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年后,当河源市市委书记陈建华说出“人类理应顺从自然”之时,他用的是一种找到平衡后自信的口吻,一种人和大自然平等的口吻。在人类和自然博弈的这张棋盘上,一次次经验教训使今天的领导者更成熟了,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再强求于改变大自然,而是寻找一种新的模式,如何开发利用现有的资源,使之更符合自然生态规律来服务于人,他们胸中自有沟壑。
与自然的搏斗告一段落,新丰江里的水又在静静流淌,她还是那么的清甜、冷冽,守护她的大坝还是那么的巍峨、高耸,这不再是初出茅庐的骄阳似火,而是一种曾经沧海的从容气度。50年岁月如磐,风雨仓皇,人来了又往,喜怒悲欢。
老天的怒气平息了,人的怒气却与日俱增。伴随着大坝和水库的辉煌落成,一个棘手的问题横亘在河源政府面前:为建库而迁徙的移民该如何安置。和地震问题相比,这是一个长期的灼人神经耗人心力的问题,简直就是一张庞大的网,千丝万缕却毫无头绪。无论如何,只能直面。河源的水传奇经历了胜利史、教训史之后,现在到了辛酸史。河源人为新丰江水库,做出了极大的牺牲与奉献!
四
古往今来,无数骚人墨客围绕着水利工程吟诗诵文,将江河湖海吟成了一曲政通人和琴瑟和谐的欢乐颂,却很少有人想起,那些为了成全工程而离家去国的黎民百姓。我们记得了李冰父子功盖千秋的都江堰,却无从记得当初岷江河畔万户人家为大坝毁家纾难的艰辛;我们记得苏堤春晓的繁花似锦和苏轼大人“我来钱塘拓湖绿”的功绩,那些挖淤泥的杭州百姓的不幸只是苏堤的注脚而已。或许历史偏爱“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英雄叙事,可是对于为了新丰江水库举家搬迁的万千移民,他们的辛酸血泪和无疆大爱需要青史和我们每一个人的铭记。
1958年,河源县城附近居民接到通知,库区600平方公里范围内,凡在水位120米高程以下的民房建筑、猪牛栏、厕所和树木、竹子、果树及坟墓等物体,要在1959年蓄水发电前,全部清除干净和消毒。接到通知,河源移民纵使万般无奈却也体谅国家的建设需要一切为了水库!一切为了发电!
而早在1956年水库建设规划之时,中共广东省委、省人委根据水文资料确定,凡集雨汇入库内的新丰、连平、龙门、河源四县隶属的山地、乡村、河流等,均为新丰江水库区域,归属河源县管辖。初步预计,水库将淹没河源县、新丰县管辖的乡村区域,和部分属于连平、龙门县管辖区域。河源县全淹区包括回龙、南湖、锡场和半江林场4个人民公社,半淹区和部分淹区有涧头、双江、顺天、灯塔、船塘等公社的部分村庄。共计淹没11个大小圩镇,389个村庄,需要外迁2.56万户人家,共10.64万人。
命令下来,势如山倒。5月,广东省人民政府成立广东省新丰江清理水库工作委员会。6月,省、地、县三级抽调人员组成新丰江清理水库工作委员会办公室,统一指挥。以下,县成立河源县移民安置委员会,库区各社亦以民兵、公安、青年、妇女为搭配组成“移民清库领导小组”。
9月,开始清库。时值大跃进最红火的时期,清库行动按照军事建制形式,依据各级清库机构领导,全县一盘棋,一切行动听指挥。其中,以社、队为单位,以营、连、排、班和战斗小组为建制,实行“三化”、“三结合”、“四统一”和“七固定”、“七先后”的方法。具体包括:
“三化”--行动军事化、作风战斗化、生活集体化。
“三结合”--清库与夺当年农业丰收相结合、清库与副业生产相结合、清库与拆房材料及时运往移民新村相结合。
“四统一”--统一计划、统一工作、统一出勤、统一收工休息。
“七固定”--定领导、定劳动、定战区、定任务、定质量、定时间完成、定评比奖励。
“七先后”--先清干部后清群众、先清河边后清山、先砍大树后砍小树、先清低后清高、先清远后清近、先拆毁石灰墙屋后拆毁泥砖屋、先清难后清易。
战斗队各就各位,任务清晰,目标明确,一场大战拉开序幕。1958年秋收后,河源各人民公社、农业大队抽调70%以上劳动力投入清库,每天出勤2万人。
清库过程包括拆除、焚烧、砍伐、消毒四个步骤。拆除房屋,一律拆除至地面50厘米,拆下木材全部运出库外;不能运走的旧房屋废料以及118米高程以下的草木,一律进行焚烧;砍伐竹木,残头不应高于地面30厘米,木材由林业部和商业部进行收购;对猪牛栏和厕所放火焚烧,旋即加石灰消毒。
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出现了,如何处理先人的坟墓让村民左右为难。按照清库的要求,坟墓应该在各家迁走后放火焚烧并加石灰消毒。但这是祖祖辈辈耕作的地方,祖先都葬在此处,对墓地如此暴风骤雨般地迁移让人感情上难以接受。最后,政府出面用经济补偿的方法解决:坟墓迁移消毒每个地面金2元,5年以上的坟墓每座补助2.5元,5年以内的补助5元。
