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世代代生活在大河腹地的人,尽管早就领教了大河的脾气,但还是挡不住她身边土地的诱惑,伴随着大河的东进,人们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大河朝东走来,一直走到大河的尽头。在这片刚刚从大海里夺回的土地上,一些操着不同方言的移民定居下来。这些移民中最多的来自山西。“要问我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中自然也有来自陕西、河南、河北等省的,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入海口这片带着咸味的土地,很快就将他们改变成海口人。用不了一两代人,他们就会有了一样的习惯和嗜好,有了相近或相同的性格。这些河口人的性情,既有西部人的粗犷刚烈,又有近海人的诡异和智慧。海口人最大的福祉是黄河,海口人最大的灾祸也是黄河。黄河不仅压住了大海退却后留在土地上的盐咸,还把黄土高原上已经开垦过的熟土带过来。在当地有一种普遍的说法,就是被黄河淤过的地两年不上肥,照样长好庄稼。移民不仅有粮食的基本保证,还有产自大河及从海里逆河而上的各种鱼和虾蟹,常食用的就有鲤鱼、鲢鱼、刀鱼、草鱼、鲫鱼、鲇鱼、甲鱼、毛蟹、河虾等几十种。各种鱼虾成了河口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不仅如此,他们还懂得按季节食用。在麦收前刀鱼最鲜,锅里不放油也能煎出香喷喷的刀鱼来;春秋天要吃鲢鱼,用文火慢炖,炖出乳白清汤,肉汤同食,营养更丰富;糊上泥巴火上烤的鲫鱼,有益智健脑的功效;秋季的毛蟹蟹黄多,蒸煮皆可,食之强身益气;天寒地冻时,敲开河冰捉的鱼虾,不仅可以果腹,还可御寒,等等,这些咸淡两水活的水族,是大海和大河共同提供给黄河移民的美味,它营养了河口人的肌体,似乎还增强了河口人的心智,当大灾大难来临时,他们会如此沉着地应对。
黄河的决口说来就来。从1855年到民国元年的56年间,黄河在利津、广饶一带决口28个年份,每个年份都有一次至二三次不等的决口,只算大的决口也是两年一次。大河决口,生活在大河身边的人只好逃往他乡,河水退下,再回到已经被河水浸泡的家。生活无着,所有的生活用品都随黄河水漂进大海,只好走乡串户乞讨。黄河连年决口,河口人也就连年乞讨,幸好遭了难的人容易被人同情,乞讨也并不困难。但河口人要改变乞丐的形象,他们靠着自己的豁达和能说善唱,为人们说书唱小曲以换取食物。慢慢地这种说唱艺术固定成一种专门的表演形式,这就是吕剧的雏形。吕剧在这些乞讨流浪艺人的实践中逐渐成熟,而时殿元就是那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有人说,从吕剧中能听出晋剧和秦腔的意味,这是有根据的,因为吕剧的创造者骨子里有晋、陕人的基因,但吕剧更多的呈现了河口的意趣。它的琴声、唱腔、运声,迸而不发,发而不裂,犹如隔岸观涛,处之泰然。是的,大河连年决溢,每次决溢都会给河口人带来致命的影响,但水退人回,经年不变。如果没有巨大的定力,单靠一种乡土观念,很难让河口人冒生命危险厮守故土,而这巨大的定力,正是黄河和大海碰撞后释放的一种意念,河口人坚守着这种意念,逐渐成了受人尊重的山东人的主体。
黄河和大海使河口人的性格坚忍果敢,黄河和大海同样使河口人不拘于成规。黄河在入海口的形态也让河口人多了治河的思路。过去,在“治黄保漕、治河即治海”的思想支配下,基本让黄河尾闾在较大范围内随意摆动。但随意摆动很快就影响到了河口人的生存安全。“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是较早采取的治河措施。借堤集水,形成强溜,河床上的积沙自然被携入海,正所谓“固堤以导河,导河即以浚海”。改变了黄河在尾闾“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局面。历史上所有治河方略都着眼于水和沙,但真正对黄河入海口进行综合治理的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60年。60年代后,随着胜利油田开发建设规模渐大,三角洲面临全面发展的经济腾飞阶段,继续按照传统的治河办法,已经无法满足生产和建设的需要。黄河入海口的独特现状,启发了河口人的心智,他们发明了一系列治河的措施,如大规模挖沙、扩大流路改道范围、引黄淤背固堤、分洪放淤、河口疏浚拖淤、修堤导流、调整入海口门向借潮输沙等,在水沙条件无法根本改变的情况下,适当采取人工改道措施,尽量延长入海口河道行水的时间。
黄河进入三角洲后,就免不了与大海发生种种关系,无论她对人类造福还是造祸,都不单是她自己的意向了。因此,研究河口地区治河,首先要研究河海的关系,促进河、海、人三者的和谐。
