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7953600000033

第33章 黄淮卷(32)

20世纪60年代中期,曾经有一出新编吕剧《沂河两岸》上演,演的是沂河两岸的人民要把沂蒙山区变江南,克服困难种水稻的故事。我们村的业余剧团排演,已经是“文革”中期,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之初了。那一年我19岁,抱一把坠琴,在乡村的土台子角上操琴伴奏,看舞台上的男女主人公为他们面临的困难愁眉不展,却不知道男女主角已进入了一场实际性的爱情,女主角将要成为我的堂嫂,陪伴我的兄长一生。

革命情意深似海,

风吹浪打难分开……

贤惠的妻子柔肠百转,深情地劝说着丈夫,帮助落伍的“大叔”,跟上革命的步伐,打胜引水灌溉种植水稻这一仗。

那出种水稻的戏,创作于“文化大革命”前夕,山东省吕剧团首演,剧本印了剧照连同曲谱,由出版社正式出版。我们村的业余剧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是1971年的冬天,“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五个年头。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史著述,总是要说“文革”时期全国六亿人民只看八个样板戏,那种说法并不准确。在城市的剧院里,确乎只有那八个样板戏占据着舞台,在乡村,至少在远离中心的东夷农村,还有别的戏在排演。我们村的业余剧团,就从1968年开始,连续排演过《槐树庄》、《江姐》、《红珊瑚》。那也是我抱一把坠琴,坐在戏台子一角,为乡亲演员伴奏的一段欢乐时光。我的青春热烈,少年向往,就在那抑扬顿挫的丝弦声中了。

种水稻的戏《沂河两岸》,是我们村排演的最后一个大戏。在剧中人“大叔”和一般农民看来,在沂蒙山区种水稻,无疑是异想天开。党支部书记偏偏要把沂河水引上来,灌溉水稻,让江北变成江南,要遭遇困难,遭遇失败,那是必然的。关键时刻,“大叔”--他担任生产大队长--打起了退堂鼓,与党支部书记发生了激烈冲突。党支部书记忧心忡忡,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大叔”跟上队来。算起来,“大叔”还是党支部书记的领路人:“跟着大叔闹革命,他给我装了支红缨枪”,“打敌人保家乡,他日夜出没在青纱帐,斗地主分田地,他支援前线转战在四方”。推想起来,在著名的孟良崮战役中,大叔应该是担架队员,把受伤的解放军战士抬下战场,而今天的支部书记,当年便持一杆红缨枪,站在沂河岸的村头上查路条,不放坏人进庄。今昔对比,沧桑巨变,改变的不仅仅是山河,更重要的还是人,人变了山河才变。“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海桑田,改变在人间。

不用说,沂河两岸种水稻,必定是取得了成功。我的堂兄和堂嫂的恋爱,也将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是他们却要分别了,一条大江将把他们分开,远隔千里。我的堂兄要去江南,随他在地质队的父亲去就工,我未来的堂嫂还要留在我们的小村子里,户口扎在乡村的土地上,不得挪离。那时候,好多人以为,我的堂兄会就此断了这一段爱情,另寻他人。他们不知道,在舞台上引水灌溉的爱情,声声婉转唱出来的爱情,是不会轻易斩断的。

白雪飘飘情意深,那是雨的精魂。堂兄和堂嫂冬天里如期结婚,情深意长。随之就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大江两岸,遥遥相望。风晨雨夕,悠悠牵挂。每一个春节,堂兄过江而来,与堂嫂相会,假日结束,再返回江南,堂嫂的眼睛都是哭红的。说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果能够如愿,他们宁肯朝夕厮守,哪怕在一起会为生活的艰辛、日子的难熬而吵架。“革命情意深似海,风吹浪打难分开”,在两地分居夜夜思念的日子里,堂嫂会低低地哼唱起来,让她的心得到稍稍纾解吗?

