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江水库的元老赖岩先跟我说,他1956年毕业于武汉华中工学院电力系发配电专科,一心想回广东老家的电厂工作,不想阴差阳错进了广州的罐头厂。也难怪他与新丰江水电厂有缘,不久后有同学告之在河源山区新建了一座大型水电站,不过很艰苦,问他想不想去。没丝毫犹豫,他立马就来了。“进厂后我才发现新丰江的艰苦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料。一开始,新丰江只有一条山路与河源老县城相通,交通、生活十分不便,为了买点日用品,常常要走上两三个小时;遇到抢修任务,哪怕是半夜三更也只能靠两条腿,常常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在那个人的意志大过天的年月,伟大领袖的吟哦是激励他们奋发的精神食粮。
没有推土机,也没有挖掘机,新丰江大坝是个靠手挖肩扛活生生砌出来的大工程。“水电建设三种苦,风钻出渣混凝土;水电建设三件宝,土箕撬棍十字镐。”这是赖岩先这样的老电业人追忆当年艰苦岁月时常唠叨的话。用现今的施工条件再去看50年前那场战役,新丰江水库简直就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除了发电机,机械工具少之又少。有的,是一双双粗粝的手和一只只铁打的肩膀。我在位于新丰江水电站的大坝博物馆见过当年劳作场面的照片,你很难不为那些坚毅的面庞和因重负而摇摇欲坠的躯体动容:在泥浆堆成的山坡小径上,一排挑土的工人在鱼贯行走。站在前列的是一位女工,她左肩上担着两大篮泥浆,重物将她的肩膀压得低低,很用力地斜向了一边。她咬着牙关小心在走,却努力地挤出微笑,用那双粗糙大手紧握着扁担上的吊绳。手背紧绷,五指蜷曲,凸起的血脉隐隐可见。我终于可以确信,正是靠着这几万只手和几万只肩膀,一座巨人般的大坝被生生筑起!
“亚婆山”下就是战场,搏斗的双方是三万军民和一条桀骜不驯的怒流。凭借“人海战术”,凭借钢铁意志,众将士酣战淋漓,战场上沸腾不息,大坝在一天天地往上长,河水在一天天地往上扬。当三万人的能量汇聚在“抽刀断水”的一刻,那条怒流也只能垂下骄傲的头。
1959年10月,大坝落成。坝高105米,顶长440米,最大底宽102米,顶宽5米,坝身由19个中距为18米的大支头墩和两端重力坝支撑。大坝将遥遥相望的亚婆山峡谷连成一体,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霸气十足。身后,浩浩荡荡的新丰江水被拦腰截断,水越长越高,淹没了平地淹没了山头,渐渐变成一面巨镜。镜子里,有碧水蓝天,有青山秀水,有鸟语花香,新丰江水库就像一个聚宝盆,将一个桃源仙境环绕起来。
这是河源人民献给共和国十周年的厚礼!
一年零三个月,他们创造了一部伟大传奇!
1944年张爱玲在其生平第一本小说集《传奇》中写到:此书意在“传奇中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中寻找传奇”。从这个意义上说,新丰江大坝又何尝不是一个传奇--人到底是渺小还是伟大?当你站在斩断新丰江的“巨斧”面前,你会感叹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当你想到这座让你自惭形秽的大坝是由一双双渺小的手筑起的时候,你又会觉得他们是何等伟大。
不想,这只是传奇的起点,河源至此开始了一段城和水交相辉映又反复纠缠的历史。
三
大坝一落成,新丰江水库就迫不及待开始蓄水。是年10月,终成华南地区最大的人工大湖泽。其总水域面积达363.8平方公里,跨新丰、龙门、连平、河源4县的部分山地、河流、村庄,总集雨面积达5734平方公里,总库容量为140.7亿立方米,正常蓄水位116米。详细列举这些数据无非想说明,以河源县4413平方公里的版图面积来看,一个新丰江水库,已占去全县大小的十分之一;当你泛舟水面之时,静卧舟下的正是从前高高在上的峰峦叠嶂。这不禁让人唏嘘,有多少良田沃土、阡陌民居被埋葬在湖底。
新丰江水库的一大功能是防洪。该库的调洪容量为31亿立方米,当东江中下游发生洪水时,只要及时与周边的水库联合调洪,分流泄水,就能够避免或减少灾害。大坝按千年一遇洪水设计,万年一遇洪水校核,泄洪能力经得起大灾考验。泄洪时,坝顶三个溢流孔闸同开,每个孔宽15米,高10米,最大下泄流量为每秒3800立方米。一旦洪涝肆虐,及时调控,就能稳保河源的安全。
事实上也不负众望,新丰江水库的作用在1966年的特大洪水中发挥得尽善尽美。
当年,一股洪流从东江上游咆哮来袭,据博罗水文站显示,天然洪峰流量已达14290立方米每秒,河源县城岌岌可危。紧要关头,新丰江水库及时关闸调洪,仅流出320立方米每秒的流量供发电用。当万余立方米的“水魔暴龙”被囚困在水库中后,博罗洪峰流量骤减,东江中下游围堤安然无恙,河源躲过一劫。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然而要是没有新丰江水库的话,结局将又是另一番境况。10年前的1959年6月,同样大小的洪水【据博罗水文站实测归槽流量为12800立方米每秒】涌到河源,那时在建中的新丰江水库尚未具备调洪功能,无奈中只能任凭洪魔咆哮。灾害过后一盘点,惠阳、博罗、东莞三个县的25条防洪围堤,其中20条溢顶或冲决,受浸农作物面积高达142.23万亩,4.3万间房屋被冲毁,河源、紫金、博罗和惠州部分地区已成泽国。倘若要将新丰江水库的功绩史载碑刻,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条应该是,自从水库建成后,河源县城再也没有出现过洪涝灾害!
