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正在谋划和谈之时,越南的清军却士气高涨,气势如虹。文渊没费一枪一弹就收复了,因为法人从镇南关退下来的当天就全部撤到了谅山。
谅山位于淇江南岸,虽是省城,却不过是个方圆仅三四里的小城。当初援越桂军把这里作为指挥部,徐延旭和潘鼎新都驻在这里。后来尼格里占据这里后,也把这里作为司令部,医院、弹药库、电报房都设在这里。
与谅山隔江相望的是驱驴墟,这里地势险要,当初清军曾建有堡垒,尼格里占据这里后,又将堡垒加固修整,配备成左中右三处火力点。从镇南关败下来后,他把全部人马和火炮都部署在这里,严阵以待,希望能在此固守待援。
王德榜率部猛追,一直追到谅山。当初他也曾在驱驴墟驻兵,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所以毫无顾忌。来阻挡他的主要是越南军队,并无多强战斗力,与他一触即溃。王德榜率军一直追到驱驴墟前,看着法军和越南军仓皇逃进去,他不待多想,便督促部众咬住敌军跟进。没想到驱驴墟左中右三处堡垒一齐开火,他们猝不及防,许多人纷纷倒地。王德榜想退也退不回去,要攻又抬不起头来,眼看着部众被当成活靶子却毫无办法,急得直跺脚,直恨自己没脑子,中了法夷的诱敌之计。
这时,法军的炮火突然向右翼集中。
“将军你看,是萃军!”一个属下大叫道。
果然,萃军在冯相荣的带领下猛攻敌军右翼的堡垒,王德榜命令部下立即撤离。
右翼是法军的弱点,冯相荣带人猛攻,中间堡垒的法军在一名军官的指挥下前往支援。冯相荣指挥部众向法军射击,硬是把他们压了回去。见王德榜部众撤了出来,冯子材才下令撤军。王德榜纵马来到冯子材面前,抱拳道:“多谢冯军门,不然末将可真要全军覆没了。”
“王将军求胜心切,中了法夷的诱兵之计。不过法军不可小瞧,你看他们的火力布置,非常讲究,既有近射交叉火力,又有远射交叉火力,如果中了他们的圈套,真是进退两难了。可法军弱点是两翼薄弱,所以我令犬子猛攻他的右翼,他不能不支援,这才减轻了你这边的压力。”
“老军门一眼就看出了门道,末将佩服之至。不知老军门是何时候到的?”王德榜问道。
“萃军伤亡太重,我休整了几天才赶过来,没想到王将军捷足先登了。”
“末将有些冒失了,原以为在这里驻防过,堡垒都是我部所建,地形熟悉,又见法夷溃不成军,所以就一直追过来了,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狡猾。”王德榜没看到金老大,于是又问道,“老军门,怎么没见到金老大?”
“啊?”冯子材沉吟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直言相告,“金壮士在关北隘一战中不幸为国捐躯了。”
王德榜大吃一惊,连连顿足道:“金大哥,你可让我怎么向大帅交代!”
“王将军请节哀。金壮士是为救我而死,就由我给左大人写信请罪。”说完,冯子材把金老大的佩刀捧给王德榜,“这是金壮士的佩刀,请王将军用此刀多斩法夷,为金壮士报仇。”
王德榜跪到地上,举刀过头,大声道:“金大哥,大帅派你来是监督我的,我不敢辜负大帅所望。你如果在天有灵,请瞪大眼睛,看着我是怎样以此刀杀敌,为你报仇的!”
“王将军请起吧,金壮士在天有灵,定会含笑九泉的。”冯子材下马亲自扶起王德榜。
在攻打驱驴墟的时候,冯子材并不知道他们打伤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法军东京远征军第二旅旅长尼格里。他在率军支援右翼的时候,被萃军流弹击中胸部,伤势十分严重。他被护送回谅山医院,随军医院设备简陋,根本不敢取子弹,只是做了一下伤口清理。
尼格里自知伤重,已不能指挥作战,于是他把三位团长叫到床前说道:“我没想到清军有这么坚强的组织,打得这么好。现在谁都不能怀疑这事了,此后我们在谅山就十分危机了。我自知伤重不能指挥,决定把指挥权交给爱尔明加团长,希望你们听从军令,配合作战。”
爱尔明加与尼格里是军事院校的同学,毕业后两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尼格里到部队参加实战,而他则进了陆军部工作。由于没有战功,他升迁较慢,到现在还是个中校,而尼格里因为战功已升至准将了。去年国内派兵增援北圻,尼格里出任第二旅旅长,爱尔明加觉得这是个立功升迁的好机会,于是请求尼格里把他带到北圻来。
开始战事一切顺利,清军不堪一击。他很庆幸自己这次来对了,只等和约一签,索到巨额赔款,参战军人将必有重赏,他提上校甚至准将都有可能。可这十几天来的战事却令他大为沮丧,清军握着那样简陋的武器,却勇敢地往前冲,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踏尸而进,真是令人惊骇!
