有关的困惑
山里人怕水甚至恨水,却又盼水爱水。
大水骤然而至溪河爆满浊浪滔天时,令人们恐惧。
待云开雾散风和日丽,山溪又变得轻盈清幽时,人们又无比婉惜地希望她们不要走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因为人们需要水的时候,毕竟远远大于怕水的时候。
像所有人和庄稼一样,山区的人和庄稼同样离不开水。因地貌的关系,山区人对于水的依赖更甚。当千山万壑中的水经无数大小溪流送到远处的平原时,已经是滔滔江河,江河以其蕴蓄之丰,就是百年未遇的大旱,也不能使她们形容枯萎,她依旧能滋润大地。就是常常断流的黄河,人们还可以通过打井,从她宽阔的河床下找到水。
山区不一样,大水刚刚走过,干旱随后就到。山里人赖以生存的田土,大多依山就势,艰难地镶嵌在岩头坡边,有的田土索性根据其小,直接命名为“簑衣丘”或“斗笠丘”。一块斗笠大的地方,也要被山里人充分利用,也会被人尊称为一丘田,可见山里人寻吃的艰难,很难看到几块在同一水平面上的田土。过去我们山里拥有了几亩连在一块的田地的人家,那便是令人羡慕的富人了,建国后大都被划成了“地主”成份。
为了使这些遍布于山山岭岭之间的田土得到适时的翻耕,山里人有一道独特的风景的,那便是用背篓把刚生下来的牛背到山上去喂养,待长大了,好翻耕那些小小的田地。因那山路陡险,长大了的牛是无法爬上去的。可怜那些被背上山去的牛,从此再也不能下山来看看它们的亲朋和出生地。
在漫长的典型的农耕社会里,这些簑衣丘和斗笠丘,只能是“望天收”,老天多下一点雨,就可多收得三五斗。年景不好,就只能眼巴巴地坐以待毙。这些可怜的田地,永远也享受不到江河和溪流的饱足的浇灌。
自古“水往低处流”,在我的长辈们看来,这是合情合理的自然法则,是无法改变的客观规律,便心安理得自认命苦,只要你还生活在山里,溪水就流不到你的地里。因水难上山,山又留不住水,山里很难种上水稻,山里人多以旱土作物果腹。山里最能耐旱的庄稼是红薯,其次是玉米和高粱。小时候,我们最向往的幸福生活是吃上一顿纯粹的白米饭。盼望这么一顿白米饭,往往要等待一年,只有在大年三十的团年饭桌上,我们才能闻到纯粹的白米饭的香味。在山里人的经验和见识中,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香味。
我们的祖先永远铭记着一个叫做谢仲塬的广东人。乾隆五十年,谢氏在我老家平江当知县,其时正逢平江县普遭大旱,山下的河流几乎断流,山上的塝土更是干得冒烟。春种作物,大都夭折。眼见得手下臣民颗粒无收,这可是天大的事情。谢知县忙从老家引进一种叫做“安南薯”的红薯,令百姓广为栽植。此薯无需播种,摘其藤蔓尺余,插入土中,即可成活,无论山坡洼地,不分土瘦泥肥,此物见泥即可生根,可耐旱,可经风雨,几个月后便可长出拳头大小的红薯来。一蔸少则几斤,多则几十斤,生食此物,无需烹煮,也可将人畜养活。
这一年,平江人无奈之际,半信半疑跟着谢知县栽红薯苗子。这苗子果然不怕干旱,慢慢就见爬满了山坡。十月间薯熟,掘开泥垄,竟是果实累累,尝来肉质细嫩,甜润爽口,浆汁丰腴。平江人依赖此物,度过了一个大灾之年。
从此平江山地,甚至整个南方的山地,都是从广东移种此物,一直延续下来,成为山民的主粮。
平江称此物作“茴”。全中国种植此物的地方,没有第二个地方把它称作“茴”的。有史学家曾用心来研究这个称呼的来由,至今终无所获。
两百多年来,谢知县给平江人民带来的大恩大德,罄竹难书,便建寺以做铭记,人称他为“茴老爷”。“茴老爷”的声名,在我们祖先的心目中,比当今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声名,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茴”是平江人至南方山地人的主粮,大米成了杂粮。那时候国家干部、人民教师之所以令人羡慕,是他们每个月可以凭粮证到粮站籴到27斤大米。尽管这样,这27斤大米里不掺茴,也还是吃不到月底。何况绝大多数干部出身农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围着这27斤大米吃,要是不掺茴,几天就消灭掉了。
