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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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黄淮卷(35)

原家水库则一直漏水。近年来回家,每一次从水库旁的路上通过,都会想起当年的治漏工程。当年我们一车车推泥铺起的“褥子”,重新翻耕,种上了庄稼。倒是水库的上部,在当年又清了一道基的地方,又修了一道堤坝,筑起了一个小水库,水库里的水常常满满当当的,没有漏掉。

游不过去的河

似乎没有过去年代的大雨了,至少在胶东,在东夷,没有了那么多的大雨,也没有了那么可怕的大洪水。四五十年以前,经常会有大雨如注,大洪水从街上滚滚流过,胡同里的水流不出去,洪水却向胡同里倒流,漫进家里。在我的记忆中,另外一场大洪水也刻骨铭心。那是小学教师给我们念的另一本书。洪水暴发,水库大坝底下出现了溃洞,岌岌可危,老水牛爷爷潜进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漏洞,献出生命,保住了大坝。

不错,是峻青的小说《老水牛爷爷》。那个下午惨淡的时光,给我们朗读这篇小说的老师,他站在讲台前边微微躬着的身影,和那场大水一起,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大水,月光,狗。激动不已,夜不成寐。小村的夜晚蛙声一片。第二天上午,我趴在炕上,写那一片蛙声,我不知道我要写的是什么东西,它不是老师布置的作文。在我后来以写作为生的时候,回想起我的文学启蒙,追溯我的第一次文学写作,我总要想到那一片蛙声,想到小学老师的那一次朗读,那次朗读带给我的珍贵的激动。老师姓于,瘦瘦高高的身材,他是引领我走上文学之路的人。我跟他读完了小学,还从他那里看到了载有《老水牛爷爷》的那本书,读到了另一篇与水有关的小说《黎明的河边》。小陈,和他的老爹,护送武工队长过河。敌人追击到河边,小陈在岸上掩护,老爹一只胳膊架起武工队长,一只胳膊划水,游到对岸。小陈牺牲,最终没有游过那条河。

潍河,那是潍河,作者明明确确地用了真实名字,那条东夷的河。

潍河是在胶东的西部了,仍然是东夷的中心地带。它的南源发源于今山东莒县大沈庄北部的屋山脚下,流经莒县、沂水、五莲、诸城、高密、昌邑,至昌邑下营港注入渤海,总长246公里,流域面积6493.2平方公里。潍河流域是古东夷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在这里出土了7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石磨盘,还出土了距今5000年刻画于陶器上的古文字。

大禹治水,固然也未到过潍河,后代“大禹”,却在潍河上修起了山东第一大水库峡山水库,也是中国的十大水库之一,修在潍河中游昌邑、高密、诸城、安丘四市交界处,总库量14.05亿立方米,控制流域4210平方公里。峡山水库也是1958年动工修建,1960年竣工。初时上阵的民工36000人,最多时达到73000人,加上后勤人员,超过10万人。10万大军治水,比大禹时代一个国家的民工还要多。

文人的笔下,大约常常要写到狗,写到大水的。屠格涅夫的《木木》,也是在一条河水边,由狗的命运,写到了人的命运。流水匆匆,不舍昼夜。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在如水岁月中浮沉。长河奔流,生命不息。当代文人写到水,更多的是当做背景,当做抒情的依托,当做生命之源,很少会像古代文人那样,作为江山社稷,作为治国方略,来书写来擘划了。这与近代以来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文人专事写作,不从政不理政事有关。古代文人,读书的目的是为官从政,没有人想当“专业作家”,所以他们的写作,便常常是政事之余的事情,写作内容,也往往与政事相关。看欧阳修的论修河状,便可知,古代文人笔下的大江大河,与我们不同了。

