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站在嘉峪关城头西望的时候,那被焦日晒了数千年的黑戈壁会告诉你水的重要。没有水,这儿只是死地。于是,一首歌谣传遍了河西走廊:“出了嘉峪关,两眼泪汪汪。”“往前了来是戈壁滩,往后了来是嘉峪关,两边看是两架山,抬起头来是一绺天。”可见其生存环境的狭窄。
当你站在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时候,望着那黄沙如涛渐荡渐高不知所终时,你更是会明白水的珍贵。沙漠东面是蒙古,为了防止那些更强悍的汉子们来抢这块水草丰美的地方,历代政府都要在这儿陈列军队。后来,一支曾北迁蒙古的牧人就越过沙漠,将生存的范围延伸到河西走廊,成为月氏人的新鲜血液。
那个时候,石羊河叫狐奴河。一个奇怪的名字。
公元前176年,匈奴王冒顿单于崛起于漠北,他策划了一次重要的军事行动。于是,匈奴骑兵辅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伴随着男子的呼喝和女子的恸哭。因为水草滋润的原因,马蹄没有溅起搅天的尘埃,但血光却追逐着月氏人。他们知道,那些匈奴,也需要膘肥体壮的马匹,更需要鲜嫩肥美的水草,他们一直在窥视着这块肥美的土地。当然,他们更远窥着那个叫秦的帝国。后来,他们又将目光瞄准了大汉。那可是一块很大的肥肉啊!那儿有漂亮的美人和华丽得叫人眼花缭乱的宫殿。攻占那块地方,需要大量的马匹。这马匹,月氏有。于是,他们驱驰而来,削去敢向他们说“不”的男人的脑袋。他们占据了祁连山,占据了胭脂山,占据了那流溢着无数溪流的草场。他们开始了他们自以为是的经营。
从那以后,凉州成为匈奴的牧场。在这片大地上,出现了许多匈奴的“王”。我曾在几千年前休屠王的属于今凉州区双城镇任教多年。千年后的那儿,仍是常常出现关于水的纠纷,浇水成为当地农民一年中最大的事件之一。人们常常为了争到一点儿水打得头破血流,更不乏以命相搏者。关于水的话题和纠纷,同样延续了几千年。只是,没人知道他们所居的土地曾有个叫休屠王的。对这些官呀王呀,百姓是记不住的,他们记住的永恒话题便是:水。
是的。水。
石羊河流域成了一个独特的历史舞台,不同阵营不同民族的人们尽情地表演着,那主人时时更替。人们狼性大发,互相杀戮,因抢水抢地引起的杀伐声响了几千年。我曾在我的小说《猎原》中形象地描绘过这一情形。两群牧人为了争夺水源草场,不惜以丧失人性为代价。于是,我在此书“题记”称:“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
千年的凉州人,千年的猎物。
匈奴占领了石羊河流域之后,得其地利,势力大增,迅速崛起,成为大汉王朝的心腹大患。休屠王既得佳地,贪心更生。他再也懒得去逐草游牧了,他要建立城廓,要世世代代地统治这个流域,他成为凉州第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的贪心使凉州从此有了严格意义上的城市。那城市是用黄土夯筑的,有两个,一个是史称休屠王城,正在我曾教学十多年的双城镇辖内,一个便是凉州城。只是,那时的凉州城是另一个名字:姑臧。据说,此城南北长七里、东西长三里。
只是,休屠王不明白他属地上的富庶是由那河水带来的,他将他得到的一切认为是天的恩赐。当然,从天降瑞雪遂成河水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以认为休屠王没错。
那个时候,休屠王老是祭天,他用他认为最尊贵的东西来祭天,他特制了祭天用的金人。他的祭祀,成为匈奴史上很独特的一种治水礼仪。此后的数千年里,祭龙王、祭水神、祭水母娘娘等诸多宗教性很强的仪式,成为凉州大地上独特的一种治水措施。在影响当地人对水的珍惜和诸多方面,这种仪式有着独特的效果。凉州人是不会浪费水的,谁要是浪费水,家中会发生不吉祥的事。最不吉祥的事,便是走水。
