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而不疏,长堤则溃。民心压而不服,多杀民更怒。压之越甚,反之越
厉;杀之越众,积怨越深,国岂能宁!古往今来,无一国君,靠扩建囹
圄,倍增“三木”,来稳固江山,使国永安。强压众杀,乃治国之忌也。
丘处机哪里像一个在庙宇道观里诵经的世外仙长?他分明是一个国师,一个宰相,向皇帝上一条国策条陈,让皇帝顺应天意,顺应民心,戒杀安民,以图长久安。他把民心比作流水,把大禹治水疏而不堙的方略,跟治国之策不增“三木”【枷、桎、梏】不逆民心联系起来,他是真正懂得治水与治国深刻关系的道长。
此时丘处机72岁了,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难以抛下人间情怀的道教全真派祖师,率十八弟子从栖霞出发,“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千里跋涉,到达山高谷深的阿尔泰山脉,最终在邪米思干附近的行宫中见到成吉思汗,向成吉思汗布道,传达深悟人道人心的世道理想,其爱民情怀,八百年后念之,仍然令人肃然起敬。
天山逶迤而高耸,瑶池碧波叠翠。“起岩险固逢乱世坚守则得免其难,下有泉源可以灌溉田禾每岁秋成”。皇帝能否听从世外道长的劝诫,止杀伐,安民生,尚在未知之数,长春真人想到的依然是现实的五谷稼禾,引水灌溉。
置身亚洲大陆西部的丘处机,大约不会想到,千里万里之外,他出生的家乡滨都里,会在八百年之后修起一座大水库吧。建在那里的庵里水库,总库容7010万立方米,是一座中型水库,干渠全长46公里,还建起了4.6公里长的空心排柱支撑钢丝网薄壳渡槽。当地人民为了纪念八百年前栖霞土地上诞生的这位长春真人,在丘处机当年修行的太虚宫旧址上,重新修建起太虚宫。新建的太虚宫背依青山,面临碧水,如仙境一般。2009年8月的一天,天气异常闷热,突然一阵风起,庵里水库中间腾起一股黑色水柱,在半空中慢慢移动,移到太虚宫附近,渐渐地变小了,接着就是密集的雨点降下。黑色水柱移动期间,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当地百姓把这种现象叫做“龙摆尾”、“倒挂龙”、“龙吸水”。
我们当然懂得,发生在庵里水库的“龙吸水”是一种自然现象,我们不会把它跟超自然的神力联系起来,不过,它恰恰发生在太虚宫前,还是让我们产生不少联想。至少,我们会想到八百年前苦苦修行功德圆满的高人拳拳的爱民之心。那是垂天之幡,旌表大德吧。
从大禹治水,懂得了“疏”法,不再用“堙”,治水方略与治国之策紧密相连,善治国者,大都会由水性想到人性,由水情想到人情,在治水与治国的双重治理中,让水情人情得到共同的疏导和安顿。
那一个冬天奇冷无比,刚刚结束了“文化大革命”的中国大地,还没有呈现出万木向荣的气象。我和未婚的妻子骑自行车,走到栖霞东部的庙后人民公社境内,就距东边的福山县不远了。走进两边群山夹起的山口,一路向南,总是走在一条河边。河上已经结冰,河水在冰下流。河两岸全部是石头包起来的石堤。石堤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有石头筑起的一个大包,像在河堤上修起来的“碉堡”。妻子告诉我,现在的河堤,是1970年新包的,包大堤时,她还上山扛过石头。原来的河堤,发大水时冲垮了,河边填整起来的200多亩土地全部冲毁,泥土全无,露出了原河道白花花的石头。为了防备再发大洪水,村民发动起来,扛石头重包河堤,每间隔一段距离,就向河面突出筑起一个大包。大包真的像“碉堡”,阻止了洪水的冲击。
这是栖霞县庙后乡枣园村东的一条河,发源于枣园村南面的大山。在村南3里处的上游,修了一座小型水库,叫轱辘磨水库。枣园人世代居住在这条河岸。逐水而居,人类深受水患之害,他们还是要在一条条河流两岸,筑起房屋,建起村落。大洪水暴虐无情,冲毁他们的田园。洪水消退,他们又回到河边,重新整修房屋,整修田地,再度建起他们的家园。河流改道,他们也随之改道。面对那一次大洪水冲垮的河堤,枣园人再一次用石头砌起堤坝,他们隔一段距离,在大堤上筑起一个大包,像一个个“碉堡”,他们是由战争年代人与人的争战,想到了人与大洪水抗争的办法吗?
