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告假七天,之后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主要是胸口发闷。郎中私下对章怡道:“大人的病根虽说是中暑,但现在却是浊气郁积,心里不痛快。我开了几味理气舒血的药,但主要还得靠他自己凡事想开些。你们也要想法劝劝,让他高兴才是。”
章怡遵医嘱叫来管家,说明她的意见:一是立即去胡雪岩在京师的银号提一万两银子,二是由她来劝老爷开心。自从章怡进了左家,善待下人,说话办事又干脆利落,深得大家敬重,她的主意大家无不赞同。但管家还是有些担心道:“老爷曾有规定,没钱花了可以找他,绝不许向其他人索要。”
“你们放心,这个由我来解释就是。”章怡道。
管家和金老大亲自去提银子,阜康分号的档手与两人极熟,而且胡雪岩留话——无论左大人何时需要银子,不管多少一概照拨,连问也不要问。
为借洋债的事左宗棠为他担了不少是非,他也确实从中赚了不少,上年又因购买洋枪虚报价格让左宗棠有所察觉,所以他现在是想极力补救,只怕左宗棠不用他的银子。
章怡把一万两银票揣在怀里,她要待时机成熟时才拿出来。但如何劝左宗棠她心里也没有底,不过她知道不能用一般的办法,劝将不如激将,这点她是清楚的。她自己应先要不拿这事当回事,才能劝左宗棠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开口就道:“老爷,您虽然进京才半年多,但奴婢看您真的老了。”
“何以见得?”
“老爷是英雄气短了。”章怡一副讥笑的神情。
“这话怎么说?”左宗棠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大男子英雄气。
“这些天老爷不痛快,是不是为了银子的事?”章怡直戳左宗棠的病根。
“是,也不全是。”左宗棠嘴上还不肯承认。
“让老爷烦恼的不过是一万两银子,老爷在西北是使过数千万银子之人,过手的银子比我们过手的馍馍还要多,如今却为一万两银子烦恼,这不是英雄气短吗?”章怡虽抑实扬。
左宗棠一拍大腿道:“幺妹你说得对,我也算是挥金如土之人,实不该为万两银子生气,这说出去都让人笑话。要在西北,我说要他们今天赏一万两银子,他们决不敢拖到明天。只是我在王朗青面前应下了,如今却拿不出,想来真有些憋气。”
“银子奴婢已经拿来了。”章怡把银票递到左宗棠面前,让他看了一眼却又收了回来,“老爷先不要问银子从哪里来,老爷先听听这银子该不该拿。老爷自封疆开府以来,平长毛、办船政、定陕甘、收新疆,花的银子不计其数,老爷两袖清风,世人皆知,但有多少人靠老爷发家暴富?有一个人更是名闻大江南北,被人誉为财神。”
“你是说胡光镛,他可是我的臂膀,说实在的,没有他新疆就不可能顺利收复,所以你不能对他说三道四。”左宗棠几乎本能地护着胡雪岩。
“奴婢也没说他什么。奴婢的意思是,他帮了老爷,可同时也做成了生意,如果没有老爷当他的靠山,他绝对不会有眼前的局面。他是个明白人,感激老爷还来不及呢!他到京中巴结朝中大员,出手何止一万两万。所以老爷用他点银子,他高兴都还来不及!”
“我用他的银子已经不少了。在西北,每年他都要捐献‘诸葛行军散’,冬天要捐棉衣,年年都是数万两银子。”
“他捐也是为了名,何况这不是捐给了老爷,所以算不上老爷花他的银子。当然这一万两银子,老爷将来高兴可以拿养廉银还他。不过眼下这银子必须先拿来用,老爷要让那帮人瞧瞧,死了张屠夫,咱一样不吃带毛猪。老爷要花银子,比他们谁都方便,要拿什么则例来为难我家老爷,他们是在做梦!”
章怡字正腔圆,底气十足,柳眉倒竖,一副巾帼气概。说得左宗棠大为高兴,连拍大腿:“就是这话!莫说一万两,就是我要十万两,胡光镛也是二话不说就会立马送来。”
“好!这事老爷就算同意了,现在老爷可以打发人把赏银送到军前。”
左宗棠吼了一嗓子,金老大等人就进来了:“你们几个人提上现银,送去王朗青军前。”
这会儿,他心情一下子畅快了许多,他喝了一碗冰糖莲子羹,道:“明天我就入值,他们要气我,我偏气不倒。”
章怡却摇头道:“老爷不能入值,要继续病下去,让他们知道老爷真生气了,要让他们心里发慌才成。”
“这又是什么讲究?”左宗棠虚心请教。
“老爷先不要问什么讲究,奴婢问您,依您的性子,您能俯首帖耳和他们这些人搅到一块吗?”
