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东夷”,近代的“胶东”,而今的“烟台”,名称演变中,记下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步履。化外,开埠,开放,每前行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艰辛。“胶东”,更多地与革命相关,与流血相联。它不仅仅是地理学上的一个概念了。如果单从地理学上看,“胶东”指的是胶莱谷地以东的区域。从大的范围讲,它包括而今的青岛、烟台、威海三市,还包括潍坊市东部的高密、昌邑和安丘三县。由潍河、白浪河、胶莱河、大沽河冲积而成的胶莱谷地,又称胶莱平原,让地理学上有了“胶东”这个概念。“胶东半岛”,则标志着中国辽阔的国土上,一个岬角伸向了大海。
中国的内海渤海和西太平洋的边缘海黄海,三面环围,把胶东半岛拥抱。黄海与渤海的交界线上,长岛海域,碧水与黄水相交相撞,像两条巨龙相亲相爱,又互相博杀,几万年来,从不改变它们的习性、状貌,黄的自黄,碧的自碧,一直到地老天荒。渤海与黄海环抱的胶东半岛,南部的崂山,中北部的栖霞境内的牙山、艾山,文登境内的昆嵛山,招远境内的罗山,成为胶东半岛海拔较高的山峰。胶东--烟台地区的主要河流--东夷之水--大沽夹河、清阳河、黄水河、五龙河、王河、界河、诸流河以及其他大小河流4300多条,或者从这些山上发源,或者穿流于它们的山谷,形成平均密度为0.3公里/平方公里的河网。山溪型、季风雨源型、源短流急、涨落急剧的东夷之水,构成胶东半岛独立的入海水系。以绵亘东西的昆嵛山、牙山、艾山、罗山等半岛屋脊为分水岭,南北分流,百川奔海,注入黄海与渤海。向南流入黄海的是五龙河和黄垒河,向北流入黄海的是大沽夹河和辛安河,向北流入渤海的是王河、界河和黄水河,总流域面积7205平方公里。东夷先民,胶东人民的百代治水,将在这样的土地上、这样的水系中展开。
治水与治国
关于东夷的概念,在我这里还不仅仅来自古籍的解说划定,也来自实地佐证。走进胶东的每一个古老的村庄,问一问那些皓首老人,他们的老家是哪里,他们大都会说,是“发大水那年从大槐树底下搬来的”,再具体一点,会说是从四川搬来,或者是从山西洪洞县搬来的。说来自四川,是说他们的先祖犯了法,被发配充军,远远地流放到东夷来了。这样说,还有一个世代遗传下来的身体特征:我们的小拇脚指的指甲尾端是开叉的,那就是先祖发配时,为了做下记号,一剪刀连脚趾带指甲剪开,留下了千古相延的遗痕。
巴山蜀水是我们的祖居之地吗?“巴山夜雨涨秋池”,洪水滔滔,是我们的梦回之乡吗?诸葛武侯从成都出发,征讨蛮方,南蛮与东夷都是化外之地,没有进入那时的文明主流。山西的洪洞县名声不佳,因为一部公子负心妓女有情的戏,让我们不愿承认那里是故乡。
我们的祖籍到底是哪里?文明进步与野蛮落后,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中,还不能单单由方位决定。从考古学上看,东夷还与海岱交化区重合,在时间上,它大约包括了目前已知的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四川的三星堆文化,差不多可以与之相比。可是,在成都平原上,最初的居民是什么民族,仍然很难弄清楚。
人类起源,地球起源,宇宙起源,这三个重大的难题,至今仍然困扰着我们,不得确解。鸿蒙初开,宇宙洪荒,只是水啊,水啊,一片大水,人类的种子究竟在哪一片水域萌生,走上陆地,我们常常只是妄自猜想。
有一个传说,似乎让我们东夷人与蜀人扯上了渊源。那个传说讲,伏羲的母亲华胥姑娘游华阳,而生伏羲,那么,中国人类的“再生始祖”,也曾生活在四川。而伏羲大约生活在新石器时代早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创造八卦,成为中国文字的发端,结束了“结绳记事”的历史。他蛇首人身,是龙的最早传人,天帝把繁衍人类的任务,就是交给了他和他的妹妹女娲两人。“我们都是龙的传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无论是中原还是夷方,无论是巴山蜀水还是胶东山水,千山万水,都来自同一个脉系。从地图上看,山连着山,水连着水,没有绝对的横断山脉,横断江流。在地球造山运动中,挤压碰撞,山峰凸起,山谷断裂,大江大河从山谷中流过,百川朝宗,流向大海,整个中国,整个地球,就是这样联系起来的。