茴一身都是宝,从头到脚都能做得用。茴可以熬糖,那时候没有几户人家能买得起白砂糖的,就熬茴糖自用;茴和茴蔸子可以蒸酒,许多人家靠蒸茴酒待客;茴藤叶子炒出来是最好的绿色食品,时至今日都是席上珍品;茴藤长到两丈左右长时,就是茴熟的季节,茴藤是要割下来做用场的,这是最好的猪饲料,将茴藤扎成把,挂在梁上风干,这是农家无一例外的风景。关于茴的好处,平江有民谚赞美它:
茴丝茴拌饭,
茴粉煎鸭蛋,
茴叶子炒辣椒,
茴藤把猪嚼,
茴蔸子蒸得酒,
吃茴活得久。
因为没有白米饭吃,那时候山里人非常自卑,有白米饭吃的人看不起没饭吃的人,挖苦山里人连放屁都是茴臭味,口里的气味也是茴臭味。山外体面的姑娘是不会嫁到山里去的,怕吃茴,也怕夫君口里的茴臭味。
三、与火有关的困惑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的漫长岁月里,靠山吃山的山里人,已经很难享受绿色给他们提供的财富了。
伟大领袖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庄严宣告新中国成立时,我国尚只有四万万同胞,而在短短的二十年间,中国人口就猛增到十多亿,其中有八九亿农村人口。这么一个庞大的祖祖辈辈流传下来吃着熟食的群体,有一半以上还不知电和煤是什么东西,全部靠上山砍柴来煮饭、取暖。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湘北革命老区平江县一个小山冲里。革命战争时期,湘、鄂、赣三省中国共产党的首脑机关就设在平江县的深山老林里。这里的崇山峻岭和茂密的森林,成为了天然屏障,掩护着一批又一批革命战士。据我的长辈们讲,我家的房前屋后,是成片成片的几个人都抱不尽的参天大树,依赖着这些林木,我们这个小山冲,亦曾作过杰出的贡献,很好地保护过共产党的游击队。因林丰水盛,我的老家还常有虎豹出没。在我出生后不久,村里的民兵全体出动,去围猎过一只游历至此的老虎。但在我懂事后的印象中,长辈们动情的描述,在我听来如天方夜谭,我既看不到参天古树,也看不到奇花异草。
和所有的乡间孩子一样,我才十二三岁,我那尚显稚嫩的肩膀便能够挑得动几十斤东西了,一旦这个肩膀能派上用场了,我便和与我差不多的同龄人一样,使用肩膀最多的同一件事情就是上山砍柴!用大人们的话说,砍柴就叫做“养灶”。大人们都要出集体工,这“养灶”的活便交给妇女和我们这些孩子了。
在那个约定俗成的时候,在我屋后的进山路上,便响起了砍柴刀敲着扦担的声音,那是在纠集队伍上山砍柴的信号。喜欢群居的乡邻,也喜欢群体性的劳动。古人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这个火焰,这个力量,大凡指的是群体性劳动的热闹。这种热闹对于一个体力劳动者来说是很重要的,许多艰辛便可在热闹中化解了。我们这支上山砍柴的队伍,往往能集结到二三十个人,甚至五六十个人。几十把锋利的砍刀,一旦伸进山坡上的柴草中,就如一群贪吃的毛虫,一会工夫,便可将一片柴草啃食得干干净净。几天工夫,便可将一个山坡啃食得干干净净。一个月工夫,便可将一个山头啃食得干干净净。人们不但要啃光苗木,还要把树蔸也挖出来烧成灰……就这样,我们只需花几年工夫,便把我们房前屋后的如我们的长辈们所言中的茂密丛林给啃光了。一片丛林长十年还只有一个多人高,放到众乡亲的柴灶里只需几分钟便成了灰烬。当我们的山坡变成黄土地后,我们的队伍便敲响着扦担向更高的山地和林子进发,这些繁殖极快的一天也离不开熟食的“毛虫”,生存的现实迫使他们会无休无止地向山野丛林进发,吞食森林,索取火焰,养育自己。几个屋场便可凑齐这样一支队伍。一个村庄便拥有几支这样的队伍。一个乡镇将有几十支这样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