由患至福,从灾到幸,新丰江水库就是河源水传奇的一个见证。水利部一位专家曾动情地说过,在历次洪涝灾害中由于新丰江水库发挥了极为重要的防洪减灾作用,挽救了东江中下游城市的经济损失逾百亿!每一天,从城市里向西边远望,巍峨的大坝永远像一位列兵勤勤恳恳地站立着,人们知道,是他在坚守着河源市的生命防线,是他让人民的幸福安康有了保障。
新丰江水库的另一个功绩要记在发电方面。
新丰江发电厂设置在大坝前方左侧,在大坝的衬托下略显矮小。厂房长102.7米,宽19.6米,高42米,4台竖轴立式水轮发电机组同时开动,总装机容量29.25万千瓦,设计年发电量为11.72亿千瓦小时。水电站建成是日,时任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欣然命笔,为大坝题写“新丰江水库”六个大字。如今无论你驱车还是信步走上新丰江大坝,这六个气势恢宏的大字总能立马映入你眼帘,摄人心魄。
1960年6月15日,新丰江电厂第一台发电机组开始试运转发电,装机容量为7.25万千瓦,10月25日正式并网发电。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因为创造了当时国内同类水电工程建设工期最短的记录。次年,第二台相同容量的发电机组开始发电。其后不久,随着第三、第四台发电机组的陆续发电,新丰江发电厂的总装机容量达到了令人振奋的29.25万千瓦。这是个怎样的概念呢?1957年,就在广东省决定要修建新丰江水电厂的那个年份,整个广东省电网的总装机容量才9万千瓦,如今仅仅一个新丰江水电站把全省发电能力提高到1957年的三倍之多!再以1960年为例,是年广东省电网的总装机容量为60万千瓦,这就是说,供全广东省的工业和民用电力中,其中的一半由新丰江水电厂输送!
当年有这样一个顺口溜--“停一机,牵一线,黑一片”,说的就是新丰江电站,其“江湖地位”可见一斑。老电力人赖岩先清晰地记得,有一年广交会期间,这里的一个机组发生故障停机,结果百里外的广州羊城宾馆的用电被牵累:一位外宾被困在宾馆电梯内,很长时间出不来。这个小序曲发生之后,每到广交会召开期间,河源发电厂都会接到确保机组安全运行的命令。
“可往往是越担心越出事。由于机组建造于50年代末‘大跃进’时期,受那时技术和制造条件限制,机组缺陷较多,安全生产形势很不稳定。”尽管新丰江电站独占广东发电量“半壁江山”的辉煌让老电人倍感骄傲,可是技术的落后仍让他耿耿于怀。
新丰江水电站的回报远远大于投入。从1960年到1987年期间,电站4台机组共发电231亿千瓦小时,产值14.8亿元,这是水库全部工程造价的7倍。发电量在“文革”结束后突飞猛进。1977年至1987年的十年间内,发电量为95亿千瓦小时,平均年发电量为9.5亿千瓦小时,最高发电年份是1983年,达14.9亿千瓦小时。电力由新丰江源源不断地往广州、汕头、惠阳等地区输送,无论是工农业生产,还是千家万户的城乡照明,新丰江电站的贡献居功至伟--上个世纪60、70年代,新丰江电站是广东电网的骨干电站,承担着至关重要的基荷发电任务!
