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区的工业废水严重影响了苏北受害地区的经济发展和群众生活的正常秩序,江苏省环保局多次向国家环保局报告,江苏省人民政府也曾向国务院陈述实情。国家环保局副局长王扬祖受宋健和解振华委托,取道徐州,先从西线了解了鲁南工业废水对苏北污染的情况。这事,鲁南方面事先得知,就在王扬祖没到之前,他们从水库放了三百万吨清水,对被污染得目不忍睹的白马河进行稀释。因为库水放得太急,水量太大,以致把江苏邳州市合沟乡段白马河河堤冲毁,并在王扬祖抵达时,组织人下河游泳,以制造河水压根儿就未被污染的假象。
这其实是在掩耳盗铃。
第三天,王扬祖去了连云港。他是在江苏省环保局副局长史振华的陪同下,去考察石梁河水库水质的。
站在苏鲁交界的大兴镇桥头,巡看滔滔不断泄入湖中的污水,王扬祖沉吟良久,悲痛地说道:“竟污染到了这个样子!”
他要沿河而上,亲眼看一看污染最典型的牛腿沟。牛腿沟在山东境内,得知王扬祖要来牛腿沟,山东省环保局一位总工和临沂地区一位专员,早早地就等候在大兴镇。他们接走王扬祖,却把陪同的史振华堵住,不许江苏的同志进入山东境内,且振振有词:“王局长到山东,就由我们山东来安排!”
这意外情况不免令史振华大为惊诧,他怎么也想不到,地方保护主义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当时王扬祖的秘书坐的是史振华的车,史向山东同志说明情况,希望给予放行,可是,任你怎么解释也没用,为了不让江苏环保局的人过去,古秘书也就只能留在江苏境内了。
史振华很生气,他通知司机:“一定要过去!”
车强行冲了过去。
待他们撵上王扬祖乘坐的那辆车,一路上,车就再也没停过,直抵地区的首府临沂市,根本不让王扬祖看到牛腿沟。从临沂返回江苏的连云港时,山东方面甚至避开了严重污染的新沭河,从莒南、赣榆二县绕着过来。
王扬祖副局长当然也很生气。后来,连云港市安排了一条船,让王沿新沭河上溯,虽最后也没看到牛腿沟,但沿河被污染的情况已使他大为震动,痛心疾首。
误区·怪圈
一九九一年立项,一九九二年启动,花费三年多时间,国家环保局与国家化工部、国家冶金部等七个有关部门投入上百万元巨资,搞了个“工业污染控制研究”。这种大规模的联合研究,在中国环保科技的发展计划中还是头一遭。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三日,在国家轻工部环保研究所的一间报告厅里,《轻工业污染源控制研究》通过了专家评议,这样,继化工、钢铁、建材、纺织、有色金属、电子工业等六个方面污染源控制的研究之后,将最后一颗“桃子”也收进了篮子。
这是在从头清算我国工业污染的总账。
这项研究的结果表明:占我国轻工系统排污总负荷量百分之八十的,是制浆造纸。
淮河流域排污总负荷量比例最大的,也是制浆造纸。造纸成为淮河流域经济振兴的重要支柱;同时也是葬送淮河的元凶!