所以,我一向将关于水的诸多礼仪和习俗当成治水措施的一种,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精神文明建设”。
休屠王当然不知道,那个叫刘彻的汉子早就盯上了他。
而且,上天已经也为他安排了一个克星,那人的名字叫霍去病。
当霍去病抢走了他的祭天金人之后,休屠王的名字便从此成为历史。
失去石羊河流域对匈奴的打击是致命的,那些以战死沙场为荣的汉子们是轻易不流泪的,但这次,他们痛哭着。他们的哭声响彻了千年,直到今天听来,仍有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无繁息;
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去了石羊河滋养的匈奴汉子们像《静静的顿河》中战败的哥萨克那样唱着属于自己的歌,他们就这样没入了历史的最深处。他们的远去成了一个历史之谜。几千年后的今天,匈牙利的数千名汉子向政府递交了申请,要求承认他们是匈奴族。据说,他们便是唱着悲歌从石羊河流域撤出的匈奴汉子的后裔。一本叫《匈奴史》的书中记载了那些人的足迹,他们像旋风一样卷向了欧洲,以横扫一切的气势,成立了一个帝国。
5.西汉在移民
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缴获了休屠王祭天金人之后,狐奴河流域正式归入西汉版图,被命名为“武威”。
历史上对大汉在河西开疆设郡立县的评价极高,这成为汉武帝“武功”之一。但历史总是在忽略那个时候的血腥:匈奴头如滚沙,汉兵也血成汪洋。据说,霍去病仅在夺得休屠王祭天金人时,就有数以万计的匈奴死于非命。历朝争夺凉州这块宝地的代价,总是滔天的血浪。
《资治通鉴·汉记》记载:“浑邪王降汉,汉兵逐匈奴于漠北,西域道可通。乃于浑邪王故地置酒泉郡,稍发徙民以充实之,后又置武威郡,以绝匈奴与羌通道。元鼎六年【公元111年】乃分武威、酒泉置张掖郡、敦煌郡,徙民实之。”
《史记·平准书》称:“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田之。”
从此之后,对狐奴河流域的治理正式进入中央集权的视野。除了建郡设县之外,西汉政府还徙民实边、戍兵屯田。中原大地先进的屯垦引水灌田等农耕技术随着徙民的风尘脚步进入了凉州。《汉书·沟洫志》称:“民皆引河、渭、山川水灌田。”从那时起,“凉州八景”中“绿野耕牧”的局面就开始形成了。
自大汉朝在凉州开始了引水灌田之后,凉州的地名大多跟水有关,如二坝、三坝、石头沟、黄羊川、西营河等。我的家乡的地名虽变了多次,但全跟水有关,如陈儿沟、夹河、红湖等,附近则是新泉、刘家沟、陈家沟等,因为其地域的划分,大多以沟为界。我任教时的双城镇,亦多以沟命名,如羊儿沟、高头沟等。那个曾经有着极大的象征意义的休屠王城,早就变得不知所终了。据历史记载,休屠王城只存在了三百多年。但那种夯土成墙的建筑方式,却一直影响着凉州人的民居,时下仍有许多用这种方式打桩盖房者。据说,夯土筑成的桩墙要比一般用土坯砌成的结实。但无论咋个结实,岁月之水也没有叫那休屠王城存在更多的时间。倒是那狐奴河,从匈奴诞生的年代,一直流到了今天。它的名字可以一次次变,但它的作用跟那水的分子结构一样稳定,一直从上古流到了现在。
汉武帝建立了河西四郡之后,又在今武威市境内置四县,即姑臧县【城址在当今武威市城区一带】、张掖县【城址在今武威市张义堡一带】、休屠县【城址在今武威市四坝乡三岔堡一带】、鸾鸟县【城址在今武威市城西北一带】,四县统属武威郡。