然而再辉煌的伟绩也终会落幕。进入80年代之后,随着广东电力事业的不断发展,随着核电能源的进一步开发,新丰江电站逐渐退居二线。不再负责基荷发电,转而承担全省电网的调峰、调频和事故备用、负载备用任务,成了广东电网调峰、调频的主力水电站。即便如此,没人会忘记它当年“半壁江山”的卓著功勋,为了教育孩子们饮水思源,新丰江水电站被写进了广东省的小学教材,成了广东人民心中不朽的丰碑。
从茹毛饮血到物宝天华,从愚昧黑暗的洪荒时期到今日高新科技的一日千里,人类文明的诞生和发展,从来都是以对大自然的驾驭为标志的。当横行的野兽将人类逼得无处藏身之时,西方的普罗米修斯从天庭盗回火种,东方的燧人氏教会黎民钻木取火,火焰照亮了人类文明来临前的黑暗;当洪水的浩劫要将人类带入万劫不复之时,西方的诺亚带领着动物躲到了一艘大船,东方的大禹开山劈岭分泄洪现出一片片沃土,人类从此有了栖息之地。可见人类的进步确实是建立在某种对自然的征服之上,大坝和水库就是这一理论的见证--新丰江则是另一个完美的注脚。它遏制洪流、造福百姓,它兴利除弊、变废为宝,悠悠岁月在静静流淌,被新丰江浇灌的河源越来越显得韵味十足。
如果你以为大自然像匹羔羊般任人宰割那你就错了。马克思曾经说过:“文明如果不是自觉的,而是强行的发展,那么留给自己的则是荒漠。”恩格斯说得更加直接:“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现代社会的发展,人类的环保意识和生态文明观念,更是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当初尚沉浸在大坝落成胜利喜悦里的河源人民想不到,大自然的报复来得如此迅猛和出人意料。
就在水库开始蓄水的次月,1959年11月,河源地区发生诱发性快速响应型地震。诱因者,即是新丰江水库。虽说震级较轻,尚不至于导致人畜伤亡,但一时人心大骇。因为这种水库诱发性地震的破坏力量极强,不仅能导致房屋破坏和人员损伤,一旦大坝决溃后果将不堪设想--百亿立方米的储水足够将东江中下游淹没!
果然,人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只是主震来临的先兆。
随着新丰江水库蓄水水位的继续上升,地震活动相应加强。1960年5月,当水位蓄至81米时,有3~4次地震活动被监测到,面波震级为3.1;同年7月18日,水位达到90米时,面波震级4.3的地震活动发生,震中烈度已达5度。
有的群众心理承受能力弱,拖家带口地准备搬迁;有的地震工作者坐不住了,但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情况被一级级地上报给中央领导,鉴于震情危急,事关东江下游百万群众的身家性命,周总理亲自批示:要尽快采取措施加以解决!事实上,水库在建造之际并非没有预料到诱发性地震的,当时根据新丰江曾发生过的四次有感地震的史料,认定坝址的地震基本烈度标准为6度。然而这样的事情在共和国没有先例,广大水利专家和地震工作者夜以继日地加以攻关。形势火烧眉毛,河源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地震还是来了。1962年3月19日04时,当水库水位接近高为110.5米的库峰时,一场6.1级的大地震被诱发。震中在大坝下游1公里处,震源深度5公里,震中烈度约为8度。地震给13—18号坝段高程108米附近产生了长达82米的上下游贯穿性裂缝,在2、5、10号坝段,同一高程附近也出现了不连续的水平裂缝。万幸的是,大坝无恙。
但是地震仍然带来了巨大的损失。据亲历的老人回忆,在地震来临之时响声轰鸣,山摇地动,一时暗无天日。瞬间死伤85人,房屋倒塌1800余间,严重破坏10500间,损坏13400间。在水库附近,水电厂厂房和高压变电站遭受了严重破坏,电厂报废。最让人惊骇的是,河源县城皮革厂门前一对重达3500公斤的石狮,底座反时针扭转了11°!
3500公斤的石狮犹是如此,人何以堪。几十年之后回望当时的情境,仍旧让人觉得后怕。
地震活动在1962年3月19日达到高峰后逐年减弱,但余震强烈,来袭频繁,此时大坝的警报尚未解除,人民的身家性命还在老天爷手中。中央和省委下达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百姓安危,先对大坝进行抗震加固。经国家水利部批准,从1962年11月开始,国家特派施工队先后对大坝进行两期加固,其中地震设防标准为6.5级,抗震标准为9.5级,按水位116米荷载情况组合进行施工加固。另外,想尽一切办法增强各坝墩纵向稳定和坝踵应力的抗滑能力,并增设一条内径为10米,总长为808米的泄洪隧洞。1965年,施工任务完成,水库抗震能力大大提高,即便再一次的地动山摇,新丰江水库亦能岿然不动。
即便如此,加固的大坝亦不能平息大自然的怒气。到1964年底,新丰江大坝附近记录了超过18万次微震,以后的22年里,又增加了12万次,其中大于2度的有1.3万次。虽微震不断,但影响幅度不大,人心渐宁。
河源的水传奇进行至此,说明人在与自然的博弈中还是输了一筹。在改造新丰江的自然流泻中人获得了发电效益,也受到了惩罚。尽管电站为广东和国家创造了财富,而河源所付出的生命代价并非财富能够弥补的,新丰江水库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人类是要顺从自然还是要驯服自然,这个古老的命题又反复在人们心中回荡。所谓传奇,有过欢欣,有过悲戚,河源领教了大自然的威力,也用血的教训找到了命题的答案:人类理应顺从自然。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盲目地顺从,就像大洪水也是自然的一次清洗,但人类不能坐以待毙。如何找到平衡点,从地震发生的第二天起,河源人民就在孜孜不倦又小心翼翼地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