“当然不能,我什么时候俯首帖耳过?”
“奴婢说过,老爷是办大事的人。但要耍小心眼,老爷您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这样也好,和他们太近未必就是好事。现在圣母皇太后最不高兴的就是军机这一帮人和恭亲王贴心贴肺,现在恭亲王不待见您,您大可借病在家休养几日,让圣母皇太后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还有,京中与您脾气相投的就是醇亲王,您不能与醇王爷隔了肚皮。现在圣母皇太后越来越看重醇亲王,有些事他说话反倒更管用。”章怡又交代道。
左宗棠听了这番话,大加称赞:“我一生没服过什么人,到了京中才明白,要论为官之道,我还真不如你。”
“老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也不要学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实话说,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京中多少官员一生就为这些雕虫小技而沾沾自喜。老爷是不拘小节之人,依老爷的性情,奴婢看入军机倒不如做督抚痛快。”
“对!当督抚说一不二,当军机却低三下四。告病,告病,我要在家清闲些日子,反正入值军机也无味得很。”左宗棠深以为然。
可他虽不入值军机,但依然闲不住,他想起前些天答应李鸿章办电报之事,于是亲自起草一份奏折。
章怡有些不解道:“老爷,您不是看不惯李中堂吗?怎么帮他说话了?”
“我确实看不惯李二这人,但办电报这事的确该办,我是对事不对人。”
不过章怡久在宫中,对这事还有番见识,于是又劝道:“老爷这折子最好不要现在就递上去。”
“这又是为何?”
“老爷现在病中,怎么还这么费劲写奏折?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您是在装病。”
左宗棠听罢呵呵直乐,直夸章怡不愧是女诸葛。
这天,醇亲王来看望左宗棠。章怡让他把病装得更重一些,要少说话,多叹息,左宗棠像个孩子似的一切照办。醇亲王进来后,左宗棠挣扎着要行礼,他连忙阻止了。接下来左宗棠无精打采的直叹息,醇亲王枯坐无宜,就告辞了。章怡亲自送到门外,醇亲王停住脚步问道:“左大人好像心情很糟,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回王爷的话,奴婢也不是十分清楚,大概是因为赏银的事吧?我家老爷不懂京中规矩,脾气又太刚硬,只觉得跟您最投脾气,可您是天潢贵胄,我家老爷也不好紧着打扰您,所以在京中感到孤单和憋屈。”于是她把一万两赏银的事说了,说到左宗棠的处境,她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情,眼圈不觉红了。
“你多多劝慰左大人,等他好了就到本王府上说话。”醇亲王叮嘱道。
左宗棠继续告病,慈禧特意赏他一个月病假,等好利索了再入值。左宗棠赋闲在家,整理他历年所作诗文,共五卷,自题书名《盾鼻余渖》,还找了一家书社刻印。这样一个月下来事情都还没做完,他也有意回避朝中那些令他厌恶的嘴脸,所以继续告病在家。
慈禧这次却有些怀疑了,问道:“左宗棠中暑,怎么这么久还没见好?”
宝鋆这回抢在恭亲王面前回话道:“左大人在西北久历风寒,身体原本就不太好,所以虽是中暑,却也是病来如山倒。”这些天左宗棠没有入值,他们耳根子清静了不少,宝鋆倒是希望他再也不要入值。
慈禧自有主张,于是就不再追问。等散了朝,她对李莲英道:“小李子,章怡又有三四个月不进宫了吧?哀家都有些想她了。传哀家口谕,着她进宫来说说话。”
章怡接到慈禧口谕,就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所以她一路上就盘算着该怎么回话。等到了慈禧面前,她路上所想竟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慈禧道:“你就别跪着了,叫你进宫来是说说话,别那么拘礼。”
章怡谢恩站了起来:“主子,您让奴婢再给您揉揉肩吧,这些日子,奴婢做梦都在主子身边。”
“你这张小嘴,就是会说话。”
章怡站到慈禧后面,轻轻地给她揉着双肩,这样一来双方都随意多了。慈禧顺口问道:“章怡,左宗棠病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好利索吧?”
章怡明白,在慈禧面前耍小聪明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决定干脆实话实说:“回主子的话,老爷的身子已没大碍了,只是心病难好。”
“这话怎么说的?”