治水,从本质上讲,它不该是一州一郡一地一域的事情,它是人类在地球上的一项集体活动,为了人类整体的生存、延续与发展。
猜想起来,也许没有哪一个国家,在远古时代,像中国这样水患深重,所以,他们没有一个治水的大禹,令后代敬拜崇奉。从历史记载中,能够看出,大禹治水,没有来过东夷。他治水的主要地区,在现今的河北东部、河南东部、淮河北部、山东的西部和南部。他治水辛苦,胫毛磨掉,伤了脚,禹步行走,几乎走遍了中原山水,还是没到东夷来。
治国与治水,从来都不是不相干的两回事,两者相通的还不仅仅在于理念,也在实际性关系。大禹成为尧舜之后的帝王,是因为他治水有功。他在水患肆虐的远古中国,疏河安澜,使民生安乐,有了基础性保障。他就此由中国帝王的禅让制改为世袭制,他就没能料到会给此后的治国带来多少弊端了。
大禹治水有方,有海图、开山斧和定海神针三件法宝。在科学昌明技术进步的今天看来,开山斧顶多也就是类似于挖掘机那样的东西,那时候没有石油燃烧提供动力,恐怕是假的。定海神针定然没有,而今台风袭击时海潮惊涛,也没有那样一根神针抛入海中,安定狂澜。然而海图会有的,那定是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中国大地上的河流水系,大禹他揣图在胸,一一擘划,把狂涛激流疏导入海。
有一个著名的人物,曾经协助大禹治水,名叫皋陶,又名咎繇,是跟大禹同期上古时代东夷部落少昊氏的首领。皋陶到底是哪里人,像大多古代名人一样,说法不一。一说是山东曲阜人,少昊后裔,东夷部落的首领。一说是安徽六安人,六安有皋陶墓、皋陶祠庙。
皋陶得到立祠尊崇,不仅因为他曾经协助大禹治水,更重要的还在于他是中国的法祖。他是把治水之法与治人之法最早结合在一起的人。治水要循道,治人要依法。他任大理,又叫士师,也就是国家的最高法院院长,制定了“五刑”之法。
像中国上古时期的人物一样,皋陶也是一个半人半神的人物,他长得马脸马嘴,好像削了皮的青瓜。他审理疑案,如果一时难辨青白曲直,就牵来长了一只角的羊,有罪,羊就会用角去抵。这种羊也算是神羊了。皋陶断狱清明,得力于神助。中国有一些地方,水患肆虐,河道海边会立起石雕的神牛镇水,有的神牛也是独角,仗此一角,镇住狂澜。神羊断狱,神牛镇水,水性与人性不循法理时,都需要神力相助。上古时期的治水与治国,遵循的都是人神统一的思维方式。大禹的开山神斧,定海神针,也当如是理解。
当然啦,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一只角的羊不会断明到底哪一个人是有罪的,立在河边的独角神牛从来没有镇住过波涛,惊涛拍天时,神牛也会被淹没。大禹从来没有一斧头劈开过河道,他治水,还是要付出“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忘我辛劳,胫毛磨掉,伤了脚,禹步跋涉。协助大禹治水的皋陶,只是把治人治国之法,入情入理地运用到治水当中。
不过,皋陶的身份,让我们又生了一个疑问,皋陶如果真的做过东夷部落的首领,那么,大禹治水时,皋陶是丢开了东夷的水患,跑到大禹那里援助去了吗?因为我们知道,大禹治水并没有来过东夷啊。果真如此,那么,皋陶就是治水史上最早的“国际主义者”,部落就是国。
这种猜想,其实是建立在坚实的治国之策基础上。江河水流,不分国界。地球形成时,并没有一座座界碑立在国境线上,挡住水流。最有效的治水,正需要打破边界,统筹安排,全面规划。“以邻为壑”这个成语,就产生在治水祸乱之中,把自家的水祸疏导出去,泄入邻家。有一种理论说,中国大一统国家的形成,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治水,国家统一起来,才能够在整个国家的版图上规划沟壑泄洪,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不至于“以邻为壑”,剜肉补疮。
用这种学说,也许真的能够解释中国大一统国家的形成,中国有黄河长江横贯东西,没有哪一个小诸侯国,有能力治理如此泱泱大水,更何况还有无数江河湖泊纵横盘踞其中。但是,这种学说无法解释欧洲大陆的国家形态,那里的历史上,长期都是小邦国割据,难道他们没有考虑到为了治水有利,建起大一统的国家吗?或者,就是上帝有意垂青那片大陆,令那里水波不兴?