随着河西四郡的建立,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开始了一次大手笔的动作:移民。这也许是历史上最早的最大规模的一次移民了。匈奴汉子的退出,留下了大片大片无人的丰美草原。这儿到处是一块块连向天际的银白色的湖泊,清凉的雪水蜿蜒而来,浇出一大片绿洲。大片荒芜的土地需要人耕种。新拓展的边疆需要人守护。汉武帝大笔一挥,一大群汉子就从那时的中原匆匆而来了。
据《汉书·西域传》记载:“其后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后稍发徙民充实之。”
他们不仅仅是移民,也是严格意义上的拓荒者,他们改变了石羊河流域的格局,完成它从游牧向农耕文明的过渡。
那时的凉州,地广人稀,谷苞在《论西汉政府设置河西四郡的历史意义》一文中说:“匈奴休屠王和浑邪王在河西地区游牧时,其所部只有五万多人。大汉虽然占据了河西,但因属民极少,边疆并不稳定,更不能断匈奴之右臂。所以,开发河西地区,成为当时非常重要的任务。其主要措施,便是实民充边。”
那些徙民大多是当时难民,其构成较为复杂。据《汉书·地理志》记载,他们“或以关东下贫,或以报怨过当,或悖逆亡道,
家属徙焉”。就是说,那批大移民的人中,大多是政治犯和刑事犯,更有因为贫穷无助而被强制性迁移的。
从公元前111年开始,大汉朝开始了西部历史上很重要的一次移民。那些风尘仆仆的汉子们从关东、中原等地走向了一个他们十分陌生的世界。那时的大凉州满目翠绿,水洼遍地,百鸟啾鸣,风光无限。但那些汉子却看不到他们的命运轨迹,他们或茫然,或惊喜,因为其中不乏因“谋反”面临杀头危险而终于逃脱了大难者。他们浩浩荡荡,一路溅起的尘埃掩蔽了历史的天空。他们丢下了对故土的留恋,却丢不下他们的农具和诸多的农业知识。在农业文明的洗礼下,他们远比那些善骑的匈奴们更懂得如何驾驭水。他们成为那个叫狐奴河的最早的真正的治理者。
他们带着他们的家和希望,离开了那个著名的国都长安,沿着未来的丝绸之路,过天水,越兰州,穿过古浪峡,进入了霍去病的长剑打下的那块地方。
据《汉书·大宛列传》记载:公元前102年,汉武帝“益发戍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
狐奴河张开了宽阔的胸怀拥抱了这批来自远方的客人,客人们也以自己丰富的水利知识回报了河水。
《汉书·地理志》记录了当时的狐奴河流域的景况,称:“自武威以西……习俗颇殊,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
汉朝的开发,已不仅仅是定居于水草丰美之处养殖畜牧了,而是开始了对荒漠化地区的利用,除了迁徙大量的人口之外,朝廷还派遣了大量的士兵进行屯田。他们化剑为犁,将征杀的战马当成了耕畜,用杀人的双手握住了锄把。他们的额头沁出了汗水,但这汗水,已不再是为屠杀同类所流了。他们的敌人是那沉睡了千年的荒漠。他们之前,那河水随性而流,随意漫延,人们只是被动地跟了那四处流溢的绿色,仿佛逐臭的蚊蚋。他们的到来,使这块土地上的人类开始真正成为主人。那流水,变成了人类手中的彩笔,可以率性地涂抹出心中的诗意了。那绿色开始渗向无边的荒漠,狐奴河流域开始洋溢出无量的生机。据《史记·河渠书》记载:“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灌田。”《汉书·沟洫志》也记载:“今西方诸郡,以至京师东行,民皆引河、渭、山川水灌田。”
更为规范的是,那时的水利建设已有了明确的分工,有专门的河渠卒,从事治渠引水等事宜。其人员也为数不少,据汉简记载:“……谨案属丞始元二年戍田卒千五百人为梓马田官写泾渠乃正月酉淮阳郡。”瞧,仅仅是为疏通河道的“写泾渠”,就有1500人之多,在地广人稀的那时,其场面不可谓不大。