“老爷性子直,说话做事都没遮没拦的。”
“你说得不错,这是左宗棠的优点,他不像别人有那么多弯弯绕;可他有时候说话太不过脑子,这也是毛病。”
“太后圣明。老爷还有个毛病,喜欢独来独往,遇事不太喜欢跟人家商量。比如这次他上治河的折子,就惹得大家不高兴了。”
“他的折子很好啊,不到一个月工程就办利索了。”
“工程是不错,可他上折子没与大家商量,他这样独来独往,就是奴婢也不喜欢。”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与他过不去了?”
“奴婢不敢这么说,都是老爷办事欠思量。他巡察河务之时,已答应赏王将军部众一万两银子,可他又没向太后奏明,就去和宝中堂商量,户部当然没地方出这一万两银子。”
“那是当然,就是一两银子也不能没来由地支出去。”
“太后教训的是,这确实是老爷的不是。可他不想在部下面前失面子,所以又和宝中堂商量能否向户部借一万两,将来拿他的俸银还。可宝中堂却说,户部正在清欠,一两银子也不向外借。另外还有一些别的不痛快之事,老爷就心里一直疙疙瘩瘩。”
“哦,有这么档子事?那后来呢?”
“后来,老爷不知从哪里借了银子,便打发人给王将军送去了,只等发了俸银就还。现在老爷有点儿愁着入值,依他的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
章怡说了一会儿,见听不到慈禧的问话,就立即意识到不可多说了,于是就此打住,用心给慈禧按摩肩膀。
过了几天,慈禧问醇亲王道:“老七,这些天你见过左宗棠吗?”
“臣七八天前去看过他,他的身子没有什么大碍,还让臣顺便带了个折子,是奏请朝廷大办电报的。”
“办电报的事一直是李鸿章在嚷嚷,他不是最看不惯李鸿章吗?怎么替他说话了?”慈禧有些不解。
醇亲王回道:“他对臣讲,他是对事不对人,办电报这事太重要了,于国于民都大有益处。”
“那依你所见呢?”
“臣也认为应当大办电报。”
“好,那办电报的事就不宜再拖了,左宗棠的折子是堵清流嘴巴的最好办法。这件事不要等老六他们弄了,你上个折子也赞成大办电报,哀家一起批了交代军机处拿个方案出来就是。”
醇亲王自然明白这是慈禧有意让他分一下六哥的风头,所以满怀喜悦地“喳”了一声。
“左宗棠不是告病吗?怎么还写折子。”慈禧的话头又回到左宗棠身上。
“他不但写折子,还在家编诗文,只是兴致不高。”
“可见他的病多半是心病,是不是有人跟他过不去?”
“太后圣明。他口无遮拦,宝鋆欺人太甚。”醇亲王下了八字评语。
“不管怎么说,左宗棠是立过大功的勋臣,他是有毛病,但不能不善待他。他年纪也大了,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挤兑他是不?”
“太后体恤勋臣,是臣子们的福气。臣听左宗棠的意思,他是想开去军机大臣、管理兵部事务的差,只保留大学士就好。他说反正事事难办,不如干脆不办,不过这当然是牢骚话。”
“也不只是牢骚话,依他的脾气,当京官也确实难为他了,总要给他找个好去处,让他养老。”
左宗棠不买恭亲王和宝鋆的账,这令慈禧欣慰,但他那张无所拘束的嘴巴也实在令人生厌,所以慈禧已决定要重新安排他,但安排去哪里,她暂时还没有定下来。
就在这时,慈禧接到一个密折,是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参劾两江总督刘坤一的。他参劾的理由有三条:第一条说他“嗜好素深,又耽逸乐,年来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二是参他不治军备,彭玉麟巡阅长江水师,自然对江防尤其上心,而“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第三条是参刘坤一“广蓄姬妾”,据他所奏,刘坤一姬妾十六七人,纵欲太甚,每天要到巳时以后才起床,接见僚属常常是呵欠连连。
彭玉麟有此一折,背后却是李鸿章和盛宣怀做的手脚。他们与刘坤一积怨已久,起初是由轮船招商局购并旗昌一事引起的。简单说来就是盛宣怀在并购过程中手脚也不干净,被御史弹劾,朝廷则令刘坤一详查复奏。
刘坤一是在沈葆祯病逝后接任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的。他新官上任,办事认真,派人详查,据实上奏,一时间盛宣怀被弄得灰头土脸。刘坤一是湘军出身,与李鸿章本来就有矛盾,这样一来就更交恶了。李鸿章早就有意参掉刘坤一,换上自己的人来主两江,只是刘坤一是封疆大吏,一般是参不动的。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人——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
