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不顺,左宗棠想起章怡的话——“找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做”。他想了一圈,记得当初入京时道旁沙尘飞扬、冰凌没辙,人马均以为苦,原来这都是因为永定河泛滥的缘故。他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干脆我来治一治永定河,总比这么窝着无所事事强。”
永定河是直隶最主要的河流,叫过漯水、治水,又名卢沟、浑河、无定河。上游有两大支流,一条叫桑乾河,发源于山西宁武县,另一条叫洋河,发源于蒙古兴和县,两流汇合于直隶朱官屯,往东南流过平原,汇入海河,最后注入渤海。
其上游因在太行山、燕山之中奔流,有大山阻挡,并无决口之虑,可自从三家店出山后,湍急的河水进入了平缓的平原,水流放缓,因为上游流经黄土高原,河水中挟带了大量的泥沙,此时流沙沉积,河水便像脱缰的野马,任由迁徙改道,有清一代已改道八次,河水泛滥几乎年年都有。
元代定都北京后,开始治理这条河流,但难以根治。到了康熙年间,直隶巡抚于成龙修筑河堤一百四五十里,疏浚河道一百八十余里,大见成效,此后三十年间无水患。康熙帝十分高兴,因此改无定河为永定河,寄望河道永固,永绝水患。可自从咸丰以来,内忧外患,永定河治理自然顾不上,河道淤塞严重,百姓深受其苦。
左宗棠决定要办成这件事。在写奏折前,他先要收集一些关于永定河的资料,所以让军机章京们帮忙。其实这些章京也势利得很,他们发现恭亲王、宝鋆对左宗棠多有烦言,所以对他的吩咐也并不怎么上心,应得好,却不帮他找,要不随便拿些东西来应付他。
宝鋆知道左宗棠在找永定河的资料,便吩咐道:“怎么,他要治理永定河?这可是直隶的事情,他又何必去费力不讨好?你们可不要顺风打旗。”
随后,他又把户部司官叫过来,吩咐他们准备驳回左宗棠的这项计划:“现在有千万的洋债要还,而且最近又新借了四百万,大行皇太后的大丧怕也要百十来万,还有俄国的兵费,再有两年就是圣母皇太后的五十千秋节,开销都大得很,哪有银子去治河?左大人只顾出风头,难为的是我们,所以你们不能不有所准备。”
这样,左宗棠在忙着准备治理永定河的方案,宝鋆他们却忙着设法打消他这个念头。
经过了十几天的准备,左宗棠的奏折写好了。他先是说明治理永定河的重要性——“窃虑及今不治,则旱涝相寻,民生日蹙,其患将不可胜言者。”接着又提出治水方法——“治水之要,须源流并治。”
因为上游挟带泥沙太多,导致河道淤高,所以他准备在上游节节筑坝,让水流减缓,泥沙沉积,不至带到下游淤塞河道,而后每年秋后将坝中泥沙挑出,同时广开渠道,以利灌溉。下游则主要是疏浚河道,加固河堤。
他打算让王德榜率军治理京师至涿州段。王德榜的两千余人因要帮醇亲王训练神机营,已从张家口调到昌平,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他们现在正好来出工,而且他们在西北修路治河的经验丰富得很。
不过治理永定河有一项难处——“施治之处多与王庄旗产交涉,庄头既难责以大体,又加游手好闲之徒交构其间,辄以损赋减息相挟制,致蜚语流布,患之难防,功之难收。”所以左宗棠打算把醇亲王拉进来,借他的身份当挡箭牌。他在奏折的最后恳请道:“请特颁命醇亲王遥领其事,则诸务得所禀承,异议自期平息。”
折子上奏后很快就有了回音。次日早朝商议完几件事情后,慈禧对恭亲王道:“左宗棠上了一个折子,要率旧部去治理永定河。这件事你和老七还有李鸿章去商量着办。”
回到军机处,宝鋆劝道:“左大人,治理永定河是直隶的事,你又何必讨此苦差?”
“宝中堂,你不就是怕花钱吗?我的人马一分钱也不花你户部的。现在这两千人的花销都出自陕甘,我不说,刘毅斋绝不会断饷。”左宗棠不以为然。
“大人你想多了,这不是钱的事,你都七十了,这样的苦差就不该去管。”宝鋆一副为人着想的语气。
“中堂的好意我心领了,中堂你大概也有七十多了吧?”