然而,“大跃进”时期的肃杀之气还是让清库运动变得有些不近情理。几个大队干部见老百姓处境太艰辛,说了几句牢骚话,立即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投入监狱,罪名是“拖群众后腿”。是啊,谁愿意拖群众后腿呢?这里可是他们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土地啊,让他们迁走,就如同将他们连根拔起。在库区人民的心中,一砖一瓦是如此的亲切,如同亲人般不离不弃;一草一木是如此的可爱,早已和他们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离开这里,叫我死后葬往何处?!”一位古稀老人的愤懑之言,道出了库区人民和此处山川相依为命的血脉深情。
如果说以“重新安排河山”的豪迈气概一举攻克林县缺水难题的红旗渠象征着新中国战天斗地、百折不挠的顽强生命力的话,如果说依靠自己的力量设计施工建造的“中国第一桥”南京长江大桥代表了国人在建国后自力更生、开拓进取的发展要求的话,那么,10万名祖祖辈辈世居于此的村民恋恋不舍地抛弃祖业抛弃良田拖家带口四处奔走居无定所忍饥挨饿却又无怨无悔对国家给予了极大的理解的新丰江水库,则代表了另一种精神的难度--“舍了小家为着大家”--这就是奉献!
1959年5月,清库结束,历时9个月。据调查统计,在清库运动中,共拆除房屋18.45万间,猪牛栏、厕所4.22万间;清除坟墓13.95万座;清山20.81万亩,砍树10.71万立方米,总投工450万个工作日,耗费86.7万元。另外,清除活动虽告一段落,但堆积如山的物资仍待搬迁,包括:房屋的旧木料7.85万吨,农具4.19万吨,口粮1万吨,牲畜0.03万吨,重中之重是,需运载老少人口3.77万人。
要往何处运送呢?清库运动结束,接下来要解决的是库区人民的安置问题。
移民安置工作涉及面广、难度很大,必须在广东省委、省人委的统一下有领导、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地分期分批进行。1958年,新丰江库区第一个移民方案下达:埔前、东埔、县城、义合、兰口、曾田、船塘、灯塔和库内9个人民公社居民安置河源县,共计15680户,67930人。附城、新作塘、柏塘、石凹农场、长宁、麻陂、小金农场等7地居民安置博罗县,共2592户10860人。梁化、稔山、平山3地1027户5126人安置惠阳。凡口、曲江、乳源三地对口安置韶关铅锌矿、煤矿和林区,共2612户10395人;安置新丰县1891户8433人,安置连平县805户3693人。全部合计24787户106437人。
就这样,为了水库,10万人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有人拖家带口、有人担粮背桌,有人一步三回头,有人骂骂咧咧心生怒气……
首先要解决的是住房问题。河源是安置移民数量最多的县份,1958年河源县人民委员会制定出《河源县第一批移民基建初步方案》,规定移民人口每人平均建房14平方米,其中住房11.5平方米,厨房0.2平方米,食堂0.56平方米,厕所0.15平方米,仓库0.2平方米,冲凉房0.28平方米,猪牛栏0.2平方米,学校0.81平方米,俱乐部0.1平方米,除住房外,余下所属的附属工程一律采取集体共用。按此推算,为了安置6.739万移民,河源应建住房面积78.1万平方米,附属工程面积16.9万平方米,总共面积95.1万平方米。
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气质,身处大时代的个人无可避免的烙上时代的命运。而在1959年,从上到下的氛围就是“大跃进”。在漫天的卫星,遍地的报喜声中,河源也不甘落后。1959年9月23日,河源县喊出“苦战100天,坚决完成移民建房任务”的口号,提出四项“紧急措施”:一、层层下达建房备料任务;二、增加基建劳动力,全县集结1.8万人,其中移民1.5万,安置区民工0.3万;三、抽调技术工150个,技术工带徒弟1150人,再搭配缺乏泥水工经验的村民3196人;四、开展劳动竞赛。任务下达,建房工作快马加鞭。
“大跃进”建起来的房子质量可想而知。百天之后,6万多移民进住新房。不久群众纷纷反映住房裂缝多,漏水严重,无法入住,甚至有的房子还摇摇欲坠。其实,这一切恶果都源于不依照事物发展的规律办事。在“左”倾思潮影响下,领导一味想“放卫星”,有的地方不到10天搭起一栋房子,“放”出来的房子怎么可能不是危房?除此之外,地方领导简单粗暴的工作思路也脱离了群众生产、生活的实际。按照政府安排,农民群众和城市居民分配到了同样构造的房子里,城市居民尚可接受,农民反倒不答应了,因为他们发现,新入住的房子里没有养猪、养鸡的地方,柴草什物也无法堆放!面对移民的纷纷怨言,河源县委不得已只好对一部分房子进行拆迁维修。
