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但螺狮夫人并没有睡意,她索性自己下围棋。一会儿心向黑子,把白子逼得无路可走;一会儿又心向白子,突出重围,反击黑子。一直到鸡叫两遍了,却没有人来回话。她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后来是被惠香叫醒的,她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
“老爷回来了吗?”
“没有。”
螺狮太太心急如焚,但脸上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惠香,昨天晚上的事不要对别人说起,如有人问,就说是老爷发来的,通知行期。”
“是。”
“还有,听到什么说法立即告诉我。”
“是。”
螺狮太太心里有事,在屋里也坐不住。她四下里走着,吩咐小厨房火不要灭,先生随时就会回来;又吩咐把红木厅收拾利索,老爷回来也许要在那里见客。天近中午,胡雪岩仍然没有回来,这时惠香来告诉她道:“太太,八太太要打发人去提银。”
胡雪岩的十二房姨太太,人人都有私房钱,也大都存在杭州阜康钱庄里生息。个人提现并没什么,要放在平时,惠香是不会报告的。但螺狮太太有吩咐,而且听八太太丫头的意思,有“怕晚了就提不出来”的说法,所以就立即来报告了。
“兰香走了吗?你马上去门上说一声,说我找她有事。”
“太太,如果兰香已出门了呢?”
“那让她去就是了。你告诉门上,宅子内的人一律不许出门,就说我有事吩咐。”兰香跨出门槛又被叫回,“还有东边的炭门也要吩咐一声,不要让各房的人出入。”
胡雪岩的宅院,在东北角鸳鸯厅北专留了个炭门,用来向宅内运炭及其他粗物,但厨房采办及下人们有时也从那里走。
“不要急着走,传完了话,你立即到庄子上看看。”螺狮太太又派了惠香一个差使。这样吩咐完了之后,她又叫人请八太太过来。
“八妹,最近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家父好日子快到了,我买点儿礼物孝敬。”
胡雪岩的妻妾家有事,胡府都有所照应。比如父母生日,照例有份礼。虽然不重,但即使放在中等人家,也够排场了。所以,各房到时大都并不再特意买什么。螺狮太太知道老八有意瞒她,所以笑着盯着她道:“怎么,下人把老爷子的礼忘记了?”
“没有,还有些日子才到呢!我只是打发人买点儿他喜欢的小吃和鼻烟壶这样的小玩意儿。”
“哦,你打发兰香出去提银子就是为这事?”螺狮太太好像不经意的说了出来。
老八知道瞒不住,便道:“姐姐,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说了,如果是没影的事,又怕你嫌我大惊小怪,不说,这可又是咱自家的事。”
“既然是咱自家的事,当然应该说出来听听。”
“今天中午,外面一个熟人传话给我,说咱们上海的银号出了问题,已经上排门了。这话不知是谁传的,省城里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我怕这边也起了挤兑,所以打发兰香以给我取私房的名义去庄子上看看,然后再回来给姐姐说。”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螺狮夫人也是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妹妹做的再对不过了。钱庄最怕的就是人心慌乱,人心一慌,存钱的都要去取,贷出去的银子却没要回来,所以再大的买卖也撑不住。上海那边肯定是谣传,昨天晚上还有电报来告诉老爷的行程,还说上海一切都好。现在省城里的人听了谣传,都看着我们宅子里的人。如果我们宅子里的人这时去提银子,没事也传出天大的雷声来,所以我们先要稳住了,要紧花银子就找我,不要现在去提。”
老八连忙辩白:“姐姐,我只是为了打听一下消息。兰香拿去的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我只让她取十两。姐姐要不信,可叫兰香前来询问。”
“我哪能不信你的话?如果再有人传上海的话,你就把我的话告诉他们,让他们放下心来。”
打发走老八,螺狮太太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说不准杭州也开始挤兑了。她本是杭州人,后来嫁到上海,丈夫死后她也曾经营一点生意,钱庄因挤兑倒掉的例子她曾见了好几起。她心急如焚,不知胡雪岩何时能回,不知钱庄的情形到底怎样。她叫人再吩咐门上一声——老爷一旦回来,立即报她。没等惠香回来,钱庄的伙计前来报告,说提现的人越来越多,该怎么办?