“七十三。”宝鋆不知左宗棠何意,顺口报出自己的年龄。
“我在西陲杀七十三岁的老贼不计其数。”左宗棠是当笑话来讲的,所以说完就咧着嘴直乐。
宝鋆反应很快,道:“左大人,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七十三,我想七十岁的居多。”
左宗棠却不再反驳,摸着他的大肚皮直乐,乐够了就拄着他的拐杖去了南边。
宝鋆却气得不轻,望着左宗棠的背影道:“这个左老三,哪像个封侯拜相的样,简直是个无赖。”
“宝相稍安勿躁,我这里有小诗一首,请你指教。”李鸿藻趁机转移话题。
李鸿藻是翰林领袖,宝鋆怎担得起请教二字,所以连连打拱道:“李中堂,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在你面前我哪敢论诗!”
李鸿藻今天对宝鋆特别热情,道:“宝相还没有看,怎么知道不能论?且看看再说。”
宝鋆接过一看,连道:“真是好诗!好诗!”
军营弄惯弄军机,
饭罢中书日未西。
坐久始知春昼永,
八方无事诏书稀。
不用说,这是讽刺左宗棠的。太后召对时,问他早朝惯不惯,他说在军中五更就起,弄惯了,所以就有了“军营弄惯弄军机”一句。他在军机处坐值,有时枯坐久了,便道:“开了春,日头真是长了。”所以有“坐久始知春昼永”。至于最后一句,是他常在口中念叨的一句:“散了吧?真是八方无事诏书稀。”
宝鋆与李鸿藻本来是死对头,但在讨厌左宗棠上,却很默契。
……
治水这件事,醇亲王十分支持。训练神机营的事没弄成,他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左宗棠,而且翁同龢又曾专门找过他一次:“王爷,现在中枢排挤左大人的苗头已经很盛。左大人对朝中礼仪不熟,又不太会敷衍人,可他却是真心办事之人,这一点您最清楚。如果中枢容不下这样的人,这并非朝廷之幸,您应该伸手帮他一把。”
所以醇亲王亲自给李鸿章写信,商讨治理永定河之事。李鸿章回信道:“左大人的办法很好,就依所议,大人治理上游,臣率所部负责下游疏浚河道。但工程浩繁,难以一气呵成,须逐段治理,分年推进。”
醇亲王知道李鸿章的做派,他应得好,未必真能去做,而且逐段、分年的说法就留了余地,十有八九他会派一小队淮军去做做样子。
正如他所料,李鸿章当时看罢信,就生气地骂道:“这个左老三真是闲不住,又要在我直隶出风头。”他顺手就把信递给身边的盛宣怀,盛宣怀看罢信问道:“大人如何打算?”
李鸿章回道:“姑且应之。”
左宗棠雷厉风行,立即传顺天府尹、永定河道前来商议,商定先从涿州动工,第一项工程就是疏浚永济桥附近的河段。顺天府尹建议附近百姓出工,不出工的按工值出银。左宗棠听了挥了挥手道:“不,一个工也不要百姓出。”他知道,地方官从河工上贪墨几乎成了顽症,他一松口,就会吏胥四处,索需无度。工程尚未开始,就会惹得民怨沸腾。
左宗棠还专门给王德榜写了一封信,告诫他务必严厉约束兵勇,不得扰民,尤其放炮取石,“必须择荒辟之区,于百姓田庐坟墓,绝无室碍。”并要求汛期到来前必须完工。永定河汛期在每年六月中下旬,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只有两个多月时间。
过了十来天,左宗棠放心不下,决定去巡视河工,他那帮轿夫护军都高兴得不得了。进京以来,他们天天蹲在家里,早就憋坏了。早朝后回到军机处,他对恭亲王道:“王爷,臣要告假,到永济桥去看看,那帮娃子们不知干得怎么样了,臣放心不下。”
“你要出城,那得请旨。”恭亲王道。
“到永济桥也要请旨?”左宗棠有些不可思议。
“军机大臣出城,照例须得请旨。”
“那臣今天就递牌子。”
所谓“递牌子”,就是递膳牌,或叫递绿头签,意思是要觐见慈禧。膳牌是用宽约一寸、长半尺的薄木片制成,涂以白漆,上面写着名字、职衔,牌首刻成如意头,并涂上或红或绿的漆以示级别。
宗室王公所用红头牌,文职副都御史以上,武职副都统以上的大臣等均用绿头牌。太后看了膳牌,决定见不见。决定见的,膳后开始依次叫起。皇宫正餐只有两餐,一次是早膳,大约在六点左右,有时候推至八点。晚膳则在正午十二点左右,有时候也会推至一两点。今天左宗棠要递牌子,那就是到十二点左右,递晚膳牌子。慈禧有睡午觉的习惯,要叫也要到下午两三点。所以恭亲王劝道:“今天就是递牌子,你也出不去了,何不等到明天叫起时再请旨?”