彭玉麟是湘军宿将,早年随曾国藩创办湘军水师,取武昌、围安庆、战洞庭,战功赫赫。但他却无意仕途,屡辞官职。朝廷授他安徽巡抚时,他辞而不受:“臣起自戎行,久居战舰,草笠短衣,日与舵工水勇驰逐于巨风恶浪之上,一旦身膺疆寄,进退百僚,问刑名不知,问钱谷不知,譬之跛者行生僻之路,其为颠蹶不待履蹈坎坷而可知也。”
后来朝廷又授他漕运总督、兵部尚书,他依然辞而不受:“才既不足以当官,何敢复受官以溺职,病既不足以履任,何敢复虚职任以忝荣名。”
平定太平军、捻军后,湘军水师改为长江水师,经曾国藩上奏,给彭玉麟巡阅长江水师的差使,称奉旨巡阅长江水师,一年巡阅一次。因为是奉旨,所以不仅巡阅水师,连沿江军政都过问。他曾多次请王命旗牌斩杀不法官员,就连慈禧也很欣赏彭玉麟的节操。如果由他来弹劾刘坤一,定是一参一个准。
参下刘坤一,两江总督就要换人。李鸿章的如意算盘是让四川总督丁宝祯调任两江。丁宝祯与他是同年,又为官清廉,他每次到京来,打点的银子都是李鸿章从直隶想办法,所以丁宝祯很感激这份情。如果他到两江来,凡事就好商量。
大清洋务在督抚这层主要落在南北洋大臣身上,有一个好商量事情的南洋大臣实在太重要了。至于空出的四川总督一缺,李鸿章则算盘着由他时任湖北巡抚的大哥李瀚章出任。
李瀚章才能平平,性又贪婪,到四川去了真是天高皇帝远,而且四川经过丁宝祯治理,萧规曹随,用不着费心。这层意思李鸿章也与恭亲王交流过,恭亲王也深为赞同。
有钱能使鬼推磨,盛宣怀买通了彭玉麟信赖的两位老友,将刘坤一吸鸦片、宠姬妾的事讲了不少。彭玉麟痛恨鸦片,在巡阅长江之时,又发现沿江炮台毁废严重,对刘坤一大为不满,于是就有了前面的密折。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李鸿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看到彭玉麟的密折,慈禧立即想到了左宗棠。现在有了这个折子,无论实情如何,先召刘坤一回京,让左宗棠出任两江,拿这样的好缺让他去养老,大家心里都好受。所以慈禧对醇亲王道:“老七,你去探探左宗棠的口风,外放总督,比如去两江,看他意下如何。你不要说得太直白了,先听听他的想法。”
醇亲王并不知道彭玉麟密折之事,心里还在想,两江不是有刘坤一吗?怎么能让左宗棠去?但他又不能问,带着一肚子疑问领旨而去。他到贤良寺时,左宗棠正短衣短裤,腆着大肚子,躺在椅子上在院里纳凉。左宗棠肥胖,不畏寒却怕热,幸亏贤良寺里古树参天,是个很好的避暑场所。仆人来报醇王爷驾到,左宗棠立即进屋换了官服,陪醇亲王说话。
“近来身体状况如何?”醇亲王先询问道。
“不好得很,”左宗棠大摇其头,“眼睛蒙蔽更甚,左边一只终日流泪,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咳嗽也很厉害,这是在西北时留下的老病根。胸闷气郁,这又是进京后新添的症状。王爷去见慈圣,还要代臣求个恩赐,臣病体支离,跪拜不能如常,请开一切差使。臣还是那句老话,以闲散备顾问,终老京师。”
“对年老大臣来说,跪拜是件苦差,大家都清楚。慈圣恩赐大人不必常川入值,也正是体谅的意思。”醇亲王好像随口问道,“大人到京已八九个月了,京官的滋味也尝过了,不知你觉得督抚与京官孰优孰劣?比如拿两江总督换你军机大臣,你怎么想?”
左宗棠摇着蒲扇道:“人各有志,有人愿做京官,有人愿开府地方。臣曾说过,要么做县令,要么做督抚,图的是能一展自己的抱负。唯唯喏喏,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不是臣的志向。即便是再大的官,也没意思。臣要是能去两江,自然好,修水利,兴农桑,大有文章可做,只想一想,就令人心潮起伏。”
醇亲王见左宗棠此时意气风发,全然不像生病的样子,立刻明白他身体虚弱是次,主要还是心病。
天热不宜久坐,左宗棠虽然一个劲地摇扇,却依然满脸大汗。见状,醇亲王觉得已摸清左宗棠的所思所想,于是拱手告辞。
送走醇亲王,左宗棠一边往回走,一边嚷道:“快换衣裳,快换衣裳,这天要热死人了。”
章怡一边帮他更衣,一边问道:“老爷,太后是不是要放您出京?”