堂兄由江南调到江北,谁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他调到山东省第六地质队的驻地招远老家,地质队也被投入到经济大潮中,经受颠簸、分化和重组。经济效益不好,有几年,堂兄随队,到东边的威海地区去打井,利用地质队钻探的优势,为人打井取水,贴补地质队的经费开支。在一次装卸钻机时,堂兄从车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那一天我去医院看他。堂嫂服侍在床边,当年乌黑的头发业已斑白。想起他们的青春,想起他们在舞台上深情的演唱,我忍不住眼眶湿润。“革命情意深似海”,他们不会想到我在怀念什么。

堂兄伤好后,提前离岗【不是退休】了。

堂兄随队去威海打井,他是到了“天尽头”了,地球陆地伸向大海最东端的一个岬角。远古时,那里曾经居住过东夷部落的一个分支。秦始皇渴想长生不老药,派方士徐福东渡去海上仙山寻找的同时,秦始皇亲自东巡,去访神仙,就到过天尽头。秦始皇也由此走到了他政治生涯身家性命的尽头,他访仙不遇,回程时便死在了沙丘。那是块水资源不丰富的地域。天尽头的荣城境内,大小河流106条,均属季节雨源性间歇河,干流总长513.84公里。境内最大的河流沽河、石家河等,长度也仅30公里。进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缺水问题日益严重地困扰着当地人民。我的堂兄随队去那里打井,地质队的专业钻机深深地钻入地层取水。那时候堂兄在钻机旁操作,他没有料到随后会来一场厄运。那不是戏里的“大叔”在战场上抬担架,被流弹打伤,而是他在和平时代遭遇事故,摔断一条腿。

提前离岗的堂兄长住村里了,他们夫妻结束了一条大江相隔的两地分居生活,长相厮守了。堂兄年过花甲,堂嫂也鬓发花白,她再也唱不出深情柔婉的爱情之歌了吧。堂兄拖着一条伤腿,和她在果园里侍弄苹果树,堂兄远远不如她能干。她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儿,身体健壮,从未离开过庄稼地。堂兄去地质队,当了二十多年工人,伤了腿,做庄稼活常常显得力不能支了。堂兄在苹果树下腰痛腿痛,坐下来茫然四顾,身后是一片大水,那是我们村里的水库,名叫岔沟水库,属于水利工程中的小型水库。

在沂河地区采风的那几天,纵横驱驰,转来转去,又来到了沂河岸边。看着浩浩沂河水,河水上的橡胶坝,想起我们曾经排演过的吕剧《沂河两岸》,想起我堂兄和堂嫂跟那出戏相联的爱情,想起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不由得感慨万千。我没有问当地的朋友,沂河两岸种水稻,到底是不是取得了成功,三十多年前那个戏的创作背景,是沂河岸边的哪个村庄。这些问题都不必问了。清王朝康熙时代,康熙还要把“漕运”调运粮食作为三件大事之一,依靠水路运输粮食。现在粮食价格早已放开,粮食市场遍布城乡任何一个小粮店,不仅江南的白花花的大米可以随处买到,要买红米和黑米,也用不着远途奔波,拿上钱到小店里去就是了。

水,水啊,有了水,什么稻米我们都能够种出来了。

我们来自水中

很早很早以前是极愿意下大雨的年代,地球上的一切都还未安排就绪,所有的通达和障碍都需要一场又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过后才能够谋

划和布局。世界还在草创,生命的起始和终局显得十分潦草漠不经意,无数个年代过去之后,小村人才由迷信走向了科学,认为何姓人家的繁衍大约确实与那一场大雨有关……

在我的长篇小说《沉钟》中,我这样开始叙写中流河边一个小村子土著居民的起源。接下来,我写一口大钟在滚滚洪流中顺水而来,大钟里坐着一个女人。大钟停住以后,她走上河岸,感觉到有一道光线凝成葡萄一样的光球,落入她的口中。她就此怀孕生养,成为何姓人家的祖先。何姓先祖在生命的流动与水的流动之间,找到了联系与区别,由“河”而“何”,作了他们的姓氏。