枣园村东新修的大堤,再也没有被大水冲毁,也许是间隔一段距离修起的“碉堡”起了缓冲的作用吧,它挡住凶猛冲来的浪头,把巨大的浪头一一撞碎,护住大堤。在人与水的抗争中,人永远都不要抱什么幻想,以为三十年、五十年未遇大洪水了,水害就会离人而去。不会的,三十年不遇了,五十年不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还会暴发。
也就是新河堤修好两三年之后的那个夏天,暴雨如注,大洪水再一次暴发,河堤上修起“碉堡”的大堤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上游轱辘磨水库大坝却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威胁着枣园村以及下游村庄的安全。水库水位暴涨,溢洪道泄洪不力。更危险的是,水库里养了鱼,为防鱼跑,溢洪道上挡了渔网,杂草杂物被渔网兜住,阻住了水流。必须赶快把渔网撤掉。三哥--我的妻子讲述时总叫他三哥--和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儿划着小船,冒雨向前。两个人用力扯起渔网。渔网撤掉,汹涌大水鼓动起巨大的浪头扑来,打翻小船,三哥和小伙儿被卷进洪流中,不见了身影。浑浊的激浪中,只偶尔浮起一顶草帽。呼叫,呼叫,人的呼叫被大水声淹没。一个少年沿着大堤,顺流而下,边跑边喊,边跑边喊,那顶草帽终于也看不见了……
大雨止住,洪流不息。三天后,在下游岸边,发现了三哥的尸体。那顶草帽的帽带还紧紧地兜着他的下巴。
十八岁小伙儿的尸体还在更下游。
那个在大雨中沿着河堤边跑边喊的少年,是我的内弟。
漏水的水库
关于水的记忆,是这样饱含着世事沧桑疼痛牺牲涌上心头的。自从那个冬天,去我妻子的老家枣园村,走过那条河边,此后三十多年来,每一次再去,总是从石头包起大堤的河边走过。大堤如旧,河水如旧,当年扛石头修筑大堤的人,却一茬一茬老了。
那一年夏天去大连,在那里工作的内弟陪我去老虎滩,看着海水中海滩上享受着大海福祉的人,想起那一年被大洪水冲走的三哥和那个小伙儿,我问内弟,那一年他十几岁?他想了想告诉我,十六岁吧。内弟神情黯然。过去了三十多年,回想起来,那惨烈的一幕仍然触目惊心。
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眼睁睁看着两个人被大洪水卷走,他只能在河边追着浪头奔跑,呼喊,无能为力。那比战争的枪弹把人射中,更不堪忍受。
十六岁,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大旱的夏季,去大河水库的大渠上,准备跟偷水抢水的邻村人打一场护水的战争;春天里,在我们村东面的原家水库工地上干活,为漏水的水库“铺褥子”治漏。
原家水库,是招远县金岭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前修的最后一座水库了。它修在金岭公社东部边界原家村东,是公社党委书记上任不久,亲自选址修的一座水库。它修在两山之间的山谷中。按照新任党委书记的设想,水库修好,再挖好渠道,整个金岭公社东部的土地都能够得到灌溉,因为水库坐落的地势高;而且,我们村大河水库大渠道以外的山地也能浇上。原家水库远景可观,受益村子良多,所以,修建时,钟离河东岸几乎所有大队都出了民工。那时候我还在上学。晚上放学回家,会看见村人从村东而来,有人手上提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吃剩的干粮,那就是去原家水库的民工。我那时候对他们稍稍有一些羡慕,去原家水库干活是不寻常的,那里有一份独特的快乐。