欧阳修是在青州【今潍坊青州市】做过知府的,他是来东夷为官最早的著名文人之一,时当治平五年【1068年】,比苏轼任登州知府的元丰八年【1085年】还要早上将近二十年。治平四年,欧阳修因在皇帝丧期内穿紫衣,而被革职,出知亳州。第二年,又转兵部尚书知青州。欧阳修此次遭贬之前,就曾屡上修河状,对黄河治理提出他的主张。《论修河第三状》写于至和三年初【1056年】。此时欧阳修任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欧阳修以文官身份,言修河政事,力排众议,不惧权贵,不避奸佞,面折廷争,慷慨直言。其具体的治河方略,而今可以不再细论,可是那强烈的报国之情,刚正之气,九百多年过后,读来仍然令人激动振奋:

右臣伏见朝廷定议,开修六塔河口,回水入横陇古道,此大事也。中外之臣皆知不便,而未有肯为国家极言其利害者,何哉?盖其说有三:一曰畏大臣,二曰畏小人,三曰无奇策。……

众人所不敢言而臣今独敢言者,臣谓大臣非有私仲昌之心也,直欲兴利除害尔。若果知其为患愈大,则岂有不回者哉。至于顾小人之后患,则非臣之所虑也。且事欲知利害,权重轻,有不得已,则择其害少而患轻者为之,此非明知之士不能也。况治水本无奇策,相地势,谨堤防,顺水性之所趋尔。虽大禹不过此也……

善治国者必善治水,治水当与治国同道。不畏大臣,不畏小人,也如同不畏大河大浪,不畏蚁穴毁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治水本无奇策,“顺水性之所趋尔”,大禹治水,疏而不堙,也是顺水性之所趋尔。治国之策,也当顺民性之所趋,顺人性之所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如此等等。欧阳修论修河,还是让人想到了治国。

潍河之畔的青州,实在是有福了,它有过欧阳修来任知州。在欧阳修之前,皇祐三年【1051年】,范仲淹也曾任职青州。范仲淹上任之初,“岁饥物贵,河朔流民,尚在村落,因须救济”。河北闹水灾,大批灾民滞留青州,造成物价大幅上升,范仲淹采取积极的粮价政策,调控粮食市场,平抑了青州粮价。范仲淹知青州时,当地流行一种眼病,蔓延多年,难以治愈。范仲淹亲自搜集民间验方,和中医先生细心研究,用清澈的阳河泉水调制,合药制成“青州丸”,为不少人治好了眼病。为此,范仲淹把调制药丸的清泉命名为“醴泉”,并在醴泉上建造了一座亭子。老百姓感念范仲淹,即把亭子叫成“范公亭”。此亭顶部留有圆洞。中秋之夜,皎月当空,月光会由洞口射入井内。千百年来,此井从未干涸。三年前的秋天,去潍河西岸的青州,在范公亭上流连,手抚朱漆亭柱,注目唐宋古树,追慕先贤,感叹沧桑,不由得浮想联翩,水情与人情融为一体了。

潍河,不再是千年前的潍河,也不再是《黎明的河边》中,小战士游不过去的河了。

那天去青州参加一个与水有关的会议,我才知道了潍坊市的治水思路、治水规划、治水经验。他们在潍河上下修建水利工程,为解决城市供水、农田灌溉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我于是更加明白了20世纪的治水,决然不是一千年前的治水了。潍坊治水,遵循“水库连水库、瀑布连瀑布、拦截地表水、补给地下水、营造大环境、改变小气候”的思路,在南部水库搞串连,在中北部弥河、潍河、白浪河建闸坝,北部平原建水库,利用潍河,保证全市长期的供水用水。1958年修建的峡山水库,依然发挥着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库区人民,为水库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对于库区的部分贫困户,潍坊市政府采取相应的措施,帮助他们解决困难。大水本非无情物,怎可以无情待之?更何况是在治水过程中付出了热情、付出了生命财产的人呢?