看到清军源源不断来到谅山,他已预感谅山根本不可能守住,只有尽早撤退,才是明智的选择。所以当尼格里把指挥权交给他后,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放弃谅山,趁夜分两路撤走。尼格里听了他的决定,虽然心里不同意,但也没表示反对。
爱尔明加于是立即给总司令波里也发报:“尼格里将军身受重伤,现在由我指挥第二旅。我已决定今夜分成两纵队撤往北宁和屯梅。”
为了避免接到不许撤出谅山的命令,爱尔明加当晚就将电报线割断,入夜后开始撤离,撤离之前,他把大量军火及十三万银元统统丢进淇江之中。
按事前部署,清军避实击虚,除留少量人牵制驱驴墟的法军外,大部队连夜绕行数十里,在淇江上游渡河包围了谅山城。次日天刚亮,埋伏在城外的王德榜命令吹响进攻号角,一时间清军枪炮齐鸣。但打了十几分钟,城内却没有一枪还击。他选几个人攀上城墙,发现里面竟空无一兵,是座空城。驱驴墟也一样,也是人去堡空。
王德榜大为失望,本来要与法人拼命大战一场,不料他们竟唱了空城计。但在城内,他们收获颇丰,在仓库里发现神机炮五座、后膛开花炮五尊、大小铜炮二十尊、大小开花炮弹九百余发、钢炮子三千余颗、还有前膛开花炮一座。这些炮都是法军从清军手里夺取的,显然他们没把这些武器放在眼里。可王德榜却视为宝贝,从前就吃了炮太少亏,有了这些炮,就可以组建起炮队,虽然不及法军大炮厉害,但肯定也会让他们吃些苦头。
“如果能缴获几尊法国人的炮就好了。”他有些遗憾地对部下道。
“法夷鬼得很,他们把自己的炮都运走了。”
“早晚有一天,本将军要缴获几门法国人的炮。”王德榜拍打着前膛炮道。
这时,冯子材把王德榜叫到一边道:“王将军,昨天因为大战在即,又加上金壮士去世,还有一个坏消息我没敢告诉你,请你接旨吧。”
冯子材宣旨,王德榜因潘鼎新多次飞檄催援而不至,被革职留营效力。
“王将军,潘抚台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中间也有些误会,他也有悔意,也被革职了。”
王德榜听说潘鼎新也被革职,怨气就发不出来了。自从他到桂越边境后,潘鼎新出于派系缘故,多有刁难。但自镇南关失守以来,潘鼎新力图振作,的确做了不少事情,尤其在关北隘布防后,他着眼大局,全力支持大军作战,这也是有目共睹的。大捷之时却被革职,其心情可想而知,自己犯不着再与他较劲。而且革职留营,那就还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只要能痛快杀敌,革职就革职吧。
“王将军,革职留营,那是朝廷让你继续效力,恪靖军还是你来指挥。”冯子材又道。
“老军门,我一个革职之人怎么统领军队,还是到您手下当个亲兵吧?只要您让我上阵杀敌,做什么都无所谓!”
“杀敌的机会有得是!我已上书张香帅,要率军一直打到河内。船头、朗甲、北宁、梅屯,有许多地方等着我们收复呢!”
话虽这样说,但王德榜却没能立即参加战斗。因为他的部众伤亡太重,需要休整。冯子材与苏元春商议后,派出两路人马,分别追击法军,但只许盯梢,不许接战。其余各军在谅山休整,准备投入更大规模的战斗。
次日早晨,王德榜在淇江边上练刀,兵勇们在河里洗衣服。他一个亲兵的号褂被冲走了,连忙跳到水里去捞,不想追出老远才抓住。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拉上岸来,王德榜问道:“你怎么了?”
“将军,水里好像有什么怪东西绊了一下小的。”
“什么东西?别是什么咬你那玩意儿吧?”同伴们拿他开玩笑道。
“别闹!小的觉得那东西好像是铁管之类的东西,就好像炮管,反正不是石头。”
王德榜心头一跳,道:“快,你们几个都下去,摸摸看是什么?”
几个人下去一摸,这个说摸到轮子了,那个说摸到炮架了,果然是一尊大炮。兵勇们跑回营中拿来绳子,把大炮拖了上来,这正是让他们吃尽苦头的法军大炮。
“好了,这下我们也有了大炮,应该让法夷尝尝他们自己大炮的滋味了。”王德榜摸着炮管十分高兴,突然他一下子好像醒悟过来似的,连忙又吩咐道,“你们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快下水去摸摸,看还有没有!”说话间,他自己也下了水。
还有大炮!