原家是出吹鼓手的村子。钟离河两岸流传着“原家吹手一气鼓”的说法,好像是说原家的吹手不会吹出花样,只会拿一只喇叭对到嘴上,鼓吹一气。其实,原家的吹手也会吹小葫芦,也会用鼻子吹喇叭,还会把两根胶皮管对到喇叭上,一只鼻孔吹一支,吹出异样的音调。
原家村绝不可小瞧。他们村的业余剧团演戏,不必全部吹鼓手出马,只上来几个,那乐队就不是别的村里能比的。他们还有漂亮的女演员,演铁梅,演银环,嗓子一般化,做戏也不出众,可是模样长得好,化起装来一出场,就引人注目,只为了看看她,就观者如堵。
想一想,原家水库是在这样的村头修起来的,那美好的前景应该是如花似玉大展锦绣的。没想到,它却盛不住水。水库修起来,大雨下过了,水库里蓄满了水。等不到天大旱,一个月不下雨,水库里的水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湾底好饮牛。
我是在十六岁那年春天,作为年龄最小的民工,参加了原家水库的二期工程。
那是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第三个年头了。我上学的农中也没有说解散,也没有说垮台,老师不去上课了,学生也就各自回家了。在农中时,我们这批钟离河两岸最早的红卫兵,还参加过第一次批判公社书记的大会。文化大革命初起时的批判会,还算是温和的,公社书记在台子一边坐一个马扎,革命群众提出问题,要他回答,他才站起来,走到台子中间去坦白,承认他的罪状。那一次批判,还没有涉及他领导着修了一个漏水的水库问题。那要等到文化大革命向着纵深发展,才会把一切问题都批到,要他坦白交代:为什么要修一个漏水的水库,漏走社会主义的水,留下资本主义的泥,一库淤泥。
谁也说不清原家水库为什么盛不住水。如果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领着修了一个漏水的水库,那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胜利,革命群众治漏,应该能找到有效的治漏之法,把原家水库漏水的毛病治好,盛住一库社会主义的大水。然而问题绝不那么简单。看水库大坝下边,并没有水流顺着坝基漏出来,即便把大坝毁了重修,也无济于事。看起来,是水库的底漏,水漏到地球深处去了,人的眼睛看不出来。
公社的水利技术员也道不出究竟,拿不出有效的治漏之法。终于有了水库治漏的办法了,那大约是请来了县水利局的技术员会诊的结果。水库漏水,既然从大坝上看不出来,水就是从库底漏掉了无疑。家里的洗脸盆,底破了漏水,小炉匠会把破底剪掉,换上一个新底,用焊锡焊好。水库的底破了漏水,人不能把原来的库底挖掉,重新换底,那就再铺上一个底好了。于是,从水库两边的地里挖泥,一层层铺到水库底上,好像给水库铺上一层褥子。民工们不知道专业的水利用语,就叫它“铺褥子治漏”。
给水库治漏并不蛮干。肯定是意识到了铺上的泥褥子还会漏水,便把泥压紧。这就拉来了大石磙子压。石磙子其大无比,需要二十多个民工才能拉动。那未免太浪费人力,人拉石磙子走,也嫌太慢,就从县拖拉机站弄来了拖拉机。履带式拖拉机像坦克没有炮筒子,碾过溃破的战壕,开进漏水的水库库底,拉上大石磙子,发一声吼,就要使动蛮力。绿豆条铁丝拧成一把粗,齐斩斩断了。拖拉机退回来,新铁丝换上去,拧成两把粗,拖拉机拉上大石磙子跑动,果然比人拉得快多了。而且,走一趟就好比压过了两遍,拖拉机履带压一遍,大磙子随后再压一遍。拖拉机足有大石磙子重,钢铁履带压得也很坚实。
然而,很快就暴露出了新的问题,拖拉机履带碾压之后,大石磙子怎么也不能把履带的痕迹压光。拖拉机履带不是压,而是轧,它其实是把铺上去的泥褥子轧得一片破碎。那还不是照样漏水?漏得更厉害!