“何以见得?”
“奴婢在远处听到七爷说两江总督换军机大臣的事。”
“是有这话。我也在琢磨,大概是王爷打个比方罢了。”
章怡摇了摇头道:“七爷虽然豪放,但为人十分谨慎,他不大可能拿这种话来打比方的。依奴婢看,这可能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
左宗棠想了一会儿道:“两江总督是刘坤一,他干得好好的。不过如果真能外放两江,那当然好得很。”
醇亲王把面见左宗棠的情形详细回奏了。慈禧道:“看来左宗棠也不愿做京官,就让他去两江养老吧,也遂了他的心愿,朝廷也算对得起他。”
“太后知人善任,左宗棠勇于任事,去两江必有一番作为。只是他身体也确有些不利落,眼睛也蒙蔽得很。”
“不指望他有多大作为,只需用他的威望镇住两江,具体事宜多找几个帮手就是了。”慈禧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这事就这么决定了,不过军机们尚不知晓。所以次日早朝,慈禧第一句话就道:“刘坤一烟瘾太重,又沉缅声色,两江交给他实在不放心。”说罢,便把彭玉麟的密折给众军机看。
李鸿章不止一次向恭亲王评说过两江督臣,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刘坤一不顾大局,与丁葆祯无法可比。恭亲王也曾问过疆臣当中谁最堪两江之任?李鸿章胸有成竹地答道:“当然是丁稚璜。”
丁稚璜就是丁宝祯,稚璜是他的字。当年他在诛杀安德海时,快刀斩乱麻,胆略气概非同一般,恭亲王十分欣赏。他调到四川后整顿吏治,军民两政也是成效卓著,口碑极好。所以恭亲王现在看了彭玉麟的密折,也有意推荐丁宝桢,于是道:“如彭玉麟所奏,刘坤一确实不宜久居两江。”
“那依你们看,谁能去两江?”
“丁宝祯。他有才干,而且清望又高。”
没想到慈禧道:“丁宝祯固然不错,但他资望还欠了一点,现在还不能动,还得让他再养些资望后再说。两江,必须简任德高望重之人前去。”
听慈禧这么一说,恭亲王知道李鸿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但说到德高望重,那眼下就有一个人,把这个人打发到两江,对大家都好。一方面省得他在军机处总是自作主张,一方面也算对得住他。这些日子大家合起来排挤左宗棠,恭亲王也有些于心不安,如今有这样一个要缺打发他去养老,真是皆大欢喜,所以他也极力赞同。
“那就这样定了。让左宗棠去两江,顺便对彭玉麟所奏详查后复奏。刘坤一先内召回京再说。”
不久,授左宗棠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的上谕就正式发下了。次日,慈禧与光绪就召见左宗棠。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羡慕入军机,但像左宗棠这种凡事喜欢自作主张的人,外放两江就算得上喜从天降,所以他感激涕零,磕头后跪在软垫上,眼窝里热乎乎地道:“臣屡蒙天恩,过蒙体恤,非意望所及,今又特恩赏臣总督两江差使,臣自当躹躬尽瘁。只是臣年老体衰,力所不及,怕有负圣恩。”
“两江的差使比在京中繁重何止数倍?可两江关系重大,非有重臣坐镇不可。你向来办事认真,外国人也怕你声威,所以只得辛苦你去,以省些麻烦。”慈禧说明为什么派他去两江。
“派你这个差使,皇爸爸也是犯过犹豫的。”光绪称慈禧皇爸爸,这是她的要求,“皇爸爸也体恤你,可社稷江山要紧,所以皇爸爸还是决定让你去镇守两江。皇爸爸的意思,你去了两江不必事必躬亲,可以多用些人帮你做事。”
光绪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慈禧甚为满意道:“皇上说的不错。你去了两江,办公事重要,养好身子也同样重要。”放左宗棠去两江,慈禧本意是让他去养老,但这话又不能直说。