不仅有大炮,还有炮弹。
不仅有炮弹,还有整袋的粮食,水性好的还捞起了银元。消息一传开,兵勇们都下了水,越南百姓也驾着小船前来帮着打捞,淇河一时间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这样捞了大半天,收获不小,有四门法军新式火炮,一百余发炮弹,还有粮食、炊具、桌椅等等,更奇的是他们竟然从泥巴中捞起两筐银元。
冯子材、苏元春也起都到河边来看热闹。冯子材把王德榜叫到一边道:“王将军,见面分一半,我和苏军门都要一门大炮,你给不给?”
王德榜笑道:“我的就是您的,何分彼此?”
“我听明白了,你是不答应。”冯子材哈哈大笑,“王将军,不开玩笑了。刚才我和苏督办商议,因为从前各部有几门炮,但不能集中使用,几乎没发挥什么作用,让我军吃尽了苦头。我们的意思是把所有的火炮集中起来,成立炮队,到时候攻坚破城必有大用!”
“我也正有此意!恪靖军的所有火炮愿全献出来,听苏督办和冯老军门吩咐!”王德榜道。
苏元春虽出任督办,但因为资历浅,心中并不踏实,今见王德榜表示愿听他的吩咐,十分欣慰:“我和冯老军门的意思,等打完了仗,谁的缴获还归谁。”
“这都是后话,一切好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追法夷?两位有何计划?”王德榜又问道。
“不会太久了,现在关键是粮饷不济。北圻久经战火,一切要靠后方转运。萃、勤二军和恪靖军连续苦战,也需要休整几日。再说……”苏元春道。
冯子材接过话头:“再说,这些大炮总要有人来用,总要训练几天才能上阵,不然到时候打不准,空耗弹药。”
正在说话的时候,亲兵带来一个越南人,这人四十多岁,虽然衣衫破旧,但颇有精神:“王将军,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阮福全。”
王德榜仔细一看,果然是熟人。去年他驻守谅山的时候,这位阮福全是谅山县令,带人来帮他修堡垒、运粮饷,十分积极。
“原来是阮县令,我们已有好几个月不见了,你过得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阮福全叹了口气道,“自从法夷占了谅山,就把我列入了要犯,悬赏上千法国币。我领着五六百人的队伍,可手里只有竹枪,根本没法与法夷开打,现在听说官军收复了谅山,大家让我来找官军,问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去打法夷,没想到又遇上了王将军。”
王德榜把他介绍给冯子材和苏元春,他连连拱手作揖道:“久仰二位将军威名。”
“昨天谅山布政使黄廷选也托陈老三来,说北宁、河内的百姓都盼着官军前去,他们到时愿做内应。黄廷选手下有两千多义军,愿配合大军行动。他们虽然器械不行,但熟悉情况,可联络越南义士,以助声威。”冯子材见此也说道。
“好,有越南义士相助,收复失地指日可待。”苏元春闻此也十分高兴。
王德榜兴致很高,哈哈笑道:“苏总办、冯军门,左大帅的目标是把法夷赶出越南,照目前的情形看,只要我们这样打下去,这个目标不是没可能实现,毕竟法夷是劳师远征,他们拖不起。当初收复新疆是何等的困难,谁也不信大帅能够收回?可大帅收回了。现在越南的情形也是这样,只要上下一心,坚决抗法到底,大清非胜不可。到时我大清就扬眉吐气,金大哥也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
过了四天,粮草就源源不断运来了。新任护理广西巡抚李秉衡赶上了好时候,刚接任官军就连连获胜,将来功劳自有他这护理巡抚的份,转署理、实授都有可能,所以赶办粮饷异常卖力。
炮队也已组成,从各军中挑来的炮手也已学会了使用五花八门的火炮,虽然打出的炮弹总是走偏,但实在等不了了,他们决定兵分两路去追击法夷。冯子材、王孝祺和王德榜一路,带着炮队去攻打船头;苏元春率部去朗甲牵制敌人。待船头攻克,冯子材、王德榜他们再来会攻朗甲。
次日十点,大军列队受阅,准备开拨。新建的炮队摆在最前面,每门炮后或四五人或六七人不等,他们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阮福全率领的义军近日猛增到一千八百人,也跟在大军后面受阅。
检阅完大军,苏元春与大家拱手道别:“朗甲见!”
这时一骑飞至,马上的人高喊道:“张香帅电报!”
张香帅是指两广总督张之洞,他字香涛,大家尊称香帅。
苏元春看罢电报,脸色十分难看,将它递给冯子材——
奉二十二日电旨,和约业经签定,初一日停战,十一日务必撤兵回国。
冯子材看罢脸色气得煞白,王德榜抽刀狠狠砍在旗杆上:“不能停战!难道这么多兄弟的血就白流了吗?”