造纸,本来是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中国的造纸业,当然包括淮河流域的造纸业,绝对具有中国特色。广袤数千里的淮河大平原,是我国著名的小麦产区,用麦秸作为造纸制浆的原料,既方便,又经济;特别是草浆造纸的生产技术并不复杂,而经济效益却炙手可热,一家小型造纸厂只需投资二十多万就能运转,半年收回全部投资,当年便可盈利。所以大大小小的乡镇企业造纸厂如洪水决堤,一时席卷中原大地,以至泛滥成灾。
一面是落后的工艺和设备,一面又是较低的消费水平,要想在造纸上获得经济效益,似乎只得走草浆造纸的道路。结果,偌大个淮河流域,竟没有一家像国外造纸业那样去使用木浆,因为利用木材制浆成本高,对工艺和装备的要求也更高,这对中国绝大多数造纸厂来讲,不仅望而生畏,根本谈不上效益。因此,非木浆造纸造成的巨大污染,这是西方的纸品工业所不曾发生过的。
草浆造纸,其废水、废气、废渣和噪音污染无一不具。废水排放量大,是难以治理的原因之一,诚如前面已经写到,河南桐柏县造纸厂每获万元产值就要排放七千多吨废水。大量的废水不仅含有大量的原料悬浮物,还有大量的化学药品和杂质,成分复杂,它含有的汞、砷、苯、酚都对人体的健康危害甚大。
说到淮河流域的造纸业,就不能不提到河南省的漯河市。
位于豫中地区的漯河市,造纸有名,造纸黑液造成的污染更是出了名。市环保局法制科长李长坤给我算过一笔账:漯河市每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三个亿,但要落实国务院的决定,即污染企业都必须达标排放工业废水,治理起来就要六个亿。足见漯河市流向境外、最后汇入淮河的造纸黑液数量之大。
漯河市第一造纸厂于一九七一年投产,投产十一年,十年亏损,几乎亏掉了一个同等规模的造纸厂,成为河南省有名的“老大难”。自从形成了“集中制浆”的技改项目,企业的实力大大增强,造纸设备也脱胎换骨,引进了新技术,采用了新工艺,其产量之突飞猛进是可以想见的。昔日的亏损大户一跃而成全省最大的造纸企业,各种荣誉纷至沓来,被轻工部命名为“经济效益显著单位”,被省政府命名为“企业管理优秀单位”。
可是,“集中制浆”的初衷,原是为“集中治理”。直到我去漯河采访时,这个厂的碱回收工程只是搞了点“土建”。结果是:产量的扩大,导致污水排放量进一步增大。保守地说,现在这个厂每天综合排污量就是一万五千吨!
这个企业的负责人韩国忠解释道:“由于我们管理不当,污染了河流,给沿岸人民造成了很大困难,实感内心有愧。”但是,在厂里另一份材料中,韩国忠竟又满怀豪情地表示:碱回收投运后,生产机制纸将由三万一千吨扩大到八万三千吨,翻一番还要多!读罢,我的心怦然一跳。
企业根本不去进行污染的治理,却有着这样庞大的扩产计划,若干年之后,该厂会不会由于治污管理不当,再次用“内心有愧”四个字来掩饰过关呢?
一九九五年春天,在北京召开的治淮紧急会议之前,宋健就严肃地指出:“淮河流域一亿五千万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与各省打招呼,要关闭或整治一批大的污染源。”特地点到了漯河市这家造纸厂,“如果不能在限期内治好,应当让它停产治理!”并指出:“抓几个类似这样的企业,对淮河的治理就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当我后来听到徐州造纸厂碱回收设施“泡汤”的故事时,我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
一九九五年八月中旬,天正热,徐州市由李仁副市长带队,突击抽查了本市几家重点污染企业,发现徐州造纸厂成套的“造纸黑液碱回收”装置在静悄悄地睡大觉。这种情况,在徐州酿造总厂和铜山县植物油厂等企业都明显地存在着。这不免使人感到惊讶和忧心忡忡。