左宗棠是老骥伏枥,大谈到两江后的江防、海防、洋务等措施。他声音洪亮,一谈就是半个多时辰,还没有歇口的意思。慈禧不得不打断道:“两江的事都十分紧要,你跪安后可以去和恭亲王、军机们商议。”
左宗棠当然听得出话外之音,因此立即住口道:“臣还有一事请太后恩准。臣自咸丰十年蒙显皇帝恩遇襄办湘军军务,离桑梓已逾二十年,臣恳请太后恩准,赏臣回乡扫墓后再赴江宁。”
这样的恳请慈禧自然恩准,她又叮嘱左宗棠办理刘坤一的案子一定要秉公持正:“你就要接任两江了,不要让人家说你后任诋毁前任,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后任诋毁前任几乎是官场的通病,但要慈禧特别叮嘱,也是因为左宗棠这人锋芒太盛,担心他闹得过分,刘坤一已变相被罢了差,再揪住不放也不好。
“刘坤一除了吸鸦片的毛病人所共知,官声还是不错的,臣到任后定会持平办理。”左宗棠再次谢恩。
出宫后,他立即着手办了几件事情:永定河工程已完工的要验收,没有完工的也要交代给王德榜;随他来京的十二哨亲军一部分遣散,一部分随他到两江。他还特意把六十名得力亲兵留给醇亲王,这些人身手不凡,都是忠义之士,而且配有后膛七响枪,都有百步穿杨的好枪法,这让醇亲王高兴得不得了。
此时,左宗棠的《盾鼻余渖》已刻印出来了,于是他给平日交往密切的翁同龢等人各送了一套,还留翁同龢下了一局围棋,棋间说起这次召见情形,左宗棠不免感慨道:“皇上说话得体,聪明异常,只是胆略略显不足,正襟危坐,太过拘束,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在慈圣面前就像兔子在老鹰的翅膀下。”
这话确实大不敬,好在是在自己家里,传不到外面。翁同龢向来行事谨慎,道:“慈圣对皇上要求向来严格,这样也好。当年慈圣为穆宗费尽心血而不能如意,前车之鉴,自然对皇上格外严求。”
穆宗就是同治。因为他个性太强,以致母子反目,所以慈禧现在要训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帝,因此从小对光绪特别严苛,动辙训斥,稍有不高兴,光绪就要被罚跪一个多时辰。翁同龢身为帝师,对个中曲折再清楚不过,心里也怜悯光绪,但这些话又不能对左宗棠说起。
但左宗棠却没那么多顾忌,他摇头道:“要求不妨严一些,可凡事过犹不及,失之于太严,会把猛虎训成家猫,那就更不值了。想当年康熙大帝八岁登基,十四岁就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亲征噶尔丹,那是多大的气魄?俗话说,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寻常人家太善了,一家人跟着受欺,一国之君太善了,整个国家就要受欺。现在对外太乏阳刚之气,强邻只是虚声哃吓,大家就吓得胆战心惊。将来皇上如此,那国家前途堪忧啊!”
两人一局未完,章怡忽然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在左宗棠的门楣上,竟然长出了灵芝,而且不止一颗,是一大两小三颗。章怡再到另一边去看,又是惊呼,原来门楣那面也长了两颗。
灵芝乃吉祥之物,怪不得章怡大呼小叫。这可真是喜上加喜,消息一传出,相熟的朋友都来了,左宗棠心情倍加好了。
到了晚上,左宗棠把章怡叫到跟前,很是郑重其事。向来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的他此时却有些拖泥带水,慢腾腾道:“幺妹,我曾说过有一天就把你嫁人,可你是太后嫁出的人,不能说嫁就嫁。如今我要外放两江,俗话说天高皇帝远,现在我可以作主了。你要是愿在京师安家,我就悄悄找户人家把你嫁了,你若愿到两江,那样更好,到时候从我帐下那帮娃子们中,随你挑一个称心郎君。”
章怡却高兴不起来,眼圈一红道:“老爷,莫不是奴婢侍候的不好,所以要赶奴婢走?”