“王爷还不知道臣的性子,心中有事是等不了的。”左宗棠还是急于今天请旨。
宝鋆笑道:“左大人这是不蒸馒头争口气。”
恭亲王身分贵重,向来不会太刻薄,道:“都知道季高性子急,本王总算领教了。”
这时醇亲王的跟班太监请军机章京传话道:“七爷请左大人去商讨治理永定河之事。”
自光绪继位后,醇亲王辞去了大部分差使,只保留着神机营管理大臣的差,但他在太后面前的面子却越来越大了,他的建议十有八九都会被采纳,这也是慈禧要故意压恭亲王的风头。左宗棠被醇亲王请走,恭亲王、宝鋆一时无话可说,心里说不上是酸还是苦。
左宗棠被醇亲王请去商讨河务,一直商讨了一个半时辰,所以就没再递牌子。次日早朝,他请求沿永定河一直巡察到天津,顺便再与李鸿章面商。慈禧当即就准了,还特意提醒道:“天热了,你可要当心,不要中暑了。”
京师之地,天子脚下,京官不像外官有仪仗排场。不过,左宗棠出行有轿夫有护军有顶马,也是一二十余人的队伍。午饭前他赶到永济桥工地,因为事先并没有通知王德榜,所以当左宗棠一行到工地时,他才知道大帅到了。左宗棠见他晒得乌黑,勇丁正在挖河筑堤,毫不懈怠,大为满意道:“朗青做事,我放心得很。”
永济桥俗称大石桥,始建于明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名曰拒马河桥。明崇祯后,河道南移,遂于清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在旧桥南建新桥,改名永济桥。此桥总长一里有余,下有涵洞二十二个,采用的是起拱技法,远望恰似一条彩虹横跨两岸。
因为河沙淤塞缘故,桥洞已经被封堵,河水一大就漫桥而过,如果是大洪水,就倒流出堤,由北而南,漫灌农田村庄。
王德榜不愧是治河高手,他先在永济桥的上游开挖了一条一里多的沟渠,水大时可以分洪,水小时可以引流灌溉,同时筑堤两道,让河水流入桥下,而桥下则开始疏浚涵洞,以利行洪。从桥下游一直到永乐村,则挖掘河道,其深八尺,宽二十余丈,长约六七里,掘出的泥沙则在两岸筑建堤坝。
现在沟渠已基本挖完,涵洞疏浚也近尾声,再有一月定能完成。其所部王诗正正率领八百余人在下游从霍家场向安家坟开挖新河道,截弯取直,大约汛前亦可完成。
王德榜还报告了下一步治河计划——自卢沟桥起,溯源而上,历石景山、三家店曲折入山,在丁家滩、下苇店、野溪、车子岩等处修建石坝五座,节节蓄水拦沙,同时建杀水坝、迎水坝,开挖正渠八道、支渠二十余道,建涵洞石桥、过路桥、过水蹬槽八道,工程完成,可灌田一二万亩,荒滩之地可成鱼米之乡。
左宗棠捻须大乐,连连夸奖道:“娃子们都干得不错。”
随后他又走访附近村民,询问兵勇是否扰民,百姓都交口称赞道:“王军门驭军有方,官兵秋毫无犯,兵民相安。”
左宗棠沿岸巡察,五天后到了天津,李鸿章在直隶总督衙门客厅盛情接待。酒菜显然是特意为左宗棠准备的,好几道是以酸辣为主的湘菜。左宗棠拿筷子点着砂锅炖狗肉问道:“怎么,少荃也喜欢吃地羊肉?”左宗棠最喜狗肉,称之为“地羊肉”。
李鸿章哈哈一笑道:“不怎么喜欢,而且天热了,也不是吃狗肉的时候。不过听说大人喜食,所以着人专门去捉了一只,不知是否合大人口味?”