不是神话,我是在用严肃的笔墨,书写人类的起源。

我们来自水中。

鸿蒙开辟,地球形成之初,只是水啊,水啊,没有一点点生命的迹象。就在大约距今5.3亿年前,云南虫出现了。这种背部由22—24个骨骼化的肌节组成,肌节被近似平直的肌隔分开的生物,成为了脊椎动物最远古的祖先。它在大水里随波荡漾,亿万年一直是老样子。它缓慢地演化,我们无法详叙其历史,那太漫长了,太枯燥了,太让“人”等不及了。就在亿万年的演化中,云南虫的一支演化为文昌鱼,停止了演化,而另外一支--海口虫【几厘米长】却又经过了亿万年的演化,最终告别了鳍和腮丝,长出了自由呼吸的肺和灵活行走的双腿,发展出了高级智慧,成为了人类……我们正是这样从水中而来。

人类世界中,恐怕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云南的少数民族那样,与水有着那样亲密的关系吧,在他们的泼水节中,在那喷溅的水花中,在湿淋淋泼透了水的身躯中,我们会不会看到人类遥远的影子呢?尽管中间经过走进森林、又从大森林中走出,泼水节还是人类庆祝他最初生日的节庆盛典。

近年来,人类的起源问题,重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一种观点说,中国人起源于非洲,是大约10万年前迁入中国的,证据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男性,都有一个特殊的基因,而这个基因是古非洲人特有的。那么,也可以由此再向前推进一步断定,非洲人的祖先也是云南虫--进化为海口虫的一支,在大洋中晃啊晃啊,经过了南海,进入印度洋,在索马里【而今那里海盗猖獗】海边登陆,经过了亿万年的演化,进化为原始的非洲人。非洲大陆是块水源奇缺的地方。原始非洲人的一支,怀念他们在“故国”水域湿淋淋的滋味,又沿着原路漂游回来了。专业的人类起源书上说,可能花了300万年的时间,原始人类才试探着迈出了走出非洲的最初脚步。

就是这样,在远古的历史中,我们只能够猜想,难以取得实证。罕见的古生物化石,携带着古海洋信息、古生物信息,给我们送来星星点点凭证的线索,我们便在那上面回溯寻绎,展开想象。云南虫,可能是我们目前所找到的最古老的脊椎动物化石,生活在寒武纪前期的浅海中,让我们看到了遥远先祖那与水相依的身影。

不过,有一个事实,还是我们能够亲眼见到的:今天的非洲是一片最干旱的大陆。尽管世界上的第一大河尼罗河,由赤道南部东非高原上的布隆迪高地发源,全长6670公里,干流流经布隆迪、卢旺达、坦桑尼亚、乌干达、苏丹和埃及等国,流域面积335万平方公里,占了非洲大陆总面积的九分之一,可是,仍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非洲大陆的干旱状况。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撒哈拉大沙漠,也在那里。造物主就这样把冰炭不容的两极,集中在同一块大陆上,折磨着考验着人类。而今,非洲好多地方的妇女,还是头顶水罐,从老远的地方汲水而来,维持着生命对水的最基本需求。巴尤达沙漠中的妇女,手按水泵在井上汲水,灌入羊皮袋,用毛驴驮走,她们大约从来没有产生过拧开自来水龙头哗哗放水的奢望吧。

云南虫--海口虫演化而来的人类,他告别了海水,走进森林,又从森林里走出,他就不能够适应海水的咸涩了。来自水中的人类,他告别了大海,走上陆地,水,令他须臾不可离开,水,又时常造成灾难,令他恐惧不安。细究起来,洪水神话中,不是深藏着人类对水无比的恐惧吗?

