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史料记载,最早移民黄河三角洲的朝代是宋朝。大约在宋哲宗【1086年】年间,到元末明初,有了一次大的移民潮。此时进入黄河三角洲的移民大都定居在利津和垦利一带。据统计,利津县北宋镇102个村庄中有71个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河北枣强迁来的。三角洲上流传至今的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要问祖上在哪边?本是直隶枣强县”便是最好的证明。定居在荒滩上的赶河人由少变多,集为村落,就以最早定居者的姓氏作为村名,王庄、张家、宋家、刘家等等就是由此而来。有些村名还会有一些附加成分,如张家窝棚【初到利津时多年住窝棚】、簸箕刘家【以编簸箕为业】等。这些姓氏就像一棵树,把根扎于大河岸边的黄土,朝着阳光和大海伸展枝杈。
在移民潮的带动下,山东各县也有一些贫困户逃荒到黄河三角洲,他们在利津和垦利等地定居下来,慢慢成了赶黄河的老户。这些逃荒人来自三角洲周边的滨州、博兴、高青、桓台、临淄、淄川、章丘等,这些县离黄河三角洲都不算太远,逃荒人的祖辈很可能就是更早的赶河人,因为在更远的年代,是黄河造就了上述各县的土地。在这些赶河人心里,黄河并没有那么凶险,即使遇上洪决之事,也有应对之策。
三角洲的第二次赶河潮仍然是以官方组织为主,流民自愿加入为辅的移民潮。黄河自1855年在河南铜瓦厢决口重新从利津入海以来,以垦利渔洼为顶点,形成了2000多平方公里的现代黄河三角洲。一些因天灾人祸失去土地的贫民无奈来到河口开荒糊口,而政府也把此处作为新移民点,设“淤荒设治筹备处”,专事黄河口移民和开垦荒地事宜。1935年,黄河在山东鄄城决口,淹及菏泽、郓城等15县,250万人受灾。山东政府将4200多人迁到黄河三角洲,并把这些灾民按每组200人分成八大组,在现在的永安镇周围建村,一村、五村、七村等以序数命名的村名就此诞生。从此,“八大组”成了响当当的名字,沿用至今。“八大组”名下有许多村庄,十八户、二十一户等村,是以当时建村时户数多少命名;六百步、一千二等村则是以土地的长度命名。地处滩涂的一千二村,因凌汛被围,消息传出时,竟被传为一千二百个村庄被淹,弄得上下异常紧张。
有一种赶河人就不那么受欢迎。这些赶河人的居住地叫二十师、二十七师。看地名就知道这是一些部队驻地,这些地方确实驻过部队,他们是山东军阀韩复榘的下属。当年,韩复榘一眼就看上了黄河三角洲这块膏腴之地,为解决军队给养不足,派兵到黄河口跑马圈地,并以等级分给下属耕种。原来的垦荒户面对军人的刀枪,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赶黄河的人并不都是为了逃荒,还有一些人是为了发财。他们因这里的盐而来,也因盐成了巨贾富商。“齐有渠展之盐”记于《管子·地数》。渠展,是指河流入海的滩涂,这里的渠展是指以宁海为中心的区域。这个渠展之盐非同小可,它不仅造就了一大批富商,还成了齐国的重要经济支柱,并使齐国一举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赶黄河就有开疆拓土打天下的味道,这也就是日后山东人敢打敢冲、闯关东、下江南的精神渊源。但盐商富自“灶户”,“灶户”早期创业的艰难,是他们的子孙无法想象的。以煮盐为业的户为“灶户”,“灶户”又有“官灶”、“民灶”之分。明人王悦在《威海赋》里这样描述煮盐之状:“盐之所产,于海之洼,潮波既退,男女如麻。区分畦列,刮土爬沙,漉水煎卤,锅灶参差。凝霜叠雪,积屯盈家。”可见,煮盐的活儿并不轻松。明中后期,晒盐法由福建传入,“灶户”的工作又有了新的变化。清代诗人张铨的《竹枝词》写道:“老屋荒村破晓忙,编来揸席满盐场。”“风雪三更共一灯,农家妇女快搓绳。明朝挑向盐船去,沽酒烹鱼得未曾。”
起早贪黑的“民灶”确实不易,而“官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盐的重要,工作的地方有围墙与外界隔绝,实行军事化管理,进出都没有自由。如此种种,“灶户”还是穷人,至多是不饿肚子的穷人,真正富裕的是那些盐商、盐官,他们为了便于管理,纷纷落户盐场,可这些人就算不得真正的赶河人了。
在赶黄河的队伍里,有一批人竟赶进了树林。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后,从阳谷、梁山迁来的村民。当时早已离开大海的大“孤岛”,还没有与小“孤岛”相连,大“孤岛”上草木茂盛,国家在这里建立了“孤岛”林场,先后两次从鲁西南灾区移民,确定村名时自然想到了“建林”。随着人员的增多,新林、义林、利林等村子逐渐成形。新赶河人不仅守住了“孤岛”的原始树林,还人工栽种了不少树木,那时的黄河口是一片令人向往的绿色天堂。但好景不长,毁林种粮,随意采伐以及黄河断流,河口生态迅速恶化,当年的满眼绿色已被遍地黄沙取代,在那些带“林”字的村庄里,找一棵树都非常困难了。