“哪里,你都快成了我的女诸葛了,我哪里舍得你走?可我不能误了你的青春。”左宗棠连忙解释。
“老爷没有误奴婢的青春,老爷是天下真正的伟男子,奴婢嫁给老爷从未觉得吃亏。”章怡用学得不太像的湖南方言道,“奴婢既然是老爷的堂客,老爷就该像对待堂客一样对待奴婢。”
左宗棠心中窃喜,哪个男人不希望被女人崇拜,即便是像他这样年过古稀之人也不例外,他抚着章怡的手道:“既然你是这个心思,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章怡是蹲在左宗棠身边的,仰着头开玩笑道:“老爷何必要骂自己,在章怡眼里,老爷永远都威如猛虎。”
……
左宗棠于十月二十日出京,十一月十五日到了长沙。刚调任湖南巡抚的涂宗瀚先派出官船迎到洞庭湖湘鄂交界,现在又率长沙文武官员到码头迎接。船一靠岸,他就亲自登船要行大礼,左宗棠虚扶一下,呵呵一笑道:“如今你是父母官,一切都要你来照应,我哪敢再让你行大礼。”
涂巡抚恭维道:“大帅家教端正,左府上下都堪为长沙表率。”
“你也不必客气,他们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就代我教训。”左宗棠说得十分好听。
“不敢!不敢!”涂巡抚连忙拱手。随后他又报告了登岸后的行程,当日便是巡抚衙门相请,此后是藩臬二司,接着是首府首县,七八天内的行程已全部排满。
“一切听凭老弟安排。不过今天我先要拜访一人——我的亲家郭筱仙。从明天开始,我再拜访各位。”
左宗棠与郭嵩焘的纠葛官场无人不知,只是年长日久,详情已无人计较,现在左宗棠封侯拜相,到长沙第一个就先访郭嵩焘,涂巡抚也由衷地表示钦佩。
随从下船摆好仪仗后,左宗棠才在涂巡抚和金老大的搀扶下走下船来,码头上人山人海,欢声雷动。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他在湖南巡抚衙门当师爷的种种掌故,说起来也是妙趣横生,后生们无不引颈倾听,对这位左大人更是敬若神明。
在天子脚下,官员们都没有仪仗,可放到外任就不同了。在京里当个七品主事,雇一匹脚力也要自掏腰包,可外任七品知县,不仅有蓝呢轿子可坐,还有一帮差役帮着撑场面,这是何等热闹!左宗棠封侯拜相,又是实缺总督,已是官中极品,其仪仗更是规模庞大,好不威风,街道但凡稍窄根本就摆不下。
左宗棠摆的是“八座之仪”:前面是小红亭作前导,跟着是避雨用的红伞、障日用的绿扇,然后是鸣锣者四人,鸣锣的声音也是依品级来定的,左宗棠已是官中极品,鸣十三声,意谓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接下来就是“肃静”、“回避”木牌各二,衔牌七块,分别是“壬辰举人”、“二等恪靖侯”、“东阁大学士”、“一等轻车都尉”、“赏穿黄马褂”、“两江总督”和“南洋通商事务大臣”。
衔牌后是八对执事,手中所持为金瓜、钺斧、朝天蹬等武器,再次为红黑帽皂役各四人,而后是顶马三骑,提香炉者四人,后面才是左宗棠本人的绿围红幛呢八抬大轿,四个抬之,左右又有蓝翎、花翎官员四人扶轿,轿后是戈什哈二人和跟马二骑,再后是亲军护卫,四十余人,都配大刀洋枪,身穿云头镶宽边的背心,背心前后中心白圆上写一个大“勇”字,又有“总督部院”四个小字。
这一支庞大的仪仗浩浩荡荡开到长沙城里郭嵩焘的宅前,金老大亲自把名帖交给门房,没想到门房一会儿出来就回绝了:“我家老爷不便见客,大人请回吧!”
金老大跋扈惯了,哪吃过这种闭门羹,当下就要发作,左宗棠却拦住道:“你不要无礼,请你再回一声,就说左某登门认错来了。”
过了一会儿,门房又出来道:“我家老爷说与大人素无交往,何错可认?大人还是请回吧。”说罢,门房就“吱呀呀”把门关上了。
长沙满城文武陪着左宗棠被关在门外,他叹息道:“十几年了,筱仙的气还没消呢!”