让我们想象一下那种壮观的场面吧。那时虽然原野辽阔,人烟稀少,但一条充溢着无数生机的沟渠还是从遥远的狐奴河扭向茫无边际的戈壁和荒漠,一条条汉子在挥舞着锹,疏通着河道,他们挥汗如雨,斗志冲天。此刻,霍去病的杀伐余音方息,匈奴远去的蹄声遥遥可闻,成群的野兽们呼啸着来去,它们睁圆了惊诧的眼睛望着大地上那巨大的龙,它们显然还不习惯这群陌生的客人。过去,这种喧嚣的场面只是在战争中出现,一群挥汗如雨的汉子舞刀杀向另一群同样挥汗如雨的汉子,吼声震天,血流遍地。但此刻,那闪烁的银亮不是刀戈而是锄锹了。我很喜欢这种场面。我想,人类中最壮观的应该是这种场面,而不是那种硝烟弥漫的战场。
这是凉州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大开发,而且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开发。汉武帝采取了六条重大措施:修长城,筑寨垣,设亭障,移民实边,戍兵屯田,大兴水利。可耕之地迅速得以垦辟,农业区域迅速扩大,农业生产迅速发展。那时的开发很是规范,由国家设置专门的田官,用来管理农业生产。政府采取了谁开发谁得益的政策,先由国家供应相关的生活用品和农具,渐渐达到了自给。除了兴修水利、凿渠灌溉之外,移民们还将农业发达地区的诸多技术应用于开发。从那时起,凉州有了真正的农业,而且其风格千年相若,如将动物粪便用以肥田,如二牛抬杆似的耕耘,如深翻用过的土地疏松土壤……这种种田方式甚至延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我曾写过一篇文章称:“千百年来,凉州人的生产方式变化不大,二牛或二驴抬杆,便构成所谓‘绿野耕牧’了。许多原该牲畜干的活,多由人干了。在干活这一点上,凉州农民把自己降到了动物层次。他们无疑是勤劳的,但相应也是愚拙的。自汉朝建郡以来,这块土地上甚至没有产生过一项哪怕多少可节省自己体力的发明。若有不甘劳苦异想天开者,便会被命之为‘二杆子’。这称谓,跟‘二流子’相似,已带谴责味了。”
汉代那种绿野耕牧的场面,无疑是先进的。此后的凉州,耕畜并重,富甲于陇右。据《汉书·地理志》载:“谷籴常贱,少盗贼,有和气炎应,贤于内郡。”
在河西屯田之前,西汉在此驻有大量的障塞戍卒,以防匈奴,所有边防的军粮皆从内地调来,路途遥远,费力甚多,常常是花费十石的代价,才可能运来一石粮食。《汉书·食货志》记载:“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农。”自从在河西开渠重耕而来,戍卒们的军粮不再从内地调来,节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多年之后,屯田的成果显著,《史记·匈奴传》称:“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有趣的是,过去边防的军粮靠内地运送,现在,当内地有了饥荒时,反而要从边地调粮了。据《汉书·元帝记》载,公元前42年,内郡“连年不收,四方咸困”,朝廷就从边郡调积谷去救济灾民。
除了移民实边、戍兵屯田、大兴水利,朝廷还开始兴修长城。凉州境内的长城便是汉长城,作家张弛曾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汉长城》,便叙说了跟它有关的故事。
石羊河流域的汉长城起于现古浪县的圆墩子,沿着今天的长城乡一路北行,经九墩滩到达民勤。汉长城的特点是依水而据,其走向便是河水的走向,更筑诸多寨垣亭障以驻兵。至今保存相对完整的,是今凉州区长城镇的高沟堡。因风沙掩埋千年后始现于世,据说便是汉唐时的兵营,其格局十分清晰,可看出士兵的营寨、宿舍和运兵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