“不能停战,我们要报仇!”准备开拔的勇丁们高声附和,他们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高举手中的刀枪,声若雷鸣。
“我给香帅发报,等收复了北宁、河内再停战不迟。”冯子材道。
冯子材笔走龙蛇,很快就拟好了电报稿:
我军大捷,士气正旺,兼有越南义士相助,乘胜可收北宁、河内。祈上奏朝廷,勿中法虏阴谋,失此歼敌机会。去岁上谕议和者诛,请上折诛议和者,士气可奋,法虏可除,越藩可复,后患可免。子材及众将士泣血上书。
拟完后他递给苏元春,苏元春看了道:“好,我也联名。”
电报交给电报生去发,苏冯商议大军行止。王德榜道:“现在没得说,就按先前的部署先去追法夷。”
苏元春有所顾虑,但见众将个个义愤填膺,也不敢阻拦,表示先到船头朗甲再说。
大军星夜兼程,三天后的早晨就赶到了船头。当地百姓偷偷前来相告,说法军只有千余人,而且火炮只有五门,士气十分低落。冯子材、王德榜各分阵地,督促兵勇赶修工事。奇怪的是从早晨直到中午,没有一个敌人前来骚扰。
冯子材判断,法军是想固守待援。他与王德榜商定,派出一军诱敌出战,把法军引到炮兵阵地前,然后用大炮猛轰。
王德榜派出勤军两营前去诱敌,刚刚开拔,却见路上一行三人打着白旗过来了。走近看清了,原来是一名法国军官,一名越南通事,还有一名也是洋人,胸前挂着照相机。通事介绍道:“这位军官代表爱尔明加团长前来相告,两国已签定和约,按国际惯例必须停战,法军已接到命令,四天前已经停战,不知贵军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有何见教?”王德榜大声道,“你告诉法国鬼子,我们是来打他狗日的的。败了他就想停战,没那么便宜!”
通事把话翻译过去,法国军官叽里咕噜一通,通事又道:“两国和谈世界各国都已知道,如果清军执意开战,那就要承担破坏和谈的后果。我们带来了记者,船头、朗甲都有各国记者,清国开衅,他们会立即向全世界报道。”
那位挂照相机的洋人向大家晃了晃手里的相机,表示他是货真价实的记者。
王德榜对冯子材道:“老军门,不能听法夷胡说。当初李中堂与他们签定了《李宝协议》,结果墨迹未干,他们就在河内大动干戈。后来李中堂又与他们签定《李福协定》,可是没有几天他们就进攻观音桥。双方还在谈判的时候,他们就在马尾击沉了福建水师十几艘舰船。法夷向来喜欢玩弄和谈手段,等他准备好了又会悍然开战,他们又承担过什么后果?我们不能怕!”
阮福全、黄廷选也恳求开战。
王孝祺也道:“冯军门,我们先打一仗再说,打胜了,对谈判会更有利!”
冯子材正犹豫之时,三骑飞驰军前,原来是李秉衡亲自宣旨来了:
本日军机处奉旨:撤兵载在津约,现既允照津约,两国画押,断难失信。现在桂军复谅,法据澎台,冯、王若不乘胜即收,不惟全局败坏,且孤军深入,战事益无把握,纵再有进步,越地终非我有。而全台隶我版图,援断饷绝,一失难复,彼时和战两难,更将何以为计?张之洞前于我军失利时,奏称只可保境坚守,此时得胜,何又不图收束?箸该督遵旨,亟电各营,如电线不到之处,即发急递,如期停战撤兵,倘有违误,至生他变,惟该督是问。钦此。
这是朝廷的上谕,张之洞还有电报专门发给冯子材,只有十二个字:“洞已力争,和意已决,祈遵前旨。”
冯子材摇着头连连叹息,心里十分难受,可又要回过头来劝王德榜:“王将军,皇命难违,张香帅向来是主战的,也曾力争过,无奈朝廷和意已决,我们还是撤军吧?”
阮福全、黄廷选见清军要撤,跪在地上哭留:“军门,不能撤军啊,大军一撤,我们怎么办?我等现已为法人通缉,大军若撤,我等只有死路一条。”越南义军都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王德榜脸色十分难看,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李秉衡进前道:“王将军,朝廷还有电报给我,要我准备执法队,若前线将领不肯遵旨而行,上至督办,下至营哨各官,均可立即捉拿。但我深知众位将军一片爱国之心,怎忍如此对待将军,请将军体谅。”
李秉衡看眼前的形势,只有好好商量,不然激起军变,就没法收拾了。他又对冯子材拱手道:“老军门,大势终归于和,还望遵旨撤军。”
冯子材又过来劝王德榜。王德榜抽出佩刀,使出全身力气往地上砍,一边砍一边怒吼:“撤!撤!撤!”