左宗棠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地羊肉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尝了尝,连赞厨艺不错。可是酒却不太合左宗棠的口味,因为上的都是洋酒。
“大人,天热了,喝白酒实在不宜,在下特意备了一瓶洋酒,来自法兰西国。今天听大人畅谈上游治理计划,在下佩服之至,而且大人以七十高龄不避苦热,在下岂能不感动?在下敬大人一杯,大人为直隶不辞劳苦,楚军为治河挥汗如雨,在下若不率淮军将士治河,如何能够心安?”
左宗棠毫不谦虚道:“我等高官厚禄,理应为民办一两件实事,不然如何能够心安?”
吃过饭,下人摆上水果,桃子、杏子、核桃这些左宗棠并不陌生,但有两样却是见所未见,非李鸿章介绍不可。李鸿章指着一个卵圆形、外长巨刺、重约三四斤的“瓜”道:“大人,这是榴莲,产自暹罗国,在他们国家被称为‘水果之王’,暹罗人嗜吃如命。他们有民谣说——‘典纱笼,买榴莲,榴莲红,衣箱空’,宁愿把衣裳当了也要吃榴莲。说起来,这种水果倒像京师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来呀!打开让大人尝尝!”
下人把榴莲打开,内分数房,每房有三、四粒如蛋黄大小的种子,种子外面裹一层乳黄色软膏,凑到鼻前一闻,果然是奇臭无比。李鸿章挑了一块递给左宗棠道:“大人,您尝尝。”
左宗棠接过榴莲,皱着鼻子咬了一口,果然细腻香甜,再吃第二口时已不闻其臭,只剩香甜,于是连连称赞叫好。
李鸿章接着指点道:“大人,就是这果核也可煮了或烤着吃,味道像煮得半熟的甜薯。榴莲壳就拿来制肥皂,洗衣洗脸皆可。”
“这种洋水果,是树上结还是秧上长?”左宗棠非常好奇。
“是树上长的,这种树高达十几丈,一棵树每年可产八九十个榴莲,从树上摘下来十天后就可成熟。”
李鸿章又指着一种鸡蛋大小的紫色水果介绍道:“这个也是产自暹罗,榴莲被称为‘水果之王’,这个却被称为‘水果之后’。它名叫山竹,榴莲性热,而它性凉,是一对阴阳果,所以必须两者同吃。”下人打开紫色的果壳,露出雪样的果肉来。
左宗棠尝了一口,味甜略带酸,他半开玩笑道:“怪不得少荃对洋人客气,俗话说吃人家嘴短,这么香甜的水果在口,自然连半句硬话也说不出了。”
这其实是在讽刺他崇洋媚外。不过李鸿章向来是软硬通吃,什么人都能对付,他更知道左宗棠向来是骂罢曾国藩就骂他,这种话早在预料之中,因此并不生气,笑道:“左大人忘了,暹罗人并非洋人。”
“这酒可是洋人的。”左宗棠分明是抬杠。
李鸿章闻言又笑道:“所以在下有两瓶洋酒相赠,将来大人也不必事事都与洋人说硬话。”
“我照单全收,都知道少荃洋玩意儿多,就是洋水果也不妨给我放上一些,也让治河的娃子们见识见识。”
吃罢水果又上茶,李鸿章与左宗棠谈起电报来。说起办电报,李鸿章感慨良多。当年他率军驰援上海,不久就任江苏巡抚,那时候就有洋商请求办电报。当时他就认为洋人办电报无非是为了方便窥探中国虚实,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就断然拒绝了。
后来洋人向总理衙门要求在沿海海底设水线,总理衙门认为在重洋大海里设水线并无大碍,因此就答应了,但要求绝对不能把水线引上岸来。不久英俄投资的大北公司就铺设了从上海到香港和日本长崎的水线,英国大东公司也铺设了从印度到香港的水线。
小小一股铜线,万里之间信息瞬息可通,真是奇妙无比。李鸿章觉得中国疆土辽阔,海疆万里,一处有警,常常数十日还不能传递至京。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信息不通,指挥不灵,肯定要吃大亏。所以他改变了对电报的看法,上奏朝廷,要求自办电报。
没想到京中重臣群起而攻之,有的说电报之设,必使中国之防形同虚设,还有的说架设数千里铜线,穿村过镇必起冲突,后患无穷。这些担忧多少还有些道理,可还有的说架设铜线必使电气横冲直撞,切断地脉,惊扰祖宗,这就纯属无稽之谈了,最后朝廷以电报不合大清国情而未批准。
当年崇厚去俄国谈判,都是从俄国发报到上海,万里之遥也不过一天时间。可再把电报从上海送到京师,却用了七八天。后来崇厚擅自签定条约,惹得朝野上下一片痛斥,李鸿章却从中发现了创办电报的机会,他上奏朝廷道:“现在上海有洋人电报房,无论从英吉利都城伦敦还是从俄国都城圣彼得堡,万里之遥,辗转而至上海,不过一天时间;而从上海到天津,轮船递送,最快也要七天。趟若我朝电报发达,总理衙门发报给崇厚,最迟也不过一两日,崇厚及时得到谕令,又怎会在草约上签字,惹出这般麻烦?”