辞掉了县拖拉机站的拖拉机,就完全用人工拉大磙子了。男工女工都有。套上两根大绳,大绳上再拴小绳子,人背着小绳子拉,像海上拉网,也像船上的拉纤。民工从各村抽调。被抽调去拉大磙子,那就干上了特殊工种,在水库工地上引人注目了。
我适逢其时,赶上了原家水库二期工程铺褥子治漏,却未能被抽调去拉大磙子。我十六岁,是水库工地上年龄最小的民工,没能被抽调去拉大磙子,就在自己村的民工队里推小车推泥,推一车泥,就好像在水库铺的褥子上加一朵棉花胎,加一寸补丁。看看拉大磙子的那帮人,不由得心生羡慕。不到休息的时候,他们从这头拉到那头,也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女工们会爆发出脆亮的笑声,那是被男工们在身上拧了一把,或者被男工们粗野的玩笑逗乐了吧。
水库工地本是产生爱情的地方。我尚在少年,不知道在成年民工中,是不是发生过爱情故事。与大石磙子相配合,还有砸夯。大磙子压不到的地方,砸夯解决。原家村最漂亮的女工,在戏台子上演铁梅演银环的女工,也是整个水库工地上的第一美人儿。她好像会流动,是可以自由来往的,今天在那里砸夯,明天就又去拉大磙子了。不知道她是被谁抽调着,来去自由。她砸夯,会用她唱戏一样的嗓音喊号子,她拉大磙子,会有她那比唱戏还要脆亮的笑声响起。她是原家水库从一期工程到二期工程全部参与的民工。她该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朵花啊。
原家水库第二期工程为水库治漏,除了铺褥子,还多清了一道基。在水库的上半截清基,一直清到石底,用泥筑上来,密密夯实,好像人在腰部勒了一条腰带。看来,水利工程技术员是怀疑水库上部会有大漏洞,才清基勒住吧。
指挥这一场铺褥子治漏工程的,依然是原来的公社书记。那大概是有“将功赎罪”的意味了。公社书记已经被打倒,还没有站起来。在原家水库治漏的工程中,他没有实际的官衔,只行使领导职能。他戴着整个工地上唯一的一块大手表,不戴在腕子上,倒捋在胳膊中间。他细瘦的胳膊上青筋毕露,看他甩打着胳膊,大手表闪闪晃晃走过来,拉大磙子的人也不怕他,并不能拉着大磙子走快一点。他一只手抓着大绳,跟着大磙子走一阵,叫号几声,又闪晃着大手表,到别处去了。
原家水库治漏工程,进行了整整一个春夏,雨季到来之前完工。告别了热热闹闹的水库工地,回到自己村的土地上劳动,好长时间,心里有一份失意。在原家水库工地干活,我们是带着干粮去的。中午了,派一个女工回村,把干粮熥好,收工后集体回去吃饭。我们村熥饭的地方,是原家村中间的那所房子。房东家的女儿,正是水库工地上最漂亮的女工,原家村的第一美女。我们吃饭的时候,房东的女儿也会从工地上回来,跟我们从一个院门里进出。她在一道短墙的那一边吃饭,我们在这边吃饭。
这会有什么意思呢?我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水库工地上男工如林。我们村的民工由民兵连长带队。民兵连长常常要说,他跟我们的房东家是一个什么亲戚。他也果然有机会跟房东的女儿说话,房东的女儿会向他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好看的酒窝。后来,也正是从我们村的民兵连长那里听说,原家水库工地上最漂亮的女工,原家村的第一美女,结婚不到一年,就死了,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她嫁的丈夫在北京工作。钟离河两岸的男子还娶不到她。他们村是出吹鼓手的村子,吹吹打打,也只是为别人的喜事忙忙活活,鼓吹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