“受君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我们这个深受水患之苦,也深得水利之惠的民族,依然用水来比喻知恩必报;其中深意,我们应该从生命起源、江山社稷、人间福祉等各个方面去领悟,深深铭记。且不说那更崇高的为官为人理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

回想起来,不能不愧疚不安。我的小学老师,那个下午朗读那篇与大水有关的小说,在我的心中播下了最初的文学种子,我能够报答他的,却只是这行行文字。

老师的一生都不如意。他一直当着小学民办教师。他是1960年开始任教的。他从来都没有胖过,总是瘦瘦高高的,夏天里穿一个背心,挂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他本是个有理想的人,年轻时想当画家,家里的照壁上,是他自己画的松树仙鹤,有一条小船扬起风帆,漂荡在江上。他没有当成画家,几十年来就盼望着转正,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后来他果然转正了,国家来了新的政策,最早的一批民办教师全部转正,他那一批,钟离河两岸一共有六七个。

老师转正以后,只教了三四年,就退休了。他仍然住在照壁上画了松鹤延年的老房子里。他检查出患了绝症,是在他退休两年之后。世界,似乎到了绝症大爆发的时代,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听说患了绝症,忽然就听说辞别了人世,让我们一次次猝不及防。老师患上绝症,是赶上了时代绝症的爆发期吧。

我去看望老师的下午,是春末夏初阴沉沉的那一天。老师在炕头上坐着,脸色萎黄,瘦弱不堪。他支撑着跟我说话。说到我现在的写作,他说没想到我干了这个。我没有跟他说,我九岁时听他读那个有关大水的小说,把我引向了文学之路。我想让老师躺下休息,跟他告别,他坚持要出门送我。拦他不住,他送出来,在照壁前站住。我回头朝他摆摆手。他便在那里站着,朝我摆手。他的身后,就是他亲手画的画,松鹤延年,小船扬帆,航行在水上。

“龙骨”

地球进入了空前未有的缺水期。六年前,联合国的报告就曾预言,到2005年,全球将有27亿人面临饮水危机,号召全球各国开展一场“蓝色革命”,加快海洋资源的开发和保护。国际原子能机构发布的报告,进一步警示人类,在不到25年的时间里,全球将会有50亿人生活在缺水地区,有27亿人面临严重的饮用水危机。在更可怕的缺水时期尚未到来之际,当前,每年已有大约11亿人无法得到安全的饮用水,25亿人缺少正常的水供应,500多万人死于与水有关的疾病,这一数字要比在战争中死亡的人数高出10倍之多。

人与人的战争也许可以避免,人与水的战争迫在眉睫。

不只是战胜水患,还要战胜水奇缺。人类面临的水战,比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治水战争更加艰巨。

治水的英雄大禹,活在当代,他还会有什么样的治水之策呢?单单疏导,让大水泄入大海是不行了。也许用得着他父亲的方法了,堙而蓄水。

进入20世纪80年代,古东夷这片土地,像地球上好多地方一样,进入了缺水期。1986—2005这20年间,烟台市年均降水量为588.8毫米,折合降水量为809.9亿立方米,比多年平均降水量偏低92毫米。降水最大年份2003年,为856毫米,最小的1999年,为379.4毫米。

这些数字,看上去似乎枯燥乏味,我们无法获得一个直观的印象。这么说吧,烟台的门楼水库属大型水库,总库容1.48亿立方米,烟台市1986—2005年的20年间,每年的平均水资源量偏少13.43亿立方米,那就等于少了12个门楼水库!

用水形势,就是如此严峻!

烟台市还是旱灾频仍的地区。一年间70%多的降水量集中在汛期,呈“春旱夏涝晚秋又旱”的特点。进入20世纪之末,历史罕见的旱灾更加严峻地考验着这块土地。

1998年,长江暴发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松花江、嫩江也相继暴发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恰在同期,1998年10月至2001年6月,烟台市遭受了五百年一遇的大旱,32个月,全市累计降雨仅897毫米,是正常年份降雨量的58%;全市所有河流、5060处小型水库、塘坝全部干涸,4.1万眼机井吊空或出水不足,地下水位平均下降3.6米,最大降11.6米。全市只有253千公顷粮田勉强维持灌溉,粮食总产由1998年的313万吨,减少到2000年的198万吨。