徐州造纸厂一九七二年便开始立项对草浆造纸黑液进行治理。这在国内的同行业中显然是较早的。当时,国家有关部门正在把国外木浆碱回收的技术“移植”到国内的草浆造纸黑液的治理上,曾派生出十五套碱回收样板设备,徐州造纸厂有幸拿到了其中的一套。由于设备有着严重的“先天不足”,安装调试一直延续到一九七九年。碱回收设备上马后,造纸黑液的提取率却一直上不去,有时烧掉三四吨柴油才能回收一吨烧碱,成本之高,令人咋舌。这只是一个方面。污染治理的效果更是事与愿违;碱回收设备最好的年份,造纸黑液也只处理到百分之十五,绝大部分污水依然流进奎河。一九八七年,他们对碱回收中卡“脖子”的蒸发工序进行改造,又砸进去一百九十万元,但扔进水里也听不到声音。以后,两批专家就蹲在碱回收车间,力图让它“起死回生”,希望在解决草浆造纸污染中创造出个奇迹。又折腾了一两年,不得不偃旗息鼓,以失败告终。
回收一吨碱的成本高达上万元,而购买一吨纯碱不过一千五百元,这么昂贵的运转费,企业怎么吃得消?况且,处理的造纸黑液微乎其微,只好让它睡大觉。
这几年,厂里只要听说有治理草浆黑液的灵丹妙药,就马上派人出去取经。前前后后,他们已经跑了北京、天津、河北、山东和四川等地,也试着去摸索新蒸煮工艺,什么物理化学法,离子膜和黑液生产酚醛以及提取木素等等,摸来摸去,不是人家也正试验,就是跟治理黑液相去甚远。
当我再次路过徐州时,又特地去了解徐州造纸厂最新的动态。得知的情况是:他们找到了新“婆家”,成了中国包装公司的新成员。在改换门庭之际,准备投资一亿五千万元,用商品浆和再生浆为原料,彻底告别陈旧的草浆生产工艺,到徐州市郊外新建一个年产五万吨的白板纸厂,并力争尽快迁出市区。
我默默地祝愿徐州造纸厂心想事成。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想:改用商品浆和再生浆就真的那么可靠吗?迁出徐州市区,就等于迁出淮河流域,迁出中国,迁出地球了吗?
8
安徽省萧县杜楼镇的造纸群同样是远近闻名的,宿县地区一直把它捧成“宝贝”,发展乡镇企业的现场会就放在那开,又是动员,又是学习,把杜楼镇的干部忙得不成样子,各县县委书记、县长都到了,号召全地区要像它那样办企业;地区连续两年的县、乡、村三干会,会议一项重要内容,就是组织大家到杜楼参观;省委书记卢荣景也去看过,这事给杜楼的老少爷们鼓舞更大。
全镇五十多家造纸厂,大都集中在郝庄,集中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地方。各家纸厂排列有序,道路也是认真规划了的。远看,一家连着一家,气势很大,蔚为壮观;近瞅,红砖灰瓦,房齐路平,十分受看。陪我一道去的宿州市环境监理所陈林阁所长感叹道:“宿州可是地委所在地,但十家纸厂竟没一家有这村办纸厂成气候!”
分管工业的余德广镇长介绍说:杜楼这一带早先是很穷的,穷得就像河边的石头,光溜溜的。穷则思变。带头致富在全镇办起第一家造纸厂的,是原大队干部张忠义,他像一只领头雁,呼啦啦带飞了一大片。现在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农村闲散劳动力,找门子托关系来杜楼打工的,起码有六千人;日产各类纸品高达二百余吨。
余德广镇长上任时,财政收入仅是九十万元,第二年就跃到二百三十五万元。“今年实现四百万元不成问题!”余镇长报出这个数字时,语调中充满着自信和自豪。当我问及省里要杜楼造纸群停产治理,镇领导有些什么打算时,余镇长突然变得沉默了,望着窗外毫无云彩的天空,好一会才恢复他原先的神采。
直到我发现镇里的大多数造纸厂已停产几日,开始,还以为这种停产是来自省里的行政干预,因为省环保局办公室程文明主任告诉过我,他曾带着省里的一批新闻记者到杜楼曝过光。
余德广镇长却是实话实说:“不。因为污染原因被停的,一家没有;主要因为麦收,或缺麦草等原材料。否则,不仅干还要大干呢。除非上边下达命令,不停就得法办。”
我问在家的镇党委副书记牛太洲:“有什么退一步的想法吗?”