治水的大禹,是在人类对水的恐惧和依赖中,建起了人们对他的敬畏和崇拜。

大禹治水,没有来过东夷。东夷非逐鹿之中原,治国者不到这偏远的夷方来治水。有个人来到此地,原本有望在知府任上,治人与治水同步,建立业绩,在东夷的史册上留下一笔。可惜他到任时间太短【正史说是五月,传说是五日】,还是无所作为地走了。他是苏轼,大诗人苏东坡。宋元丰八年,宋神宗皇帝驾崩,因“鸟台诗案”遭贬,流放到岭南的苏轼,被重新起用,到登州任知府。登州府设在今天的蓬莱。

又浪漫又务实的苏轼,在登州任上短短的时间里,写诗作文,向仙境表达他求而不得的向往,条陈奏请,向皇帝禀报他的治世设想。他在同一天,向朝廷连上二状,一为榷盐:《乞罢登莱榷盐状》,一为水军:《登州召还议水军状》。苏轼已经预见了东夷海防的隐患:“登州地近北虏,虽为极边,虏中山川,隐约可见,便风一帆,奄及城下。”到了明代,戚继光在蓬莱建水城,治水军,抵御倭寇,证明了苏轼绝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假以时日,苏轼如能在登州为官时间长一些,东夷治水的历史,或许就会由东坡的如椽大笔亲自写下。

无奈,远古的大禹不来东夷治水,中古的良臣好官无暇在东夷治水,东夷水患便长期得不到治理,这方偏远之地的人民,便留下了深深的对于水的恐惧,这种恐惧形成了集体无意识,深潜在他们的种系繁衍中。东夷人说,他们的祖先是“发大水那年从大槐树底下搬来的”,谁知道发的那场大水,到底是“大槐树底下”的大水,还是东夷的大水呢?

东夷水患不止,单单大沽夹河有历史记载的440年间,就发生洪灾40余起。据《福山区志》记载,仅大沽夹河清阳河段,就发生过10次大的水患灾害。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庄稼种早怕水涝,

庄稼种晚随水漂,

一旦两夹见了面,

死逼关东路一条。

“两夹”指的是大沽夹河的外夹河和内夹河。

门楼水库是在内夹河中游建起来的。这座大【二】型水库,总库容1.48亿立方米,控制流域1077平方公里。1958年11月开工兴建,1960年5月建成。高峰时,福山、牟平、乳山的民工,再加上烟台市的驻军,共2万多人参加建设。开工不久,即进入冬季。那时候没有挖掘机,挖“导流沟”全凭民工一锨一镐刨挖。冬天的早晨,水面结了一层冰,温度降到零下五六度。民工们谁也不讲条件,跳进冰水里,挥镐便刨。“打板桩”也没有现在的器械条件,1000多斤重的板桩,需要30个民工一齐举起,才能将板桩打进地里。其时劳动强度大,生活条件艰苦。民工们晚上就睡在用草席搭起的四面透风的工棚里,下雪天草棚内外都是雪。民工每天每人的生活费仅有3毛钱,粮食每天每人自带1斤,国家补助1斤,其中细粮只有10%,主粮就是地瓜干。水库建成以后,有人说门楼水库大坝是烟台民工用地瓜干垒起来的,令人想起陈毅元帅的一句话:

“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

战争,建设,治水,治国,需要付出的是同样的代价,那就是人民的血肉之躯、忘我激情。

不错,1958年,大跃进,浮夸风,大炼钢铁,随后而来的自然灾害,大饥饿,让我们对那个年代的感情复杂难言,但是,有一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该否定,那就是人民的建设热情。你可以批评浮夸,批评极“左”,批评冒进,然而你就是不能嘲弄崇高,不能嘲弄牺牲,不能嘲弄人民的建设热情。人民群众被极“左”路线瞎指挥号令着,把铁锅砸了,去大炼钢铁,他们是无奈盲从;他们千百年来遭受水患灾害,要从根本上治水,变水害为水利,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建设热情。1958年的大修水利应如是看待,后来的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也应该如是看待。1958年大修水利,我们而今还在受惠。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整修了那么多土地,把薄地改造成良田。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农民也是在这样的土地上获得了丰收。回首历史,总结历史的时候,全部肯定、全部否定的态度都不足取。本着对历史负责任的态度说一句话,应该说:东夷之水,是在1958年从根本上改变了面貌。

烟台市的水利工程,还有好多是1958年修建的。大型水库王屋水库、沐浴水库,中型水库勾山水库、里店水库、龙门口水库、城子水库等,都是修建于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