与这些赶进树林里的人相比,一些无意赶黄河的石油工人,却被卷进了“赶黄河”的大军,他们和后来东营建市后进入三角洲的人一样,成了最后一批赶黄河的人。
不管以何种理由,也不管他是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只要来到三角洲,就被赶河人的精神同化了。赶河人的根基是黄河,黄河教会他们吃苦和牺牲,黄河也教会他们胆大和勇敢。
我们再次想到了赶海人,总想把赶河人与之比较。赶海人面对的是大海,赶海人习惯了潮起潮落后的海岸;赶河人面对的是大河,更面对大河创造的土地。赶海人只要海里的鱼虾,不要大海脚下的土地;赶河人不仅要河里的鱼虾,还要河水,还要土地。这样说来,赶河人是不是有些贪呢?可面对赶河人的艰难和执著,又觉得赶河人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对大河来说,她很难满足赶河人的全部愿望,因为赶河人的要求,有些已经超出了她创造三角洲的初衷。所以她要给赶河人点颜色看看。但赶河人不怕,尽管他们还无力与大河对抗,但他们从未停止与大河的较量。
按理说,治河应该是官府的事,但官府治河常为某些人捞钱创造了机会。有一首小令这样说治河:“堂堂大元【元朝】,奸臣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军【红巾军】万千。”此处的“开河”意为修治黄河,官吏趁机捞钱;变钞是指滥发新钞,官府变相掠夺。清朝末年,利津县知县钱镕,不仅向租种黄河滩地的农民收取制钱,还私吞救灾银两,致使大堤不固,河决巨灾让1000多人葬身洪流。类似的贪官各朝皆有,广大的赶河人哪里敢依靠。因此,筑坝自救也就成了赶河人的重要工作。在治河辞典里,便有了“民埝”这个词。举一村一庄之力修成的民埝,自然无法抵御强大的洪流,但民埝却大大减少了赶河人的损失。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民埝”中利用柳条芦苇捆扎筑坝的方法,仍卓有成效地保护着黄河大堤,是“险工”中一直沿用的有效方法之一。
三角洲的赶河人,已经成了治河的主力军。他们对黄河的了解非外地人能比,他们可以从水的流势、水头的大小、甚至水上的泡沫判断出黄河的安稳与否。赶河人来到河口的时间有早有晚,但治河抗险都责无旁贷。在历代赶河人当中,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他们是纪鹗元、王会英、任道远、于祚棠、张相农、李龙会……这些人要么心系河口,为民请命,要么身体力行守河筑坝,是一代代赶河人引以为荣的先驱。
河海人
逐河而居的人,无论如何想不到大河在下游、在入海口还会翻脸不认人。有记载的黄河史,从先秦至民国期间,黄河共决口1593次,改道26次。这样频繁的改道决口让中下游的人苦不堪言,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而大河尾闾的改道和摆动已几近随意,这是一个用数字无法统计的徒劳现象。黄河要东寻,要入海,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改变的宿命,尽管她在进入平原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拦,她都毫不含糊地冲出困境,向着东方勇往直前。进入更加低洼平坦开阔的近海口时,大河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前行,这让她想起了源头单纯的日子和无拘无束的岁月。这种好时光非常短暂,来自陆上和海上的两股势力很快就要让她知道处境的艰难。
陆上的势力自然是人类。人类喝着大河的乳汁,随着大河的脚步一路朝东方走来,在大河刚刚造就的平原上垦荒造田、繁衍生息。历史上形成的黄河六大流路中,有两条是由山东利津入海,大河创造的这个靠近渤海湾的扇形平原,无疑是一块风水宝地。它富含黄土地各种营养,是人类的最佳栖息地,生活在西部穷山恶水的人便逐水而来,定居在这块年轻的土地上。1855年前,黄河已改道徐淮七百多年,人们已经忘却了黄河的威严和凌厉,更想不到有一天她会重返故道,再次由利津入海。当她夺大清河一路朝渤海扑来时,早就定居于此的人必然显得措手不及。在遭受了一次次灭顶之灾后,强烈的规划意识开始浮上人们的脑海,人们一时忘记了大河善淤、善徙、善决的本性,总想左右她的行程,规定她的路线,让她以人类的设计流入大海。此时的种种设计,显然是人类最初的一厢情愿,是久别黄河的盲动。不计其数的堵与决,不计其数的逃与回,便在这块年轻土地上拉开了序幕。人类给大河筑起了高高的大堤,大堤两侧再筑大堤,这就是举世少见的二道堤。泥沙越沉越多,大堤也越来越高,在这个海拔只有一二米的洼地上,悬河再次形成。大河理解人类的美好愿望,但大河无法按照人类的设计行水,冲决改道,再冲决再改道,是她一贯的原则,在即将入海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无法改变这一原则。