牛太洲竟也快人快语:“那没往这上想。这不是一家两家,转,往哪转?这都是群众自发的。”
牛太洲接着谈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说:去年全镇的财政收入是二百三十五万元,造纸占了其中大半,农业收入不过七十万元。今年上边下达的财政任务就是四百万元,假如造纸停了,财政收入肯定完不成。他说,镇这一块是财政包干的,完不成,镇干部就没办法发工资;离退休干部就没生活来源;镇属四十八所小学,五所初级中学,公办教师三百六十多人,民办教师二百五十多人,统统跟着发不出工资:现在不是搞“希望工程”么,希望没钱的孩子回校读书,如果教师发不出工资,学校就得关门,这肯定比孩子读不上书更是个问题。再说这两年上马的造纸厂,大都用的国家贷款,厂一停,上百万贷款就要沉淀,没办法往回收;吸收的这些剩余劳动力,无事可做,也将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
我掉头问余镇长:“上面叫停,这是大势所趋,你们就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打算?”
他叹了口气。说最现实的,就是今年必须拿下四百万元的财政包干任务,别的不谈。
离开杜楼的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乱极了。我知道,在宿县地区签订《环保目标责任书》的会上,县长、镇长、厂长们都去了,而且,都是表明了态度的。新闻媒体已经把这件事令人振奋地张扬开来,然而,说归说,做归做,这离实际解决问题还有着天大的距离。需要治理的,岂止是淮河的水质污染呢!
在安徽省灵璧县,我还碰到这样一件怪事:沿淮四省大张旗鼓“关停并转”草浆造纸企业时,在灵璧,一个大上快上造纸厂的计划却在紧锣密鼓地实施。原因无非是包装业迅速发展,纸价居高不下,纸厂行情见涨,而各地造纸企业却纷纷受挫,几近关闭,这对财政收入捉襟见肘的灵璧县无疑是个极好的机会。就这样,这个县顶风而上了。
这个县原先就已经有了十三家造纸厂,正在积极筹备的还有数十家,县里也准备亲自抓出一家有相当规模的造纸厂。县委和县政府这种明确的态度,如火上浇油,全县遂成蜂拥而上之势。
刚刚就任灵璧县环保局长的汤道仁,甚为不安。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事业使然他不可能听而不闻。于是,他组织人员,下乡,下厂,对这件事进行了一次专门的调查。
他发现:全县近期内要上造纸厂的至少有三十家,每天所排废水就是上万吨;人畜用水和农业生产用水很快就会出现危机。黄湾就是明显的一例。该镇供销社造纸厂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投产到一九九五年三月,短短时间,周围一里路十来个饮水井因干涸无水可提,百姓怨声载道,给政府出了难题,而该镇却又在筹建两个纸厂。仅从县城周围来看,东部和北部已有虞姬乡两家纸厂;南边有灵城镇和县二轻两家纸厂;西边不仅有灵西乡两家纸厂,还有个麻纺厂造纸厂……不要很久,多则一两年,县城就将被污水包围,几万居民无水可饮。特别是,像灵西财政所办的造纸厂,污水就经过人民小学校园;大路乡造纸厂就与该乡联中一路之隔,严重污染学堂,冲击集镇,后患无穷。灵璧的护城河,八年前还有老翁傍岸垂钓,四年前才投入上千万元加以修整,而今护城河水中已无一生命物存在,再过几年又会如何?
这等于在葬送自己的明天,造孽于后代的子孙!
汤道仁痛苦地失眠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五日,一个介于清明和谷雨之间的周末,大家都正在以各种形式轻松着自己,他却托着一颗沉重的心,起草给县委县政府的送阅材料:《造纸行业的发展与环保对策分析》。开门见山:第一个小标题就是“蜂拥而上的隐患”。
其实,国务院关于加强乡镇、街道企业环境管理的规定,是早在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就公布了的。那上面明确指出:乡镇、街道企业不准从事污染严重的生产项目,其中就列出“造纸制浆”;并严肃指出:由此造成污染的,“要追究有关部门、单位或个人的经济责任和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