“老陈是什么意思?”螺狮太太问道。
老陈是杭州钱庄的总管。
“陈总管的意思是先应该贴出盘帐的告示,上排门,调头寸,然后再想办法。”
“如果上了排门,人心会不会更慌乱?”螺狮太太又问道。
“陈总管说,如果不上排门,银子都提没了,一大堆人提不到银子,难免会生事。说是盘账,与情与理都说得通。”
“那老陈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不上排门,都有利弊,所以陈总管打发小的来请示太太。”
螺狮太太犹豫了片刻道:“你去告诉老陈,再坚持一会儿,比平时早半个时辰上排门,就说要盘账,安抚好大家,告诉人家明天有用银的尽管来提。”
伙计走了不久,惠香就回来了,道:“太太,不得了了,人都要挤破排门了!”
“知道了。你去通知各位太太,三点钟在楠木厅有事吩咐。”螺狮太太吩咐道。
楠木厅位于胡府东区,离胡雪岩媵妾居住的老七间不远,本叫载福堂,因为全部用上等的金丝楠木建成,所以叫楠木厅。胡雪岩的老母亲和元配住在胡府西区百狮楼,如果有事要元配出面,一般要到那边去。现在要大家到东边的楠木厅来,可见只是螺狮太太有事要与大家商量。
螺狮太太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妾,又因见过世面,对他的生意也多有帮助,所以整个胡府由她当家。后来的十一房妾也都是她一手操办的,她对胡雪岩道:“大丈夫三妻四妾,无甚稀奇。你这样的身价,就是娶个十房八房也是应该的,总比去堂子里胡闹要好。”因此,胡雪岩更佩服螺狮太太,虽然应酬照旧到堂子里去喝花酒,钱也照花,但苟且之事却很少。
见大家到齐,螺狮太太道:“怕扰了老太太和大太太休息,所以把姐妹们叫到这里来。现在外面有些谣传,说上海的阜康出了大问题,省城的钱庄也起了挤兑,可这根本是没影的事。
“钱庄虽然经营银钱,其实经营的是信誉,人心稳定最为重要,我们现在关键的是要沉住气。老爷正在路上,马上就要回来了。老爷什么风浪没经过?总能化险为夷的。我劝诸位妹妹都要沉住气,这就像过河行船,大家都得听船家指挥,各就各位,就会安然过河,如果自己先乱了,一窝蜂乱跑,好好的船也会出险。大家回去后要约束各自的下人不要信谣,更不要传谣,谁要是多嘴多舌,胡说八道,先打二十板子再说。还有,话不要传到老太太和大太太那里去,白让她们着急。”
刚吩咐完,门房便来报,说老爷回来了。螺狮太太立即迎了出去,胡雪岩已在轿厅下轿。螺狮太太道:“你可回来了。你先去见老太太,之后我有话说。”
胡雪岩是孝子,每次出门回来必先去给老太太请安。给老太太请安时,大太太得到消息就过来看胡雪岩,她们说几句话胡雪岩就下了楼。
这栋楼是胡府的主要建筑,栏杆装饰了一百只形态各异的狮子,狮子的眼睛全是用黄金做成,极具富贵之气。楼下是正厅,是举行重大活动和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厅西又有密室一间,螺狮太太有事常在此处与胡雪岩商量。见螺狮太太进了密室,胡雪岩便知有大事商议。他以为是小女出嫁的事,所以道:“你列的珠宝单子,都已经采办齐了,我这次回来都带来了。”
“老爷亲自操办,还能错到哪去?老小姐知道您的这番心意,一定会满意的。”
老小姐并非螺狮太太亲生,但螺狮太太待她视如己出,所以胡雪岩道:“要感激,她也应该感激你这个二娘。”
“都是做长辈的,说不上感激不感激。老爷,你从上海走的时候,那边情形怎么样?”螺狮太太怕胡雪岩兴冲冲刚进门,就拿电报让他看会有不妥,所以先要试探一下。
“上海的市面有些不稳,不过我走的时候,阜康一切都安静,而且还调齐了四十万两现银。”胡雪岩此时才想到一定是阜康出了什么事,“怎么,阜康那边……”
“老爷不要着急,昨天晚上,我收到阜康的电报。”
胡雪岩接过螺狮太太递的电报一看,大惊失色。“浦江大水”是他与阜康总管议定的暗语,阜康出了极大的事情才用此暗示。
“一定是阜康被挤兑了,不知现在情形怎样了。已经又过了一天,早知道如此,我真不该在路上盘桓的。”胡雪岩深为自责。
“老爷不要自责,看看该如何补救。”螺狮太太虽心急如焚,但还是要安慰胡雪岩。
“没有好办法,就是调头寸,而且千万不要上排门,不然人心更慌,非挤垮不可。”胡雪岩道,“我要立即给老刘发报,让他尽快找到买家,卖掉手上的生丝,先把上海的窟窿填上。过了这一关,损失是难免的了,但总能留得青山在。杭州这边现在怎么样了?”