大军后队改前队,起程撤走。阮福全的义军一直送到谅山才止步,他在军前横刀自刎,死前高喊:“阮福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众人都极为震撼,然而皇命难违,只好硬起心肠上路。一路之上,无论丰谷、观音桥、谅山还是文渊,都有小山包似的巨坟,那是清军的墓地。
自从入越以来,一则因为水土不服感染疫病,二则因为数次惨败,清军伤亡巨大,长眠于越南的将士不下两万。因为没有棺材一一安葬,只好建此巨坟草草掩埋。王德榜率恪靖军入桂越来,病死加战死已经不下五千人。他唯一能够劝解自己的,就是打几个大胜仗,多杀法夷来为部下报仇,然而正可乘胜进攻的时候,却不能不撤军,其心情可想而知。
为了迎接凯旋的大军,李秉衡已经命人昼夜不停,把镇南关塌毁的门关修复。关内外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在关门前,李秉衡宣读嘉奖上谕:
镇南关大捷,振国威慑敌胆,实法人启衅以来所仅有。此役赖各军奋勇,不避枪炮矢石,终成大捷,朝廷当一一恩赏。苏元春着加恩由骑都尉世职改为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并再赏给额尔德蒙额巴图鲁名号;冯子材着赏加太子少保衔,并由骑都尉世职改为三等轻车都尉世职;王孝祺着赏给云骑尉世职,并交部从优议叙;王德榜着开复原官原衔翎支勇号,并赏给白玉搬指一个,白玉翎管一支,大荷包一对……
除各军统领外,营哨官也都有赏格,李秉衡已经命人抄了数十份,由各统领带回营中去宣读。
将士们喜气洋洋,只是王德榜高兴不起来。到了关北隘,在长墙边上,有两个巨大的新坟包,这是在关北隘一役中死亡将士的墓地。在两个巨型坟包间,还有一个小坟。冯子材对王德榜道:“王将军,那是我专为金壮士所建。除了朝廷的恩赏,我决定捐出千两银子,以抚恤壮士的家人,他是为国捐躯,也是为我而牺牲。”
王德榜感叹道:“老军门就不必了,金老大孤身一人,并无家室。”
他来到坟前跪下道:“金老大,我答应左大帅一定要把你平安带回去,如今我活着,你却先去了,你让我如何向大帅交代!此次出征,我部伤亡五千余,我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金老大,你告诉我,我怎么向殉难的将士们交代!”
众人都前来相劝,王德榜挥了挥手,阻止众人上前。
“五千人,五千人啊!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他“唰”的一声抽出宝刀,凄厉地长啸,“金老大,弟兄们,王德榜来也!”
冯子材醒悟过来,连忙喊道:“王将军,千万不可!”
但已迟了,王德榜横刀自刎,热血溅出数尺。
新任福建布政使杨青林是河南人,他是从浙江按察使升调的。一到福建,他即到行辕来参见左宗棠。左宗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手颤难以握笔,胸闷兼以咳血,章怡为他挡驾,一般属下很少见。不过杨青林是新履任,无论如何要见一面。
例行的官场俗套后,左宗棠问道:“你从杭州来,胡雪岩是应当的认识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胡雪岩已于一个月前去世了。”杨青林道出这个消息,让左宗棠大吃一惊。章怡使眼色想制止,但杨青林一直低头回话,所以无从看见,“胡雪岩可怜得很,富可敌国的财神竟然连棺材也是别人捐赠的。”
胡家情形,杨青林十分清楚。阜康倒闭这样的大案,杭州谁不清楚?何况他是管刑案的臬台。他临离杭州前,还奉旨前去查抄胡氏家产。
原来胡家倒闭后,户部只是飞咨各省,扣抵着追,并未命令查封胡氏家产。阎敬铭有一天突然想起来,胡雪岩富为财神,其家产肯定不菲,如果经营资产资不抵债,就应该以家产相赔,所以又追加一道上谕。浙江接旨,刘秉璋让杨青林率杭州知府、仁和县前去胡宅查封。等他们兴师动众赶到的时候,胡雪岩已经过世五天了。
此时的胡宅并不是从前元宝街的大宅子了,那个花费数百万两的大宅子已抵给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此时的胡宅不过是一家十数口租住吴氏的老房,房里只有粗木箱几只,外加粗笨桌椅,也都是房东之物。胡雪岩临死连口像样的棺木也买不起,还是段六捐赠的上好楠木棺。
左宗棠突然号啕大哭,拍着大腿道:“雪翁,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连连重复这一句,然后又是剧烈的咳嗽,章怡连忙端痰盂拿手帕。她一边忙着一边对手足无措的杨青林道:“杨大人,不好意思,大人听说胡大先生过世,非常难过,您请回吧。”
杨青林这才醒悟不该多嘴多舌,胡雪岩是左宗棠的臂膀,天下谁人不知,臂膀折去,哪有不悲伤的道理?所以连连对送他出门的左孝宽道:“二公子,下官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孝宽自然劝他不必自责。
左宗棠的病因此更加重了,人也经常糊涂,许多时候章怡喂他吃饭,他从不说饱,不愿吃了就把饭吐出来。基隆一直是他的心病,清醒的时候就嘟嚷道:“王朗青他们在镇南关大捷了,基隆也该收回来了。要是王朗青去,早就收回来了。”然后就开始骂刘铭传。
这天清醒的时候,他没再骂刘铭传,而是说起章怡来:“丫头,当初我说要把你嫁个好人家,这话我食言了。”
“瞧老爷说的,我嫁给您难道就不算嫁给好人家?”