中国大陆,建起了大一统的国家,倒的确是有利于治水,便于调度了。大禹治水,是上古中国的大规模治水运动,治水号令直接来自于帝尧。经过了夏、商、周三代,春秋之乱,战国纷争,秦始皇扫荡六合,统一天下,让分离的版图重新归于整合。有的书上说,秦始皇修郑国渠,国力大盛,终灭六国,而成霸业,把治水之功摆在了治国之上。也许真的是这样,郑国渠公元前246年开工,十年竣工,西引泾水,东注洛水。有了此渠,灌溉良田,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秦国的另一项著名的水利工程,就是都江堰了。它比郑国渠更引人注目,建成两千年以来,一直发挥着防洪灌溉的作用。截止到1998年,都江堰灌溉范围已达40余县,灌溉面积达到66.87万公顷。自古以来,世界上还有哪一项水利工程可以与都江堰相比呢?
都江堰还不是修建在秦始皇时代。秦始皇在中国大地上留下的最重要的遗迹,还不是水利工程,而是万里长城。郑国渠,都江堰,而今还发挥着防洪灌溉作用,而万里长城只是成为旅游景点,让人抚摸着那千年古砖,感叹人类所付出的巨大劳动,会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了。作为一项军事防御工程,在治国方略上,长城大约不能算作秦始皇的有效手段。万里长城,本欲令匈奴不得南下而牧马,这样的目的,自秦朝以至后代,都未能实现。有一种观点说,如果不修长城,匈奴可随处越过边界,南下而牧马,有了长城,匈奴需要打破关口,才能入关来牧马。那么好吧,就让哭泣的民女泪流成河,哭塌山海关口,让匈奴入关更便利一些好了。人民的意愿,不拥护自己国家的皇帝,倒帮助了外族入主,那定是残暴的统治让人民不堪忍受了。
与山海关隔澜相望的老龙头长城,兀立在海角上,汹涌海潮拍打着它的基石古砖,哗哗震响。八年前,我和几位朋友站在那里,向北边张望,看不见历史的烟云从那边飘过来,给我们注明清楚的答案:国家兴亡,到底有没有最基本的规律,像潮涨潮落一样可以把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约是治国之策中最精辟的论断。水性复杂,人性比水性更加复杂;水势浩淼而汹涌,人势比水势更难把握。治水紧联着治国,水性类似于人性,水情融合着人情,水文离不开人文,这应该是善治国者不该忘怀的真理。站在老龙头长城上,遥望天边,看不见孟姜女庙在拍天海潮的哪一边,我们终于未能去看看那里的香火,认真地考察一下大秦帝国国人的心愿,还有那一代民女千里寻夫的生死爱情,我只写了一首诗记怀:
地老天荒雄关在,
民女号哭空自哀。
吴儿一楫胡骚风,
壮士百伤春秋怀。
纵无铁骑破边梦,
敢有金殿染苍苔?