“这边也不好,今天就起了挤兑,正等你回来拿主意。”
胡雪岩吸一口凉气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支撑住,等人心安定就好了。”
螺狮太太知道上排门的主意并不高明,所以让惠香立即去阜康一趟,告诉老陈老爷已回杭州,让他照常营业,平时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时藩台衙门的公差来了,说德藩台有请。
浙江藩台德馨,与胡雪岩关系极为亲密。他任藩台已有些年头了,当初走胡雪岩的关系,讨得左宗棠赏识,从臬台升到藩台。现在左宗棠又回闽浙督师,地位比闽浙总督还要贵重,所以通过胡雪岩走的关系不能断。他早就派人在码头上盯着,吩咐一见到胡雪岩回来,就立即相请。
胡雪岩过去之后,两人熟不拘礼,德馨递上一纸密电,原来是宁波知府发来的,说阜康在宁波的钱庄已起了挤兑,他以官家的名义贴了封条。德馨知道这是因为官府有不少的银子都存在钱庄,担心官款不保,所以先下手为强,但他给胡雪岩的解释是,这样可以避免继续挤兑,等商量出了办法再下排门就是。
“雪翁,你手里的头寸到底如何?宁波、杭州都起了挤兑,听说上海的风声也不好。杭州就是受上海的影响才乱起来的,如果你有把握应付,我可以从藩库中给你调十万八万两银子,过了难关再还不迟。不过,你要给我一句实话,你要有切实的把握,我才好安排。”
德馨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有把握过这一关,他就会雪中送炭,如果没把握,他就不能再拿银子打水漂了,不然到时候追究下来,革职摘顶戴都是有可能的。
“晓翁,”德馨字晓峰,胡雪岩私下里不称大人而呼晓翁,“这次风头很猛,我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算计。我会想办法的,暂时就不劳动用藩库的银子了。”
这即是说胡雪岩有把握渡过难关,所以不需要藩库救急。不过也可以理解为,他已预料到了凶险,所以不肯再连累藩库。
不管怎么说,德馨已尽到了做朋友的道义:“雪翁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杭州这边有什么事情需要官府出面,你可随时找我。”
“现在就有件事要麻烦晓翁。”
“何事?”
德馨的藩台衙门在上海设有一个坐办,他姓乔,职守公私兼顾,大约为德馨办私事更多一些。自从电报开通后,如果事涉机密,往往用密电往来。双方都有一个密码本,外人看上去总是云山雾罩,只要拿密码本一对就明白了。
胡雪岩与老刘也有密电往来,但现在事关重大,显然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所以他的密电也不安全。据说业界的高手要想破译一份密电,也并非难事。所以他想借用德馨与上海坐办的密电,发一条指示给老刘。但有一条,上海的坐办必须可靠,而且能够守口如瓶。
“这个雪翁尽可放心,要不能死心踏地,我也不会派他这个差。”
于是德馨先拟一份电报告诉乔坐办,下一封电报译出后,密送上海阜康刘总管,不见本人,不要交接。
然后胡雪岩当着德馨的面拟电报给老刘,一是让他立即回复上海的情形,二是无论情形如何,要先找到生丝的买家,无论贵贱,先卖出几百万两银子来,应付住眼前的风浪再说。
到了晚上,老刘回电报说,上海的钱庄已上了排门,生丝的买家也联系过好几家,但洋人都不肯买。只有德国商人爱姆生勉强答应,但每包只肯出价三百六十两,而且只要上等丝,请示卖还是不卖?