此时又节外生枝。1959年,惠阳地区撤销,原属惠阳地区的河源县划给韶关地区管辖。按照先前的方案,河源县策略是“多移少留”,尽可能多地将库区居民迁往惠阳县。由于此时韶关地委正值大炼钢铁的狂热时期,为保留劳动力,“多移少留”方案被紧急改成“多留少移”的第二套方案:原先准备迁往惠阳县的1207户5126人,全部留河源安置。如此一来,好容易安置好了6万人,如今又要大动干戈。事实上,被淹没了大量土地的河源已经没有能力再消化这5千余居民。最后采取的折中方案是:三地分流,部分迁往韶关,部分迁往惠阳,部分留在河源。
尽管诸事不顺,移民最终还是安顿了下来。从1958年冬至1970年底,河源县先后组织了三次库区移民工作,共安置居民16519户67930人。迁徙过程中,移民方案多变、运输车船匮乏的缺陷给移民群众带来了极大的损失,有的家具没有运完,有的家畜在途中遗失,还有的村民多次搬迁,怨声载道,农具家畜等财物已经顾不上打理。据当时移民部门统计,河源移民总共丢失农具1.43万件,耕牛死亡1056头,共计价值3670余万元。
“不说别的,移民的老人过世后,下葬的墓地都难找到。”东源县锡场镇一位村支书忿忿地说。
河源的水传奇,拨开那些光鲜华丽的颂词,也有灰暗辛酸的一面,城与水的纠结和折磨在这一刻展现得触目惊心。
一个更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由于对故土的眷恋,由于对新生活境况的不满,移民出现了“倒流”风潮。1959年2月到1973年9月的14年间,河源县的各安置区出现了7次大规模的倒流回库风潮,人数达1.2万之多,占了总移民人口的十分之一。“逼退”移民的无非还是那几个因素:住房紧缺、耕地不足、交通不便、医疗不保,以及移民子女入学困难等等。可是对那些欲求不多的农民来说,这些因素加起来,已经就是生活的全部。
发生在东源县锡场镇小学的一个真实情况是,整个学校加起来,只有17个学生,1名老师。移民生活资源之短缺由此可见。
回去并不意味着幸福。倒流回库现象恶化了库区的生活和生产秩序,回流的群众为了生活,搭木棚、盖茅舍,乱砍山林,甚至与原库内安置的居民争耕地,抢山林,库区生活日显混乱,从前和睦的邻里如今怒目相向。纵然如此,千难万阻也挡不了移民“返乡”的决心--河源市移民办主任黄谷新告诉过我们这样一个心酸故事:有移民在库区生活多年,常年蓬头垢面,头发长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慰问移民的干部看见了心生诧异,问为什么不理发,他说:“理不起,太贵。理一次得几十块钱。”干部不信,男子就算给他听:搭船从库区出来要多少钱,到镇上要多少钱,理发要多少钱,回家的路费要多少钱……
对回流现象和移民安置后出现的问题,广东省和河源县的党政领导极为重视。1962年至1965年,省政府和县政府从各部门抽调了一批领导干部,专门解决移民安置的问题:深入库区进行慰问,派出医疗队常驻库区,多次发放医疗、生活、生产救济款,组织临时学校……党和国家始终没有忘记这些移民,一直在致力寻求解决之道。1961年,迁往韶关天井山林场的上百位新港乌洞移民倒流回来,在山腰搭棚住下,缺粮缺油,水肿病非常严重。为躲避追逼而来的韶关干部,他们终日东躲西藏,既不敢进城干活,亦不敢投亲靠友。时任县领导张东明和陈娘恩知道这种情况,连夜带两船物资前往慰问,移民办干部亦到20里外的双田粮站借回15担谷,分与众人……
党和国家始终念念不忘为移民寻找一条安居乐业的出路,纵使这样的念头在那个“左”倾路线和乱动的极端年月,是如此的奢侈……
1958年至1987年的20多年间,党和国家为新丰江水库移民做了大量的安置工作。到1987年止,国家总共下拨移民经费8449万元,移民群众的住宅问题基本得到解决,耕地生产得到了恢复,生活水平有了较大的提高,公共设施配套基本完善--
住宅方面:人均住房面积达到了6.3平方米,“三代同房”、“全家一室”的现象已经解决;
土地安排:人均水田0.43亩,人均旱地0.16亩,人均山地1.28亩,做到了人人有田可耕、有地可种、有山可依;
生产发展:改消极补偿为积极创业,变救济生活为扶助生产,开荒造田,开发渔业,移民人均收入达到了全省山区县人均收入水平;
公共设施:修路、架桥、自来水、交通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生活福利水涨船高。
1993年,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广东省委书记谢非到东源县涧头镇考察慰问移民新村,百姓日渐提高的生活水平让他非常振奋,谢书记动情说道:“新丰江水库为珠三角和广东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库区人民做出了巨大牺牲!”围在一圈的村民听了,掌声雷动。国家念兹在兹,百姓自然心生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