后来他还进京在醇亲王府演示发报,得到了支持,可以先在北塘到天津城内的衙署里架起了电报线。但朝廷中的清流词臣还是极力反对,经过一年多的波折,李鸿章关于架设津沪电报线的设想一直未能施行。这次听说左宗棠要到天津来,他心里一动,觉得不妨借助左宗棠的力量,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下设想在天津设总局,由北而南,设临清、济宁、靖江、镇江、苏州、上海等处分局,计程二千八百里,到时候朝廷的旨意到上海最迟也不过两天。不但利官,就是商人沟通消息也得电报之便,捕捉商机,获得厚利。”李鸿章展望未来,满脸得意。
“电报真有那么神奇?”左宗棠还是不太相信。
“的确神奇,一根细细的铜线就能把您的意思传到万里之外。打个比方,倘若新疆有电报,大人在兰州有什么部署,连发报带收报,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刘毅斋有军情要向大人禀报,也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大人请想,那比书牍往来便当多少?”
这时候仆役来报:“大人,天津电报学堂的学生已做好准备,随时可为您和左大人演示。”
“大人请移步到电报房,请看电报到底神不神奇。”李鸿章起身带着左宗棠来到电报房。
电报房就设在与客厅相邻的房间里,里面已有两个电报学堂的学生在侍候。李鸿章道:“左大人,这段电报直通大沽炮台,距这有四五十里,您可以命令某个炮台报告海面情况。”
左宗棠此时还有些不太相信,顺口就道:“那就让大沽二号炮台先报告谁在当值。”
两位学生“嘀嘀哒哒”按了一通,再过一会儿,又是“嘀嘀哒哒”一通,将来电译了呈给左宗棠,上写道——
天津李傅相:左大人之令已收到,现镇守大沽炮台副将赵承恩当值谨禀。光绪七年五月二十日下午十五时十分。
左宗棠十分惊讶,随即又开玩笑道:“这么快就有回音?该不是少荃事先安排好的吧?”
“谁当值在下可以预先安排好,但这发报时间可没法安排。”
“也是,再让赵承恩报告一下海面情况。”左宗棠闻言点了点头。
过了十来分钟,电文传回。内容是——
天津李傅相:遵左大人令,现将大沽炮台海面情形报告如下:口外平静无事,水面泊英、法军舰共三艘,态度尚友好。有舢板两只,前为洋轮供淡水菜蔬。请傅相示下。镇守大沽炮台副将赵承恩谨禀。光绪七年五月二十日下午十五时三十五分。
左宗棠连道:“奇了!奇了!”