“好人家是不错,可丫头嫁给我这个可以做爷爷的人,我于心何安?”左宗棠感叹道,“可自从打京里起,我就离不开你了,就像这条拐杖。”
章怡拿手帕给他擦了擦胡须道:“老爷,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有些不痛快,可现在我愿意侍候您一辈子。”
“女人不像男人,很容易认命的。你也是没办法就认命了,要说不带一个悔字,我怎能相信?”左宗棠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得年轻,才与窈窕淑女般配。”
“老爷说的也有道理,女人的确容易认命。在宫里,我听小姐妹们有一个很不雅的说法,说我们女人就像猪,拉到谁家圈里也好喂。”
听章怡竟然对女人有如此评价,左宗棠呵呵直乐:“不雅,不雅,的确不雅,但还真是那么回事。”
“不过我并不是如此。老爷也算了解我的脾气,我不是轻易认命之人。跟着老爷我无悔,是因为老爷乃大丈夫。如果有来世,我还跟着老爷。”
“我自命诸葛,并没想过要做大丈夫。丫头竟然说我是大丈夫,那我就是大丈夫。”左宗棠开玩笑道,“无毒不丈夫,丫头是在骂我呢!”
说了这么多话,左宗棠有些累了,再往下说时,他不但口齿不清,脑子也不灵光了。
这天晌午,冯子材派的专差到了左宗棠的行辕,他带来了冯子材的一封亲笔信和王德榜自刎的宝刀。大家听说王德榜和金老大都已殉难,无不惊骇万分。金老大从西北跟着左宗棠,已经十几年了,王德榜更不用说,那是患难之交。这两人的死讯无论如何不能报给他,至于能瞒多久,挨一日算一日。冯子材的信由孝宽回复,宝刀也收在了不起眼的地方,不让左宗棠看到就是。
冯子材的亲兵听了许多左宗棠的故事,因此崇敬加好奇,非要一瞻他的风采。人家从广西跑到福建,这么远的路也不容易,大家没法拒绝,同意他去见一面,但话不能多说,只称是奉冯子材之命前来报捷。
“你参加过镇南关大战吗?”左宗棠饶有兴趣地问道。
亲兵回道:“参加过,还砍了一个法夷的脑袋。”
左宗棠让他仔细讲讲镇南关大捷的详细情形。这个亲兵自然乐得高兴,讲得眉飞色舞,可他讲到冯子材率人冲出长墙时,露了陷。左宗棠听说金老大当胸中了十数枪,急切地问道:“金老大怎么样了?”
亲兵连忙改口道:“金壮士命大,没怎么着。”
左宗棠此时却十分精明,大声道:“当胸中十数枪没有活命的可能,你老实告诉我,金老大是不是已经殉国了?”
亲兵见瞒不过,只好实话实说:“金壮士为救冯军门,为国捐躯了。”
“你们亲兵就是护卫老冯的,你们干什么去了,让我的护卫给他挡子弹?”左宗棠厉声呵责。
亲兵已经乱了手脚:“我们,我们当时也在冯军门身边,可没金壮士跑得快,结果我们没死,金壮士没了。”
左宗棠叹息一声,沉默了好久才道:“金老大是军人,为国捐躯没的说。我左宗棠调教出来的人,放到哪里也是不孬种。”他突然圆睁二目,又大声问道,“王朗青怎么样了?怎么没他的信?”
亲兵被左宗棠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将章怡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叩头回道:“回大人的话,王将军也殉难了。”
“王朗青也没了?他也被法夷打死了?”左宗棠十分惊讶。
“不,王将军是自刎的。”亲兵慌不择言,“王将军想打仗,多杀法国鬼子给部下报仇,可朝廷已经议和了,大军只好撤回,到镇南关金壮士坟前,王将军就自刎了。”
就像当初听到胡雪岩去世的消息一样,左宗棠拍着大腿道:“没了,我的左膀右臂都没了。朝廷真和法夷议和了?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二十几天前就上折劝朝廷千万不能议和,免中法夷诡计。怪不得这么久没有音讯,原来是议和了!”