胡雪岩收丝的成本在四百二十两左右,而现在的价格出手一包就要赔五六十两。但天时、地利不占,人和更无从说起,不赔又能如何?所以胡雪岩咬咬牙回电——卖!
因为有人在背后搞鬼,所以阜康挤兑的消息传得特别快,有阜康分号的城市不必说,就是没有分号的地方也都在传着这个消息。远在福州的左宗棠也从报纸上得到了阜康挤兑的消息,他已养成了天天听人读报的习惯,现在是章怡在他的身边侍候汤药,同时兼念报纸,多是选市井笑闻,聊以消闲。这天章怡一不小心读了《上海阜康钱庄倒闭,胡雪岩忍痛贱价卖丝》的报道,一下意识到不该拿这事来搅扰左宗棠,所以换了另一篇来读。但左宗棠已听到了胡雪岩三字,所以追问道:“雪岩怎么了?怎么贱价卖丝?”
“没有,老爷听错了。”
左宗棠更加起疑道:“你们不要瞒我了,拿我的眼镜来,我自己看。”
章怡见瞒不过,只好实话实说。
左宗棠听后立即吩咐道:“马上去把升善给我叫来!”
升善是江宁藩台,倍受左宗棠器重,对他的吩咐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只是他忘了此刻自己已身在福州,江宁藩台如何来得了。
“老爷,您现在已在福州。”章怡提醒道。
左宗棠一拍后脑勺道:“马上把福建藩台叫过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福建藩台就过来恭恭敬敬听训了。
左宗棠道:“叫你来是为胡雪岩之事。现在他的钱庄有人捣鬼,正闹挤兑。他是商贾奇才,以他的身价和手段,挤兑不会伤了他的元气。但钱庄怕的就是人心不稳,挤兑成风。现在胡雪岩缺的就是头寸,两江那边我是鞭长莫及,但福州这边你不能让它倒了,你把藩库的银子先挪个十万八万,让他们救救急。”
藩台唯唯而出,回到衙门,他招心腹们前来商议。大家都知道藩台的前途在左大人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问题是上海、杭州的阜康钱庄挤兑都见了报,福州这边也是风吹草动,如果藩库的银子打了水漂,到时候顶戴怕是不保。最后大家商定玩一个花样,以藩台的信誉支持一下福州阜康钱庄。办法很简单,就是藩台衙门派解差把银车押到阜康钱庄,声称是存数万两银子,而银车里装的不过是石头。这办法既支持了阜康,又省去了赔累的麻烦,左大人那边也交代得过去。藩台依计而行,福州阜康钱庄果然稳住了局面。
阜康在北京大栅栏也有分号,京中大员多有存款在其中,尤以刑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文煜存款为巨。文煜才能一般,但因为是满人,仕途顺畅。他当粤海关监督、福州将军多年,而且福州将军监管福建海关,是有名的肥缺将军。他本人又贪,聚敛钱财为数甚巨。
北京阜康挤兑的时候,正赶上御史参奏:“臣闻文煜聚敛百万金,皆存于阜康。是实是虚,只要到阜康一查即见真伪。”当时顺天府尹也是清流中人,借挤兑之机给阜康贴了封条,派精通钱谷的师爷去查,果然查出文煜存有七十万两巨款。文煜见事已败露,于是干脆拿出十万两银子来报效朝廷,朝廷白得了十万两银子,就放过了文煜。
顺天府尹与户部尚书、新晋协办大学士阎敬铭关系密切,于是将查封阜康的详情向阎敬铭禀报。
阎敬铭出生于经商世家,理财的本领几乎与生俱来。他曾任翰林院散馆户部主事,虽然是六品小员,但因精于理财,很快就把户部那点事摸得一清二楚,连胥吏都不敢在他面前捣鬼。
户部是有名的肥差衙门,正因如此,户部的胥吏个个刁钻油滑,尚书一般只抓大的项目,细务都是靠侍郎管理,侍郎则靠司官,司官又靠多年在部的胥吏。所以户部有许多弊端,历任尚书也无可奈何。
阎敬铭到任后立即对缎库、银库等进行整顿,每天晚上对着账目拨拉到深夜,这样忙了三个多月,撤了十几名官吏,从侍郎到胥吏,再也无人敢在他面前耍心眼。
所谓外行瞧热闹,内行看门道。顺天府尹只为查对文煜的存款,但阎敬铭却立即从里面听出了一个斗大的窟窿。近年来多有公款存在阜康,或通过阜康汇解。如果阜康倒了,就有大量公款难以追回。所以他上奏朝廷,建议锁拿胡雪岩进京,以免他卷财逃走,并飞饬各有关省份立即查抄胡雪岩的典当、钱庄、丝栈等生意。
慈禧让军机们商议,新任军机与左宗棠没多大恩怨,说不上支持与反对,唯有翁同龢向来对左宗棠崇敬有加,因此极力反对。