“大人如果不信,可命令炮台开炮,到时大人数数炮响就知是否有弊。”
左宗棠看了看表,便道:“就让大沽一、二号炮台于十五时四十五分发炮,每炮限发弹三颗。”
电报发毕,离发炮时间还有四五分钟,谁也不说话,等着东边炮响,屋里静得只有西洋钟的嘀哒声。时针已经过了末时三刻,但却没有炮响,大家都狐疑地你看我我看你。电报学堂学生耳朵尖,说道:“大人您听,炮声。”
大家仔细一听,果然炮声不断。数一数,果然是六响。
“今日得见电报巧妙,确实百闻不如一见,我认为应该大办快办。倘若京师到闽粤、西陲、盛京都有电报相通,一处有警,枢廷立知,调兵遣将,何其迅速!”左宗棠深以为然。
“大人远见。如今我国东有日本窥视台湾朝鲜,西有沙俄窥我新疆,南有法国虎视滇越。用兵之道贵在神速,泰西各国,水路有快轮船,陆路则有火轮车,同时又在大办电报,和则玉帛相亲,战则兵戎相见,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万里之外,如在户庭。近来日本、俄国都效法西洋大办电报,俄国海线可达上海,陆线可达恰克图。人有我无,电报实在是防务必需之物。”李鸿章拱了拱手道。
李鸿章口才极好,就连滔滔不绝的左宗棠今天也被他压过了风头,心中不得不有些佩服,对李鸿章在洋务上有此大举动,也是羡慕不已。最后他慨然答应李鸿章所托,回京就上折建议朝廷大办电报。
这年五月二十五日,左宗棠自天津启程回京,临行之时李鸿章亲自送至码头,并有洋水果两筐相送,另外派两艘兵船一前一后扈从。二十七日,他到达赵北口。随后弃舟登岸,转向涿州,他要再看一下永济桥的工程进展。
雨季马上就到来了,如果近期不能完成,这工程被水一冲,便前功尽弃了。今年天热得早,自天津溯河而上,虽是途径水路,但也觉燥热异常。等弃舟登岸,换乘轿子就更加炎热了。左宗棠体胖更是怕热,这一路上真是受罪不小,头晕目眩,呕吐数次。
到了永济桥工地,他一看工程大致完成,只剩一点收尾工程,非常高兴,身体也清爽了许多。他将李鸿章送的水果全赏给王德榜及各位营哨官,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洋水果,感到非常新奇。王德榜不解地问道:“大帅不是经常骂李中堂吗?怎么还要他的水果?”
左宗棠笑答:“水果照吃,李二照骂。”
好像是上天故意安排的一样,这天午后,天空突然浓云密布,大雨滂沱。百姓们都冒雨来到河边,看新修的工程怎么样。大水从上游滚滚而来,被岸堤束缚流入桥下,从涵洞倾泄而出,沿新疏浚的河道滚滚东去,再无漫溢之害。大家见了,都欢声雷动。
雨停后,左宗棠起程回京。临行前王德榜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才把话说了出来——这次兴修直隶水利,大家都知道是给大帅争脸面,所以异常卖力。工地受伤数十人,磨破肩膀挤伤手脚的更是不计其数。他希望能发点赏银,算是对大家有所交代。左宗棠回道:“这是自然,回京后我先要办的就是这事。两千人,一人五两也不过万两银子。”
回京后,左宗棠身体依然不舒服。郎中看过后说是中暑了,让他好好休息。但依他的脾气,如何能休息得了。首先,他要写一个奏章,报告永济桥工程的情况。他说惯了大话,下笔不免铺张,报告了此次巡察所见,最后总结道:“直隶十余年为之无成、且群疑为不治者,计自开工至今甫两月,十余年积患,一扫而空,官民相庆。”
官民相庆不假,但十余年积患一扫而空这话就有点夸张了,慈禧看到这个奏折时不禁笑了。左宗棠喜大言果真一点不假,但不管怎么说,他是肯干实事的,这么大年纪还亲自出去巡阅,也真不容易,也就只有他肯不避劳苦,所以她亲笔批道:“不到两月即有如此成效,实属难得。左宗棠不避劳苦,亲阅所部,督饬工程,尤为可贵。准左宗棠所奏,先急后缓、次第兴办永定河上下游工程。”
“先急后缓、次第兴办”并不是左宗棠的本意。他在奏折中说“上下并治,分道赴功,务求其速”,是希望朝廷谕令李鸿章督饬所部,与王德榜分段并进,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彻底解决水患问题,让永定河从此“永定”。
可让永定河“永定”谈何容易?左宗棠巡察河工的这段时间,慈禧也留意了一下永定河。这条河几乎每朝都治,康熙朝的时候下功夫最大,花了好些银子,可也不过安定了几十年。此后依然是经常泛滥,最近的一次是道光年间,河水竟然漫进了内城!
治是应当治,可如今国力怎比得上康乾盛世?不仅要赔俄国人的兵费,李鸿章还要大购军舰,眼下皇帝亲政、大婚转眼就到,自己还想修园子,哪拿得出那么多银子来治河?当然这也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康熙朝治河有于成龙可用,他是有名的治河高手,可现在直隶总督李鸿章的心思根本不在治河上,就是他有心治,也没有那么大本事,所以她批左宗棠的折子时就留下了活络话,“先急后缓、次第兴办”就是为了预留退路。
不过左宗棠并不如此看,他看到朱批中说“准左宗棠所奏”,就认为慈禧同意了他的建议,至于后面的两句他并不去细究。所以他立即动笔给李鸿章写信,请他配合,“上下并治,分道赴功”。不过李鸿章接到他的来信却不以为然,他对幕宾道:“左老三功名心太盛,非要拉上我去垫背,我不能上当。慈谕说得很清楚,先急后缓,次第兴办,他却要上下并治,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左宗棠这个折子也令恭亲王有些不痛快,他不高兴并非反对治河,而是因为左宗棠自行其事。恭亲王领军机处二十年来已形成惯例,军机们一般很少亲自上折,有所设想往往是示意督抚或部院大臣上奏,这样军机们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即使是有事所奏,也大都事先同他商量。幸亏这事没捅什么娄子,如果是其他事左宗棠也这样自行其事,他这领班军机的权威何在?有一个李鸿藻已让他大感束手缚脚,若左宗棠照此行事,岂不更受掣肘?