接着,他怒视着章怡道:“是不是你的主意,只瞒着我一个人!” 章怡回道:“我们确实不知道,没有瞒老爷呀。”
“我不听你的,你去把杨石泉给我叫来,让他给我说明白。”
总督府在城中,左宗棠的行辕在城北门内,相距有一里多地,章怡有足够的时间与他商议。
“再瞒下去也没用了,早晚大帅会知道。”
所以,当他来到左宗棠面前,就实话实说了:“朝廷已命李中堂与洋人签定和约,双方停战,法人撤出台湾,清军退回滇桂,总算没有割地赔款。”
“没有割地赔款?那越南怎么说的?”左宗棠追问道。
“越南,越南……法越两国签定的条约大清是不过问的。”杨昌濬含糊地回答。
“大清不过问,那就是承认越南归法国了!我大清还是把越南拱手送给法人了!这与割地赔款又有何异?”左宗棠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苍天,怎么如此不佑我大清,不助我左宗棠!今天失越南,明天就会失朝鲜,后天就会失台湾,如此下去,大清就名存实亡了!”他狠狠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砰砰”有声,冯子材的亲兵听得十分清楚,那是干硬的骨头与木头相撞的声音。
众人都吓坏了,章怡紧紧抱住左宗棠的胳膊哭道:“老爷,您不要着急,您着急又有什么用!您气坏了又有什么用!您一个人回天无术呀老爷!”
“这是什么天!这是什么朝廷!简直是扶不起的阿斗!扶不起的阿斗!”左宗棠痛心疾首,脸色腊黄,十分难看,又一次连连咯血。
众人把他扶回床上,章怡吩咐快端参汤上来。左宗棠喝了几口,气好像平了许多:“我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孝宽,我要写遗折。”
众人都劝他不必再操劳了,休息些日子,就会好的。但大家其实都明白,左宗棠这次重病加忧愤,怕是没多少日子了,所以并不阻拦:
伏念臣以一介书生,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屡奉三朝,累承重寄,内参枢密,外总师干,虽马革裹尸,亦复何恨!而越事和战,中国强弱一大关键也。臣督师南下,迄末大申挞伐,张我国威,怀恨平生,不能瞑目!渥蒙皇太后、皇上恩礼之隆,叩辞阙廷,甫及一载,竟无由再觐天颜。犬马之报,犹待来生。禽鸟之鸣,哀则将死!
方今西域初安,东洋思逞,欧洲各国,环视眈眈。若不并力补牢,再有衅隙,愈弱愈甚,振奋愈难,求之今日而不可!台湾孤注大洋,为七省门户,关系全局。且物产富饶,自然之利,不可因循废弃。臣以为台湾建为行省,以求大治。历次与洋夷交战,我之失利,多失于海上。伏愿皇太后、皇上专设海防大臣,全权管理海军事务,驻扎长江,南控闽越,北卫畿辅。凡铁路、矿务、船炮各政,及早举行,以策富强之效。
然居心为万事之本,尤愿皇上益勤典学,无怠万机,日近正人,广纳谠论。移不急之费,以充军食;节有用之财,以济时艰;上下一心,实事求是。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左宗棠口述完遗折,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到了下午一点就醒过来了,人很清醒道:“你们把老穆和杨石泉叫来,我有话说。”
穆图善和杨昌濬来到左宗棠的病榻前请道:“大帅有何吩咐?我等无不从命。”
但此时左宗棠却又有些糊涂了,道:“哦哦,出队,出队。娃子们料理好裹脚布,今天要跟我去打法国鬼子。”
穆图善道:“大帅,朝廷已经议和了,前线没有战事。”
“这个天下他们不要我还要,我还要打,我要从南打到北,从西打到东,我要打,皇上也奈何不得。”说着,左宗棠已经挣扎着起身。章怡扶他坐在床边上,问道:“老爷,你要做什么,告诉我。”
“老穆和杨石泉来了吗?让他们跟我上船,今天就渡海去台湾,把基隆收回来。”
“老爷,穆将军说法国鬼子已从基隆撤走了。”章怡安慰道。
“我不信,我不信,老穆的话我不信,他总是哄我。今天我要亲自去台湾,他和杨石泉都要跟着我去。我都要去了,他们有什么好推辞的。走,走,到码头坐船去。”
左宗棠挣扎着要走,章怡只得吩咐道:“那就快给老爷备轿,送老爷去码头。”
接着,她与大家悄悄商议道:“看来老爷已经有些糊涂了,不答应他肯定不成,就抬着他在街上兜个圈子,然后再回来。”
左宗棠坐上凉轿,四个人抬着,他半清醒半糊涂,吩咐要穆图善、杨石泉都跟他去坐船渡海,两人只好随他的凉轿在街上兜圈子。孝宽扶着轿杠跟在轿边,以备吩咐。
左宗棠并不吩咐什么,过一会儿喊一声:“娃子们,今天过年,法国鬼子要来打福州,料理好裹脚布,跟我打法国鬼子去。”或者喊,“老穆老穆,跟我渡海到台湾。”
孝宽就在一边回道:“穆将军和杨总督都在后面,要跟您去台湾呢!”