左宗棠说得不错,郭嵩焘的气的确没消,而且根本没有待客的心境。当年左宗棠险些被咸丰下旨问斩,多亏郭嵩焘在京中帮忙,这才化险为夷。可是他督师广东,为了扩张势力,安插自己的部属,肆口诋毁郭嵩焘,让他去职。郭嵩焘受此挫折,心灰意冷,回到长沙,主持长沙书院八年。后来在李鸿章的举荐下,他被总理衙门派为驻英法公使。
这是大清首任驻外公使,亘古未有,当时是个讨人骂的差使。因为那时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天朝上国,哪有卑躬屈膝到洋人国家去的道理?结果湖南人都以为耻,在长沙参加乡试的士子甚至商议要毁了郭家的祖坟。京中翰林们则赠给郭嵩焘一副对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见容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郭嵩焘就是在这一片骂声中从上海乘轮船去伦敦的。
在国内挨骂,到了国外也不能清静,而这问题就出在副使上。副使刘锡鸿原是广东一个鱼贩的儿子,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时与他相识,那时刘锡鸿还是个候补知县,多亏他举荐才放了实缺。谁料此人极为刻薄,他被授为副使后,事事掣肘,不断往国内发报,状告郭嵩焘崇洋媚外、有辱国体,两人关系于是弄得水火不容。最后朝廷只好另派公使,把两人同时撤回。
“总是碰上忘恩负义之人!未知前生积何冤孽,得此种种惨报!”郭嵩焘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十几年前的左宗棠,现在的刘锡鸿都让他伤透了心。他发誓从此断绝宦途,以求苟全。
回国后,他以养病为由不肯入京受职,回到长沙寓居。长沙人也不欢迎他,当地士绅联名写信劝阻他不要到长沙来。他的名字也被写进“勾通洋人”的名单中,贴满了街头。就是回一次湘阴,他也被说成是去与洋人会面,其景况真是尴尬之极。
左宗棠出京的消息在《申报》上刊出后,他算着日期也该在这些天到长沙。他不愿看左宗棠那副得意的嘴脸,所以命令家人这些天关门闭户,概不出门。没料到左宗棠一到长沙,第一个就到他府上来了,而且口口声声说是认错。
假如郭嵩焘是圆滑世故之人,在如此艰难之境地,有如此显赫的人登门,早该开门启户,洒扫庭院,虚席以待了。可这不是他的性情,他的书生意气又犯了,吩咐家人坚决不见左宗棠。
郭嵩焘的女儿嫁给了左宗棠的侄子,两家本是亲家,郭嵩焘的小妾便劝道:“人家如此诚心,你还是见见吧?不然女儿在那边难做人。”
长沙的首府首县也进来相劝:“全省文武大员都陪着左大人站在街上,你与左大人有意见,与湖南官员可没什么仇冤,何必让大家都难堪呢?”言下之意,你毕竟还是湖南人,难道要得罪全省的官员吗?话说到这份上,郭嵩焘再倔也无法坚持了,所以就默许了。
左宗棠一进院子,就一路拱手道:“筱仙老弟,老哥看你来了。”到了阶下,金老大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张红毡,左宗棠跪了下去道:“当年老哥荒唐无状,今日特来请罪。”
“大人何错之有?岂敢!岂敢!”郭嵩焘连忙也跪了下去。
宾主携手进屋,左宗棠吩咐让湖南官员都回去,他要与老亲家开怀畅谈。左宗棠胃口好,话也多,所谓开怀畅谈,不过是他在大吃大谈,郭嵩焘却很少说话。
左宗棠先是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西征功绩,接着就大骂曾国藩、李鸿章,外加一个宝佩衡,三个被骂的人有两个是郭嵩焘敬重的。后来左宗棠又骂沈葆祯忘恩负义,郭嵩焘心里却在冷笑——骂别人忘恩负义,也不想想你当年所做所为!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席间他一直不提当年之事,告辞时已是夕阳落山。第二天左宗棠设宴,只请郭嵩焘一人,无论两人心结解没解开,外人都会以为两家已经和好如初了。左宗棠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但郭嵩焘说什么也不肯赴宴,左宗棠打发儿子孝同去请,又搬出郭昆焘来劝,都无济于事。
不过左宗棠并无多少尴尬,请客宴改成家宴,儿子女儿女婿们一起吃顿团圆饭。他道:“你们郭世叔不来也好,从今往后我就不欠他了,是他欠了我的人情。”
席间他依然谈笑风生,对大女婿陶桄道:“湖南出了三个两江名总督,一个就是你家老太爷,一个是曾文正,一个是我。可是他们的命都没我好。”
大家都等着听他讲自己的命好在哪里,他却卖了个关子,然后笑道:“陶文毅没有封侯,曾文正没有活着回湖南。”
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家一听都笑了。
“不过,有一样我也不如他们,你们知道吗?”左宗棠认真地问道。
见大家面面相觑都答不出,他捋着胡须道:“我的胡子没有他们的长!”说罢,他呵呵直乐。大家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孙子外孙们也放开胆子,围着他问这问那,好不热闹。
章怡也很快融入进了这个家庭,她对张夫人非常敬重,张夫人为人也十分宽容,所以两人以姐妹相称。她虽然年轻,但毕竟是长辈,何况左宗棠对她多有依赖,所以孩子们也都对她尊重有加。
左宗棠在长沙待了七天,几乎天天都要赴宴回拜。他喜欢热闹讲排场,而且体制所在,出门必出仪仗,出则必是万人空巷。长沙街道不宽,有时候需要衙役呵斥才能畅通,他让金老大传话,不要为难乡亲,他又吩咐戈什哈打起轿帘,让大家看着方便。
随后,他又到湘阴扫墓,又到柳庄、梓木洞旧宅看了一圈,想起当年施粥施药情形,他不免想念周夫人,一时潸然泪下。回到长沙小住两日,十二月十四日,他就携张、章两位夫人到江宁赴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