可左宗棠全然不顾大家的感受,他准备挽起袖子大干一场,所以给李鸿章写完信后,他就去找宝鋆谈王德榜所部赏银之事。他认为以自己的面子,宝鋆总会想想办法。户部管着银子,一万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在陕甘那么穷的地方,说用万两银子,藩司转眼间也会给备好,何况堂堂户部!但他估计错了,宝鋆并不买他的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人开口,我当然尽心去办。但户部有则例,能否办得成,那要问过他们才好回个准话。”
“宝相管了几十年户部,能办不能办谁会比你更清楚?”左宗棠不知道这是宝鋆的搪塞之词。
宝鋆则笑道:“不然,户部业务繁多,总要办具体事情的人才说得清楚。”
次日,左宗棠就得到宝鋆的回复,说这件事不太好办。可怎么不好办他并没有细说,而是拿来了户部的一个正式答复——一是没有旨意,二是没有支这笔银子的项目。
左宗棠本想通过私人关系,请户部想想办法,没想到宝鋆却公事公办,更没想到户部还正式答复,这样郑重其事的驳复比打他一巴掌还难受。他气不择言道:“不过是万两银子,不给就算了。”
众人听了都不吱声。
他觉得还不解气,又道:“一万两银子都没办法,我看是银子报得太少了。户部的那些花花肠子天下谁人不知?各省报销户部向来都要一笔回扣,还不都入了私人腰包?”
“左大人,话不能这样说,哪个省报销哪一笔户部要了回扣?你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宝鋆闻言大为恼火。
“哪个省报销你们不要银子?当年曾文正报销军费,户部经手人张口就要一成回扣,天下谁人不知?证据还用找吗?户部一个小小的司库做寿,竟然置办了二百余桌,而且全是上海菜,他哪来的银子?要抓贪官还不容易吗?只要看看他的家当,问问他的年俸多少,说不清的全投进天牢,我看一个也冤不了。”
宝鋆冷笑道:“要照大人的办法,天下怕是永无宁日。”
恭亲王这时也发话了:“你们都少说一句。季高这话也说得有点过了,户部有户部的规矩,你一没旨意二没项目张口就要一万两银子,这让别人怎么办?你又何必东拉西扯,尽说些没用的?”
这是左宗棠入京以来恭亲王对他说的最严厉的话,恭亲王向来包容,对左宗棠已是一忍再忍,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了。按左宗棠的说法,他这个王爷也该投进天牢。各部院大臣、各省督抚有几个没有私款存在银号的?又有几个没有大片的家产庄子?又有几个是靠俸禄?像左宗棠这样把养廉银都捐出来的也有,但是凤毛麟角,而且他这种为官做派,恭亲王并不以为然。你要做清官你做去好了,何必攀扯他人?
左宗棠的倔脾气也上来了,道:“当年我在肃州修城墙花了一万多两银子,向户部报销,户部却要我按两万两银子报,银子却只给我一万,我当时一气之下就自掏了腰包。不就是一万两银子吗?今天我就再拿养廉银来赏了娃子们,这总成了吧?”
“大人你忘了,京官是没有养廉银的,只有一点俸禄。你那点傣禄是经不住支的,而且户部正清理亏空,私人支银一概不准!”宝鋆说完便拂袖而去,诸军机也相继都走了。
到此时,左宗棠才发觉自己在京中真是孤立无援。他枯坐一会儿,回到贤良寺,气还没消,头晕、呕吐的毛病又犯了。郎中叮嘱道:“还是中暑的毛病,您年纪又大,需要好好静养。”
章怡劝左宗棠告假休息几天,病好了再说。左宗棠赌气道:“告假!不受这些王八蛋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