水,水啊!我们的生命之源,救生之源!联合国把每年的3月22日定为世界水日,是人类在20世纪末确定的又一个节日--是节日,也是禁日,至少在这一天,浪费水资源的行为应该禁止,破坏水资源的行为应该受到惩罚,缺乏水资源意识的人们,应该敲响一记警钟。

3月22日,差不多正是中国农历的二月初,龙抬头的日子。

在龙的身上,实在是寄托着我们对于水的敬畏,对于水的崇拜,而绝不是皇权意识,强力意识,也不只是呼号几声“龙的传人”那么简单。没有了水,什么传人都难以维持种系延绵,因为我们都是来自于水中,我们的命脉渊源不能离开了水的滋润和养育。等到真的如巨幅广告牌上画的那样,地球上只剩下了一滴水,那就是我们的眼泪了,人类将整体灭亡,地球上的生物要开始新的一轮源起、生息和繁衍,那真的是“亡世亡国亡种”之灾了,任何人都不要企望幸免。人类的治水,在新的世纪,面临着共同的新的挑战。

追溯龙的起源,也许更能够让我们感受水的本质吧。在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龙”字为兽首蛇身之状,头顶着一个表示刀状器的“辛”字符号,既形象又高度概括。正是在“龙”,这兽首蛇身的超自然神力的操控之下,倾盆大雨,普天而降,灾害与利益同时降临人间。“大旱之望云霓”,“雷霆万钧之力”,“天打五雷轰”,我们的先民,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靠天吃饭,对上天怀着无比的敬畏,又怀着无限的崇拜,创造出这个“龙”字,实在是反映了先民的智慧,也反映了初民的无奈啊!中国文化的起源,不,整个人类文明的起源,追来追去,有多少将要追溯到先民在自然力面前的无奈,进而挣扎、抗争中。

从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寻觅“龙”的起源,不能不让我们想起一个人来:甲骨文之父王懿荣。

就在如今门楼水库坐落的福山境内,清阳河、大沽夹河之畔,是王懿荣出生、成长的地方。诗书传家,王懿荣的祖上,不仅是福山的名门大族,也是知书达理之家。读书进士,是这个名门望族的子弟世代相沿走过的道路。王懿荣的祖父王兆琛,就是这个官宦世家中第三个做到封疆大吏的人,道光二十六年,也就是1846年升任山西巡抚。这一年王懿荣刚满周岁,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结束了4年。王懿荣的人生命运,注定了要与古老帝国的命运紧密相连。

王懿荣跃登龙门,是1880年他35岁的时候,他会试连捷,中二甲第17名进士,朝考一等第3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再过3年,他庶吉士散馆考试,得一等第26名,授翰林院编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王懿荣可以专心著书立说,成就一代纂修大家了。命运的转折,常在难以预料之中。不知那到底是幸也,抑或不幸。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却是他人生的一大幸事,中华民族文化的一大幸事。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秋天,王懿荣得了病,医生诊断后,开了一张处方,其中有一味药就是“龙骨”。王懿荣派家人,到宣武门外菜市口一家老中药店按方买药。药买回来之后,王懿荣打开药包验看,忽然发现“龙骨”上刻有一种类似篆文而又不认得的刻痕,凭多年研究金石文的经验,对古物鉴定的敏感,王懿荣意识到,那可能是一种很早的古文字,要早于自己所研究的古彜器上的文字。于是他立刻派人,将达仁堂中的“龙骨”全部买回来,同时注意在京师收购。不久,潍县的古董商又携12片“龙骨”,从潍河岸边而来,进京拜见王懿荣。在不长的时间里,王懿荣就收购了“龙骨”1500多片。这种“龙骨”,是被中药店当做一味中药,捣碎煎服的,谁曾料想,那上面的“龙纹”原来是中国最早的文字。王懿荣对1500多片“龙骨”反复研究,得出结论,甲骨上刻的是文字,是早于篆籀之前的文字,早于周朝青铜器上的铭文,是商代用来占卜的卜骨,是商代的档案,殷商先人的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