“现在中法正在和谈,和谈还要靠打得好才能谈得拢。李少荃主和,左季高主战,这些事天下人尽知。而左季高之所以能战无不胜,除了前线将士用命,就是有胡雪岩筹饷购械。胡雪岩被称为财神,身价千余万,又是在商海中经过大浪之人,这次挤兑想必会应付过去。留得青山在,到时候左季高仍然有左膀右臂。假如此时锁拿胡雪岩,无异于落井下石,他不垮也得垮。他一垮,左季高就少了一条臂膀,到时候呼应不灵,谁来对付法夷?”
“翁师傅,您说的不免有些夸张吧?军队粮饷向来靠的是官款,朝廷有户部,各省有藩库,筹饷运粮,自有办法。”阎敬铭不以为然。
翁同龢在慈禧那有面子,而且与光绪更是情同父子,所以近年来他愈来愈敢表达自己的意见。
“话是不假,不过当年左季高西征,不知户部拨了多少银子?如果不是胡雪岩左右腾挪,新疆能否顺利收复也要另说。”
当年左宗棠西征,因为户部不实心筹粮饷的事弄得朝野尽知,因此倍受清流们的指斥。翁同龢如此说,无疑是揭户部的短。
“从前的事多说无益,户部如今出款向来是以大局为重,已不同于当年了。如果此次行动迟缓,库款打了水漂,到时太后追究下来,恐怕没人会站出来为王爷说话了。”
阎敬铭是理财高手,他把形势一说,真是天大窟窿,所以醇亲王决定采纳他的建议,尽速查封阜康钱庄、典当,至于捉拿胡雪岩进京,就暂时不必了。
未等朝廷的旨意到来,胡雪岩的各处产业都已经关闭了。因为钱庄的挤兑已无法应付,所以他在同一天向所有分号发出同时关闭的电报。老小姐的亲事就在一片惊慌中办完了,虽然排场依然不小,但大家都是心事重重,毫无喜庆可言。
办完喜事的当晚,德馨派人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信中言道——京中朋友来电,朝廷已发布上谕,勒令雪翁归还公私欠款,并附上谕全文:
本日军机处奉上谕: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款及各处存款,该商号江西候补道胡光镛着先革职,即着两江总督曾国荃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各处款项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缓不交,即行从重治罪。
胡雪岩看完此信后呆坐在椅子上,好久没有说话。螺狮夫人见此劝道:“老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现在反而不必着急了,最要紧的是把该办的事办好。”
“你说得对。”胡雪岩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家人把“布政使司”的灯笼换了,既然已经革职,就是一介平民了。螺狮夫人看了言道:“德藩台是从京中得来消息,只是与你透个信儿,你又何必这样急?”
“这是早晚的事,到时官家宣旨现摘,反倒更尴尬。”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打发他的十一房妾各奔前程。
“老爷,您要给她们每人多少银子?”螺狮夫人抹了抹泪水,“我压着没让她们去取私房,她们的一点银子都存在庄子里。”
“现在也没法给她们多少银子了。多少人家养家糊口的银子存在钱庄,如今却不能兑。昨天我出门见到一个大姐带着她的孩子在路边哭,她省吃俭用攒了十几两银子,全存在阜康,可是却无银可提。她寻短见往墙上撞,血流满面……”胡雪岩哽咽着说不下去。当时他身上带了十几两现银,全掏给了那个女人,“是我把她们的银子弄丢了,可她还要对我千恩万谢。我扪心自问,只恨没地缝可钻。”
“老爷,你不要一味自责,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到了这步。你也不要只想着别人了,也要想想你自己。老爷,你这半生有多少次起死回生,这一次你也不要灰心。凭你的本事,不愁不能东山再起。现在左大人还在福州,老爷何不亲赴一趟福州,请他老人家帮忙。”
胡雪岩连连摇头道:“大帅是主战之人,打仗最需要银子,我如今不能帮忙,反而去扰他心烦,何必自讨没趣?”