古代对河海的科学研究几乎是空白,到民国时期,才有了一些浅显的研究。从河务部门搜集到的资料显示,这种科研活动最早始于水文、水标、雨量站的建立。从1930年至建国初期,河务部门在下游利津、刘家夹河等地建立许多科研站所,对黄河的水位、流量、含沙量、输沙量及气象等项目进行科学研究。从此,治理黄河不仅靠老河工的经验,还可以利用科学技术的成果,一切规划和设计,都要先向科学要方案,大大避免了盲目性,也减少了人力、物力的消耗。科学的目标是寻找真理,而真理就是接近事物本质的理念,这个理念一定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在入海口治河的问题上,什么理念符合自然规律呢?水文研究和潮位研究的结果表明,河口地区的安危,不完全决定于黄河,与其对应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渤海,它的潮涨潮落对黄河产生巨大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大海对黄河的决溢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有了这样的认识,就必须加紧对入海口海域的研究。过去,我们只看到入海口河海相撞的壮观和气势,而这种现象的背后,深藏着复杂的水文物理活动,正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水下物理活动,使入海口出现了多种多样的形态,这些不同形态,将直接影响下游河段的安危。为了便于入海口海域研究,科研机构还实地观测三角洲沿海的水下地形、水深,并测绘各种形态滨海区水深图。几十年来,海口科研部门对潮位、海流等多种现象进行观测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这些成果对治理河口提供了重要的科学帮助。
科学研究打开了认识黄河的另一扇大门。近百年来,黄河在河口地区的表现千变万化,但有一个演变的基本规律,这规律就是:黄河口仍处在淤积中,入海口陆地继续向大海延伸,由此可以推断,黄河改道是黄河小循环的最后一步;一个由淤积、延伸、改道组成的“小循环”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而黄河在三角洲上南北横扫一遍,需要大的改道十次左右,这种“大循环”结束后,三角洲海岸全线向大海延伸,由此进入下一次“大循环”的准备,这一过程大约用时50年。滨海区海洋动力特性有差异,不同的海洋动力对黄河口潮汐类型、潮流特征产生不同的影响,潮汐和潮流又直接作用于海口的“拦门沙”,这对选择黄河入海流路有着重要意义。
自古黄河泥沙多,至今也没有一条有效措施,从根本上改变黄河含沙多的问题。预计未来相当长的时期里,这个现象恐难发生根本的改变,因此,现行流路不可能是黄河的永久入海通道,当入海口周边泥沙淤积过高,黄河行水困难时,改道是必然的结果。为此,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要对长远流路进行规划和设计,以免黄河自行改道,使我们陷于被动。
黄河与大海的交融碰撞,催生了黄河三角洲。黄河和大海的秘密,一一显露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解密三角洲要从解密黄河和大海入手。只有真正了解黄河和大海,了解它们的内在关系并加以正确引导,才能使黄河三角洲永葆活力。
河海研究还在继续,这是一个值得黄河人长期研究的大课题,但愿将来有一天河、海、人不再有怨,和谐共处。
孤岛一棵树
山东省东营市黄河入海口有一个叫“孤岛”的地方,它是黄河泥沙入海堆积而成的陆地。过去,因为黄河和大海的交替作用,“孤岛”很不稳定,常被隔离出陆地,成为海中孤岛。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叫“孤岛”的地方已远离大海,成了入海口平原的一部分,但“孤岛”的名字却留了下来。“孤岛”南部林场里有一棵树,它在千万棵树中独享尊荣。
丛林里的这棵树与众不同:它被水泥花坛围在中央,独占一片不小的天地。水泥花坛就是一道警示,它诏告其他闲树杂草不得入内。花坛里还有一块石碑,碑上除了“一棵树”三个行楷,别无他字。这是一棵将死的树,树冠枯朽,树身多处开裂,一些蚂蚁从开裂的树身上爬进爬出,好像为它举行某种告别仪式。
落光树叶的树干,已看不出它的种性,它的树皮很像柳树,仔细看又像刺槐。看它的粗细高矮,这棵树大概有五六十岁了。五六十年对一般的树来说正当壮年,而这棵树却显得垂垂老矣。围着花坛绕上一圈,我们会看到并不舒展的枝干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疙瘩,这些疙瘩很像树的肿瘤,也许正是它们,一点点吞噬着树的生命。环望四周,这儿差不多是清一色的槐树,而这些槐树长势也不好。五月,本来是树木疯长的时候,但这里的树好像被什么捆住了手脚,枝叶枯黄,带有病色。这让我们无法相信,当年声名远播的十万亩槐树林,原来就由这些病树组成。
十万亩槐树林的繁盛期自然不是眼前的样子,但那时的景色已远离我们的视野,成为一种传说和美谈。
50年前的“孤岛”归惠民地区【现在的滨州市】管辖。每年的黄河汛期,无羁的大水就要把“孤岛”和大陆分开,“孤岛”也就名符其实地成了海中的荒岛。“孤岛”生于大河,长于大河。没有大河,“孤岛”还是鱼的家园,是一块永远都不会露出地面的沙地。大河给了它生命,大河也给了它生命的颜色。按理说,大河新淤地往往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能耕种,这些堆积在入海口的泥沙,盐碱度很快变高,庄稼在这样的土壤里无法生长。因此,除了耐盐碱的柽柳、翅碱蓬、芦苇等植物能忍受这恶劣的环境外,内地的植物和农作物根本无法生长。