另一股势力来自大海。大河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温柔,她心存渴望,100多万年前就立下了投入大海怀抱的志向,可回应她的却是大海一次次的阻拦和拒绝。洗尽满身黄尘,还一个清丽女儿身的梦想迟迟不能实现。先前无法想象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而让大河裹足不前的是一道高高的沙墙。大河本来与大海有着几乎相同的肤色,经过万里长途奔徙,在入海口相遇时,她们彼此不认识了,排斥和拒绝是他们见面的最初形态。事实上,渤海湾里有一种力量非凡的海流,由东向西经过老铁海峡直扑秦皇岛,又被秦皇岛海岸折挡南下,正好与入海的河水相撞,形成一种撼天震地的奇观。在海水的推托下,水里的泥沙沉淀在入海口,阻拦了入海的大河。
大河与大海的最后相撞,是大河无法预料的,这显然是她自巴颜喀拉山出发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尽管大河把蔚蓝色的大海当成自己的母亲,但母亲还是不愿敞开她的胸怀。这不仅让大河失望,还让大河恐惧,她想不到这美好的终点竟是这样的结局。她把所有的黄沙都卸到海口,在海口边建造了一大片绿洲,以此讨好大海,但大海还是摇头不应。大海一再考验黄河的耐性,一向强悍的黄河,在不动声色的大海面前有些手足无措了。
此时,大海与黄河正在进行一场对话。大海问黄河:你为什么要进入大海?黄河回答:不为什么,一万年前我就进大海了。大海再问:你有什么资格进入大海?黄河回答:我行程万里,地球上所有阻挡我的障碍都被我冲决了,这不是最好的资格吗?大海说:见识太少了。
这让我们想起了庄子的一则寓言:黄河之神河伯,在秋天涨大水的时候,发现自己很伟大,居然两岸之间分不清牛马。他尽情往下游漂去,突然看见了大海。竟茫然若失。海的主宰北海若告诉他,不能和井底之蛙谈论大海,因为他只知道自己那点小小的地盘,无法想象大海的博大,而现在,我的河伯,你终于走出了壅塞的河道,见到了大海的恢宏,你知道了自己的局限,也就有了一个更高的起点。
古老的黄河,很久以前就与大海有过较量了。最初她面对大海围困的咆哮和咆哮后的颤栗,穿过遥远的时空,依然回荡在我们的耳边。
几年前,山东东营市在小清河以北的城建施工中,在地下6米处发现了大堆宋代钱币,经过挖掘,竟从地下清理出宋代古钱币十多吨,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大家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山东东营市区及以北区域成陆时间只有150多年,这么短的年代里怎么会有宋代古钱币埋于地下?沉船或有意为之?根据专家多方探究,证明这批古钱币是北宋南迁金人至此后,将北宋的钱币集中销毁埋于此的遗迹。这样看来,东营市在1855年以前就不是退海之地,它的成陆时间应该是在1800多年前,黄河东汉流路行水利津时所沉积。山东历史地图所显示的黄河入海口,现在东营市区陆地在唐代第一次露出了水面,但很快又沉于海中,直到宋代仍被大海淹没。
有些历史地图专家也曾发现一个怪现象,即在东汉以前,天津以南、渤海湾沿线的许多地方,已经有明确的地名标示,东汉时突然没有了,到隋唐时又出现了。事实是,有些曾经出现过的陆地在宋代再次沉入海底。专家们怀疑沉没的陆地可能被渤海湾大海淹没。有史料记载,西汉末年人口为5900多万,而到了刘秀时的东汉,人口一下减至2100万,3800万人竟在58年里消失。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是否与黄河与大海的一次次搏击有关呢?
因为大河尾闾的随意摆动,造成了入海口数不尽的水网沟汊,这都是大河曾经的入海河道,但这些河道行水时间都不会太长,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不可能给人们留下多少印象,也就不可能留下一个传世的名字。而一条不起眼的小水沟却有一个神仙沟的名字,这条水沟自然就有了非凡的来历。很久以前,滔滔黄河水确实流经这条水沟。有一次,进渤海打鱼的人突然遇到了暴风雨,情急之下,渔人只好逆流而上,躲进黄河的一条支流里,渤海的狂风巨浪,几乎都扑进了近海的黄河支流,唯独这条被后人称为神仙沟的支流风平浪静。许多支流在那次风浪中都有吞没渔船的恶行,而躲进神仙沟的渔船却安然无恙。此后,近海渔人每遇风浪,就躲进这条支流,多少年来,从无翻船沉船事故。专家认为,神仙沟之所以能消解渤海里的狂风巨浪,与它的地势有关,在入海口,神仙沟的地势较高,而通往入海口的河道又多曲折,进入河道的海浪与一个个弯折碰撞,大大削弱了浪涛的力量,以至巨浪彻底消逝。现代人极容易做出这种推断和解释,但黄河选择入海路线时,为什么舍直取弯、弃洼就高呢?这难道也隐含了大河与大海的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