两人正在说话,门房来报,说段六爷求见。
段六自从走上正道后,如今在杭州、宁波都有自己的洋货栈,在杭州已颇有名气。但他不忘胡雪岩当年的教诲和提携之恩,每年端午、中秋、年关及胡老太太、胡雪岩的生日,他都要来祝贺。
胡雪岩吩咐快请,一会儿段六就进来了,他给胡雪岩和螺狮太太见过了礼之后道:“这一阵我去了趟广州,刚刚回来。听说大先生遇到了点麻烦,怎么不向我的小店挪些银子应应急?我虽是小家小户,但十几万两还是能凑到的。回来后我把家里人骂了一通,他们说大先生没张口。一听这话我更生气,大先生是要强之人,怎么会轻易开口?再说怎么能等大先生开口,但凡有点良心,都应该把银子主动送来!”
胡雪岩拱手道:“老弟的情我领了。这怪不得他们,也幸亏没挪银子过来,挪多少都是打水漂。这次有人在背后算计,是要置我于死地。”
“大先生,我只问一句话,要多少银子您才能重新撑起来。”
“兄弟,多少银子也不成。贷出去的银子能追回十之二三就不错了。钱庄出了这样的事,但凡从阜康贷过银子的,只要存一点歪心思,你到哪里讨去?我屯的丝不用说,已赔进了几百万,就是典当,官家要是查封了抵账,十两银子的东西抵也不了三五两,再加上我雇的人捣鬼,最终也抵不了多少银子。将来能还清公私欠款,我就谢天谢地了。”
“大先生难道就真死心了?”
螺狮夫人这时也劝道:“就是啊!刚才我也在劝,这大半辈子遇到了多少风浪,看着已经是绝路了,可最后还不是起死回生吗?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六爷,您要好好劝劝他。”
“不死心又能如何?这一生有两件大事成就了我,一是上海开禁,我比别人出手早,那时候都是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利,可现在大家都明白过来了,有几分利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二是大帅西征,我在上海办粮台,又是军火,又是药品,那是多大的生意!这更不可再有的。俗话说,做事得靠天时、地利、人和,如今这几条都没有,我靠什么东山再起?还有,我已经老了,人过六十,守成还勉强,要创业,那是年轻人的事了。”
看胡雪岩意志如此,段六也不再相劝,他把螺狮夫人叫到一边去,嘀嘀咕咕说了很久。等两人取得一致,段六回到座上,喝了口茶道:“大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该落井下石,可实在没办法,我挣点儿银子也不容易。”
据说段六有十五万两银子当初交给螺狮夫人,原本是要入股分红的,可后来觉得分红的法子不牢靠,就改成令人生息。如今已过五年,本息应该二十几万两。这不是小数,所以他希望大先生念他创业不易,能够如数归还本银。实在没有银子,拿家里的东西抵也成。
胡雪岩听此大为惊讶,瞪眼去问螺狮夫人,螺狮夫人不敢正视他的目光,扭过头去。看胡雪岩那么伤心,段六毕竟不忍:“大先生,等您东山再起了,这十几万银子我还交过来生息,就和您的银子一样。我的话您还信不过吗?”
这就有些奇怪了,胡雪岩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有些说不过去,要存银生息,他又何必交给螺狮夫人?
“你们拿存单来我瞧瞧。”他说道。
“存单一时找不到了,过些天我仔细找找,一定能找到。不过,您看我是诈大先生钱财的人吗?那样,我还算是个人吗?”