但事情总有例外。在海与河的反复争夺中,“孤岛”上竟有了一些柳树。柳树低矮,躯干歪扭,完全没有内地柳树的舒展,叶片也比内地的柳树窄小,有些树只在朝阳面长叶,背阴面则无叶或叶片稀少,看上去像个秃顶老人。显然,这是一株变异的柳树,它能够钻出地表,必定承受了盐渍碱泡的生死煎熬,一旦走出鬼门关,就不顾一切地繁衍生存。就这样,荒凉的滩涂绿意渐浓,柳树们手拉手从河口走向全岛。只四五年时间,就有几十万株奇异的柳树立于“孤岛”的沙地上,成为一片真正的奇林。
这种绿色的生命从何而来?这片干涸的滩涂上,不可能有经海水浸泡数年不死的树种。原来,黄河下游过去常用柳枝扎捆筑坝,大水决堤冲坝后柳枝即随洪水入海。柳树柔韧喜湿,生存条件要求不高,折枝插柳便能成林。所谓“无心栽柳柳成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即使如此,柳树也无法在海滩上存活,它的枝干会在抵抗盐碱的过程中慢慢僵化、收缩,甚至腐朽。柳树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放弃这片土地,它使出最后的力气,让一棵新芽钻出肢体,之后便化作新芽的营养物。由母体保护的新柳有吃有喝,即使没有土地也可以在阳光下生长,等母体的营养消耗完毕,它也就在盐碱地上扎下了根。这是“孤岛”最早的移民,它掩盖了这块退海之地的荒凉,也注定了它长期承受盐碱、风暴潮折磨的命运。等“孤岛”完全脱离大海,成为一块稳定的陆地时,柳林已经遍布荒岛,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林区。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正在建设的新中国不会无视这笔财富并将它弃之荒野。这片自生的柳林,引来了6个年轻人,由此,也就有了最初的林场建制。“孤岛”林场的岁月由此开始。
“孤岛”林场跟内地的林场不同,劳动和生活环境恶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黄河的威胁。他们知道“孤岛”的来历,知道“孤岛”随时可能被黄河淹没。最初的几个年轻人,从赶黄河的人那里学会了搭地屋子,在地势较高的土堆上挖一道壕沟,用塑料布篷顶,这个半窖半洞像帐篷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房子。海边风大,房子不能露出地面太高,这就要往下扩大空间,可下不去两米,就有海水渗上来。咸腥的海水浸到他们的衣服和被子上,很快结成一团白花花的盐片,抖抖衣服、被子就有了做一顿饭的盐。盐是不缺了,但缺水,缺淡水。他们要到几公里外的黄河里挑水,黄河水要沉淀几天才能澄清。他们看着黄沙慢慢沉入桶底,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沉下来。透明的淡水还原了他们最初的梦想,这是一片能生长植物的土地,这是一片能生长理想的乐园。以苦为乐是他们的基本心态,但他们除了以苦为乐,再没有别的武器可以与荒野抗衡了。
林场最初的工作是看守这片柳林。这片柳林多大,他们心里没数,从地图上看,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圆点,在放大了的区域地图上,也不过一个苦菜花花瓣大小。他们要查看这花瓣的每一个皱褶,要用自己的脚丈量这个花瓣的边长,这一下就费去他们三四天时间。三四天里他们有很多见闻,更有很多收获。最大的收获就是在河海相连处发现了一片不小的湿地,湿地里有芦苇,有河汊,河汊里有淡水,有鱼虾;芦苇既可织席又可织箔,芦苇织的席箔又防潮又隔寒,是他们时下最需要的物品,而淡水和鱼虾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中送炭了。有了这几样东西,他们的生活就有了一些质量,他们甚至从内地运来了石料和砖瓦,建起了一座瓦房。瓦房上梁时,他们点燃了一挂鞭炮,鞭炮声惊飞林中栖鸟,一些鸟越过他们的院子,朝远处飞去。他们都有些遗憾,他们已经习惯了小鸟的鸣叫,那是林子里最清丽的音乐。不久,随着新房顶上冒出的炊烟,鸟们又回来了。鸟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刚刚建起的院落,几只胆大的从树上飞下来,捡拾地上的饭粒。
生活有了起色,可工作仍没有进展,而且还出现了一些让人担心的事情。正当他们准备在空地上栽植柳树时,一些柳树突然有了病色,树叶在一两天里就变黄脱落,树身由上至下枯萎,十天半月就变成了枯木。这是一个让人揪心的变故,这变故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并不十分明白。
前人早就说过,退海之地三十年不利农事,即使耕种也是有种无收。退海之地是因江河逼迫,江河所带泥沙暂时压住了盐碱,但大海不会轻易放手,它还会反复入侵,直到江河泥沙把它撵得更远。几年来,黄河水势旺盛,河水和泥沙让“孤岛”永远脱离了大海,成了一块稳定的陆地,大海暂时没机会包围“孤岛”。一旦河水减少,大海立刻就会还乡报复。而河水多少不是林场职工能解决得了的。听说上游正在建水库,河水会连年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