冲冠不为红颜怒,
狂沙亦将青砖埋。
一出治水的戏和一曲爱情之歌
“明修长城清修庙”,打下山海关破关而入的满清帝王,深深知道万里长城挡不住金戈铁马,倒是庙里的塑像能够帮助他们维持统治。禁锢思想,从精神上奴役人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一些治国道理他们倒是深深懂得。乾隆皇帝在治水上没有大的作为,他的爷爷康熙皇帝倒是在立朝之初,百业待举时,把“三藩、河务和漕运”当成了并列的三件大事,书而悬于宫中柱上。所谓“河务”,指的是黄河防洪问题,“漕运”,指的是通过运河南粮北调,“三藩”,则是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吴三桂开关揖盗,引满清入关,封王后又与平南王、靖南王一起,成了清政府的心腹大患,与“河务”、“漕运”并列,成为康熙皇帝施政的三件大事之一。
中原逐鹿,得之者主天下。远离中原,偏处一隅,东夷从来不是天下群雄争夺之地。只是到了近代,倭寇从东边海上来,才会由东夷海角登陆,摇动帝京的柱石。到现代,也成了大军交战的战场。
今年5月,去沂蒙山区采风。那个阴沉沉的上午,先去孟良崮战役纪念馆参观,再登孟良崮,六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战如在眼前展开。
那是一场死战,血战。解放军歼敌3万余人,解放军也牺牲了两千多人,9000多人负伤,其他减员800余人。孟良崮的每一块山石、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解放军的伤亡人员,被担架队抬下,安置救治;国民党兵尸首枕藉,遍布山间。激战在5月16日下午结束,随即下起了倾盆大雨。解放军紧急向胶东方向转移。山洪暴发,大水横流,山下的河流完全成了红色。那是沂河了,歌曲里唱的“蒙山高沂水长”的沂河。
那一天从孟良崮下来,已近中午,我们去山下的一个村子吃饭。那个村子,近年来以培植桂花致富。在桂花苗圃外边,立了一个牌子,指向南边的大山,上书:
古东夷部落旧址
原来这里也属东夷。
沂河水也是我的“东夷之水”。
那是曾经红血浩流的水啊!
那几天在沂蒙地区驱车纵横,走来走去,往往又走在了一条大河旁边。问问当地的朋友,那是什么河,回答说是沂河,沂河,还是沂河。沂河原来是这样的一条河,它流经沂蒙地区沂源、沂水、沂南、河东、兰山、罗庄、苍山、郯城等县区,由郯城县吴家道口村,入江苏境内,至江苏省新沂市境内入骆马湖,流域面积17325平方公里,主要支流还有汶河、蒙河、柳青河、祊河、涑河等。怪不得行进在沂蒙境内,总是走在它的身旁啊!
沂河自然不是六十年前的沂河了,和平时期建设时期的沂河,呈现了别一番风貌。它最引人注目的景观,是一座一座新建起的橡胶坝。在它的干流上,近年来先后建起了小埠东橡胶坝、桃园橡胶坝、柳杭橡胶坝,在祊河干流兴建了角沂橡胶坝、花园橡胶坝、葛庄橡胶坝。这些橡胶坝形成梯级,能够最大限度地拦蓄过境水量,为城区地下水补给、工农业供水和滨河景观工程提供用水。橡胶坝,这种新型水利工程,1957年诞生于美国洛杉矶。1965年下半年,我国开始研制建设,20世纪90年代,得到迅速发展。它利用高强度合成纤维织物做受力骨架,内外涂敷橡胶作保护层,加工成胶皮,再将其固定于底板上,构成封闭型的坝袋,通过充排管路用水【气】将其充胀,形成袋式挡水坝。坝顶可以溢流,并且可以依据需要调节坝高,控制上游水位,来发挥灌溉、发电、航运、防洪、挡潮等效益。沂河上,近年来便建起了亚洲最大的橡胶坝。
的确是今非昔比了,沂河不再是六十年前的沂河,也不再是那出戏里的沂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