这样大的一笔银子能把存单弄丢,而且不仔细找就来要银子,这也太说不过去了。胡雪岩往深处一想就明白了,段六是想帮忙转移一部分财产,将来做他东山再起之用。他拍了拍段六的肩膀道:“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件事胡某不能做。想想有多少人家因我破产,我却为自己留后路,晚上我会睡不着的。兄弟,我胡某这一生该享的荣华富贵都享了,该放下就得放下。胡庆余堂药店有一块戒欺匾,做药要戒欺,做人何尝不是如此?人无信不立,我读书不多,但这道理却很明白。”
“大先生,您就是不为自己留条后路,也不能不为老太太留条后路吧?我知道您是最孝顺的,将来老太太养老送终的钱您总要留吧?”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果天不亡我,我会加倍孝敬老母。可要讲奉养老母,那些存钱在我阜康的人家,谁没有老母要养?博左大帅赞我一声商贾豪侠,我不能做这种偷偷摸摸之事。兄弟你也进过赌场,耍奸使诈耍老千都行,唯独不能耍赖,愿赌应服输嘛。我的钱庄没了,却悄悄给自己藏了一笔财产,这就好比赌输了却要赖账。我老母信佛,常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可以欺人,欺不了心,欺得了心,也欺不了天。”
段六见胡雪岩如此坚决,也不再强劝,只得告辞。
次日一早,胡雪岩传下话给十一房妾,说今天他很高兴,要下棋,大家一定要穿戴整齐,光光鲜鲜上场,传话的伙计把“一定要穿戴整齐”说了两遍。
所谓下棋,就是下活人棋,胡雪岩的十二房妾分成两拨,再挑几个伶俐的丫头,各自穿上写有车、马、炮等字样的马甲,各站棋盘对应的位置,胡雪岩和大太太则以活人对弈,通常是胡雪岩遇到喜事之时才下这种活棋。
今天这样的吩咐下来,一定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了,也许是挤兑的风波烟消云散了吧!大家几乎都这样想,所以人人都一脸喜气,院子里又响起久违的爽朗笑声。
棋盘在百狮楼前的天井里,各房太太赶过去的时候,却没有看见穿号衣的丫头,也没有看见胡雪岩。厅前摆了一把椅子,大太太坐着,螺狮夫人站在她的身后。大太太心善嘴笨,刚说了一句“妹妹们”,就已经泪流满面,于是螺狮太太代道:“大太太的意思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爷的生意出了问题,大家还是尽早各奔前程。”
下面立即叽叽喳喳起来,大太太道:“老爷的意思,这家产是要抵债的,所以他没有银子分给大家,每人头上身上戴的都可随身带走,然后每人有五十两银子,已在账房备好,大家出门时各自拿好。”
有些太太聪明,先前已听出点儿意思,所以把能带在身上的都带上了。特别是老八,只差没把椅子扛在肩上。但有两位太太以为是真的下活棋,戴金挂银的不方便,所以几乎什么值钱的饰物也没戴。两人要回去拿,却被下人拦住了,螺狮太太道:“妹妹们能带出多少就是多少,那是天意,可再回去拿就不成了。”
两人哭叫着要见老爷,大太太呜咽道:“老爷怕见了大家伤心,就不再见了。”
两人一时呆若木鸡,给财神当了几年的妾,最后竟只能换来五十两银子。她们心中有怨,不免指责螺狮太太道:“当初我们进门时,是你劝进来的,如今说让我们走就走,你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当初也是妹妹们愿意的,哪一个是我逼你们来的?”螺狮太太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也是异常难受。她原本指望胡雪岩能答应转出一部分细软来由她重操旧业,经营洋货,虽然暴富不可能,但要过体面的日子也并非难事。可胡雪岩坚决不同意,她也没有办法,这样打发妹妹们也是胡雪岩的意思,如今却要她背这个骂名。
大太太吩咐下去,凡是有亲威投奔的,由府里雇车送到亲威家,没亲威投奔的就暂住到旅店里,一切出路自寻。
院子里一片哭声,大太太不忍看大家的泪脸,由丫头扶着上楼去了。等大家都走了,有下人跑着来告诉大太太,说螺狮太太上吊自杀了。
次日上谕到了,胡雪岩跪接圣旨,他一夜之间头发已经尽白。专差宣完上谕道:胡先生请起吧。可他却一直跪着没动,专差亲自去拉,哪里还拉得起来,胡雪岩已经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