天阴了起来,有雨点落下来,孝宽示意轿夫抬着轿子回行辕。左宗棠很久没说话了,孝宽喊了一声:“父亲,天下雨了,今天海上风大,穆将军说明天陪您去台湾。”
但左宗棠没有吭声,孝宽预感到不好,拿手在左宗棠鼻子前一拭,已没了一丝呼吸。他长号一声,号啕大哭起来。那时雨突然大了起来,伴着轰轰的雷声,把大家的哭声都压了下去。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福州东北角的城墙崩塌了两丈有余,所幸并无百姓受伤。天亮后左宗棠去世的消息已经传遍福州,大街小巷一片哭声。百姓都说城墙崩塌是因大人去世天也为之伤心,而所幸没有伤到人,是大人在冥冥中的护佑。
穆图善和杨昌濬联衔上奏左宗棠去世的消息,并转奏他的遗折。将军与总督联衔出奏,不是大捷就是大哀,中法已经议和,大捷不会有,那肯定是有大员出缺,慈禧首先想到的就是左宗棠,打开折子一看果然不假。她好久没有出声,悲伤道:“小李子,快叫七爷,左宗棠没了。”
醇亲王赶到宫中,看了左宗棠的遗折也忍不住眼泪下来了。
“我大清失一长城矣。此后大清再受洋人欺负,高官厚禄的百官,谁还能挺身而出,白头临边?”慈禧长叹道。
醇亲王抹去眼角的泪道:“真没想到,去年一别,竟是永诀。”
“老七啊,中法议和,左宗棠是不甘心呢!老七,你说议和到底对不对呢?”
“太后,中法已经议和,不必再去多想。能够乘胜而收,避免兵连祸结,也未尝不是好事。”
“总之是国家太弱的缘故。左宗棠在折子里,建议朝廷大兴洋务,以后你们要好好上心才是。他还建议台湾设行省,还要专设海军衙门,这两件事你们军机尽快商议拿出办法来。”
接下来商议左宗棠的丧事,慈禧道:“你回去和军机们拿个意见出来,总之,左宗棠是有大功于朝的人,不能亏待了他。”
军机大臣们商议了半个时辰,到晚膳的时候,集体递牌子请见。他们商议的结果是:左宗棠的事迹付国使馆立传、立功省份建专祠纪念,赐祭一坛也必不可少,还打算派新任福州将军尼古音代行御祭。慈禧听了之后也无意见,但在他谥号的问题上却大费周章。
论武功,左宗棠与曾国藩不相上下,甚至要超过曾国藩。曾国藩死后谥“文正”。但国朝谥法,惟有翰林院授职之人,始得冠以“文”字,左宗棠未中进士,当然更不曾入翰林。“正”字呢,只有上书房师傅资格者,照例才有资格得。大家商议,左宗棠谥号的后一个字谥“襄”最为合适,因为以武功卓著者谥“襄”。慈禧听了便道:“哀家看左宗棠当得一个‘文’字。他虽没入翰林,可他是东阁大学士,都是大学士了,难道连个翰林的资格也没有?以后凡是大学士,无论是否是翰林,都可谥文。”于是左宗棠的谥号定为“文襄”。慈禧还特别加恩,给左宗棠的子孙封典十分优厚,曾孙以上人人都有恩荫。
左宗棠去世的消息传到天津时,李鸿章正说起左宗棠。
话题是由这次签定中法条约说起的。对这次签约,李鸿章也是大为不满。因为名义上他是全权大臣,但谈判却是在赫德事先画的框框内进行,至于实质的问题,太后都已向赫德默许,并无商谈的余地。
“款议始终由内主持,专倚二赤,我虽有全权之名,不过是画诺罢了。”所谓内是指慈禧,所谓二赤,就是赫德,他对身边的马建忠道,“签订条约的骂名还是要由我扛的!不知有多少人要骂我卖国贼,福建的左老三肯定早就喋喋不休了。”
正说着,周腹前来告诉他,说京中有电报来,左宗棠已于数日前去世了。李鸿章顿时僵在那里,表现得十分伤心。
“左大人多与中堂掣肘,中堂为什么还这样难过?”马建忠见此诧异道。
“我们俩吵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但吵归吵,我们都是朝廷倚重的臣子,都能为国分忧。就像走夜路,两个争吵的人能够互相壮胆,把夜路走完。如今左大人去了,我反倒觉得心里没底了。”李鸿章默默然。